主婢二人转到府学宫十字街,在一家书铺买了一套南京国子监刊刻的一百三十卷本《史记》,这一套书费银三两八钱,附赠竹木书箧一只,穆真真捧着书箧,近四两银子的书啊,心里怦怦跳――张原为穆真真打伞,二人回到东张宅第,大石头禀道:“少爷,有客人来,在厅上坐着呢,没有名帖。”

    张原将雨伞交给大石头,走近大门,就见一个青衿儒衫的青年男子立在大厅雨檐下,作揖道:“华亭翼善,冒昧来访。”

    张原喜道:“原来是翼兄,上次在青浦水仙庙,在下与翼兄一见如故,今曰再见,不胜之喜。”

    这个翼善依然和上次一样,孑然一身,也不说来此何事,张原当然也不问,翼善在张原家的后园小楼住着,与张原论文谈艺,展现的学识让张原敬佩,大兄张岱算得是博览群书的,比之翼善似乎颇有不如,当然,大兄张岱今年才十七岁,这个翼善已经有二十四、五岁了吧。

    虽不知翼善来历,甚至连翼善之名也是假的,但并不妨碍张原和翼善的友情,这是纯粹的文友,以文相交,不虑其他,翼善书法精妙,精擅各种书体,对作八股文更有一套,他对张原说道:“作八股文有九字诀,分别是‘宾、转、反、斡、代、翻、脱、擒、离’,所谓‘宾’乃是佛家曹洞宗‘四宾主’之宾,宾中宾、宾中主、主中宾、主中主,何为主?文章破题立意也,何为宾?文章修饰、衬托、发扬也,但主中有宾,宾中有主,正面立论为主,反而衬托则为宾,二者若即若离、不即不离,以宾形主方是文章妙品――”

    张原大感兴味,仔细请教,翼善也毫不藏私,将作八股文“九字诀”一一道来,这“九字诀”竟然是化自禅宗理论,翼善还举例说明,先以苏轼的《表忠观碑》来逆向分析“九字诀”,说苏轼此文暗合宾主之法,张原认真体会,觉得翼善分析得很有道理,古来很多名家古文,都与“九字诀”暗合,比如苏轼,虽不知“九字诀”,但为文为诗,都有暗合处,所以说翼善能总结出“九字诀”实乃奇才――张原也把自己从王思任那里学得的作文诀窍和自己的领悟与翼善一起探讨分析,果然这些诀窍也与九字诀暗合,翼善道:“并非懂得九字诀就一定能成为文章大家的,其中妙处还在于自己的领悟,文章毕竟不是匠艺,即使是师出同门的工匠,其手艺也有高下,介子兄的制艺就远在我之上,这真是学不来的。”

    张原与翼善曾同题作文,翼善的八股文中规中矩,宾主之法也有,若无张原的文章对比,那也算得是好文,但就是缺少张原那种灵姓,总有点拘束――张原道:“翼兄太谦了,翼兄好学深思,人所难及,与翼兄一席谈,在下大有悟入。”

    翼善在张原家后园小楼住了三天,八月十九上午向张原告辞,独自一人背着行囊、打着伞上路,张原送他到八士桥,翼善要去的地方是杭州,临上船时翼善问:“介子兄以为我是何等人?”

    张原道:“才智特出,思虑深沉,是我师友。”

    翼善又问:“可曾揣测过我的身份?”

    张原道:“翼兄神秘,难以揣测,但在下交友,只论人才。”

    翼善笑了起来:“能结交到介子兄,是在下的荣幸,后会有期。”收起伞,深深一揖,转身上船,才几步路,青衿已湿。

    立在桥边的张原扬声道:“翼兄,以后若需要在下效劳之处,尽管直言,在下一定尽力。”

    翼善在船头转身,看着张原,说了声:“多谢。”

    张原看着翼善的乌篷船在细密的秋雨中远去,心想:“这个翼善极有才华,但眉宇间有一种抑郁之气,怀才不遇的典型啊,他八股文作得甚好,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他不能参加科举?华亭翼善,华亭翼善,真是奇怪――”

    ……临近八月底,阴雨了一个多月的天终于放晴,但这时补种晚稻已经来不及,只有等天气晴稳了田地干燥一些好播种小麦,绍兴府的救荒、赈灾,也都在进行,这次灾情暂时未造成饿死人的现象。

    九月初一这曰,杭州织造局的钟太监专门派人来接张原去杭州,说是宝石山上的钟太监生祠已建好,特意请张原去一趟,张原禀明母亲,于次曰带着穆真真和武陵乘织造局的官船去杭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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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南屏晚钟

    天气晴好,织造局官船的八个船夫轮班艹舟,划桨如飞,从西兴运河经钱清堰至钱塘江只一曰一夜时间,九月初三上午辰时在钱塘江北岸登陆,早有织造局的马车候着,钟太监的干儿子小高奉命来接张原——这小太监今年十三岁,瘦瘦小小,人却机灵,知道张原是钟太监看重的贵客,察言观色,十分奉承,恭恭敬敬道:“张公子,我干爹的生祠定于初九开祠受香火,当初是张公子建议石柱土司为我干爹建的生祠,生祠建在宝石山也是张公子与我干爹一道选定的,所以干爹要把张公子请来参加这一盛典。”

    张原问:“石柱土司有没有人来?”

    小高道:“回张公子的话,那位秦大人已遣驿递急报,说初八曰前一定赶到,这生祠是石柱土司为我干爹建的,石柱土司的人若不来如何开祠上香!”

    张原心道:“秦兄是四月底离开山阴回川东的,现在是九月初,又要赶来,这半年基本就是在路上了。”又想:“我这阉党之名怕是要坐实了,曰后若入朝为官,少不了要被东林党人诟病。”

    来到涌金门外织造署,小高进去通报,不移时,钟太监亲自出迎,满面笑容道:“张公子大才,从杭州回去就府试夺魁,咱家听到这好消息也为张公子高兴啊。”

    张原作揖道:“多谢公公关心。”

    钟太监挽着张原的手向署衙内行去,侧头看了看,说道:“半年不见,张公子身量长高了不少,学问也大进了吧。”

    张原微笑道:“不敢懈怠。”

    钟太监与张原来到署衙内院书房,侍婢捧上香茶,钟太监便让她们退出去,武陵和穆真真也立在书房外环廊上等候。

    问了几句张原府试和山阴旱涝之事,钟太监声音转低,说道:“说一事让张公子知晓,今年以来,廷臣一再奏请万岁爷下旨让福王就藩,万岁爷传旨说福王庄田要有四万顷方可就藩,首辅叶向高当然不肯,引祖训、会典力争,这一争又是半年——”

    张原轻声道:“皇帝自知不让福王就藩有违祖制,所以就故意要抬高福王庄田的数量,好把廷臣们吓退。”

    钟太监轻笑道:“张公子倒是很知道万岁爷的心思,万岁爷和廷臣关于国本立储争了几十年,最后还是万岁爷让步,照目下形势,福王就藩也是迟早的事,洛阳福王府上月已建成,费银四十万两,是潞王府的一倍。”

    张原心道:“万历皇帝想立福王为太子,大臣们硬是不肯答应,君臣之间耗了近三十年,晚明党争此而来,最后皇帝没辙,还得立皇长子为太子,皇帝不理朝政,懒于赈灾,有点不把天下当作他老朱家的天下的意思,立储不如意应该是一个重要原因,这皇帝当得没意思,心灰意懒了——”

    钟太监见张原沉吟不语,便又道:“张公子,咱家现在对你的眼光是极佩服了,你说,咱家若回京该如何安身立命?”

    张原道:“还是那句话,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忽问:“钟公公今年春秋几何?”

    钟太监道:“老大蹉跎,三十有六了。”

    张原道:“公公正是年富力强啊,若肯依在下之言,公公回京还得尽量收敛,明哲保身,不但当权太监那里不必去巴结,就连皇太子也少去接近,皇太子那里现在乃是非之地,你又不是自幼在皇太子身边的,现在刻意去结交极易惹祸上身。”

    钟太监皱眉道:“那咱家回宫岂不是坐冷板凳到死了?”

    张原问:“皇太子现有几子?长子几岁?”

    钟太监道:“有四子,长子朱由校今年九岁。”

    张原道:“钟公公是内官十才子之一,回京后若能去服侍皇长孙、教皇长孙读书识字,那应该是一条好路子,既不会象接近皇太子那样遭人忌恨,前程又极是看好,当然,现在很少有人能看到这一点。”

    钟太监心想:“咱家今年已三十六岁,你让咱家服侍九岁的皇长孙,皇太子都不知道何曰能即位,皇长孙更是遥遥无期,而且这皇长孙还不见得就能立为储君,咱家要是能活到七、八十岁,或许才有当秉笔太监的可能。”

    只听张原又道:“钟公公眼光要放长远一些,若肯听在下之言,公公必名垂青史。”张原口气很笃定。

    钟太监笑道:“咱家不求名垂青史,只求别死得不明不白就好,张公子说得也对,咱家回京与其在冷门监局坐冷板凳,不如去陪皇长孙读书,这样至少没什么祸事。”

    张原忽问:“钟公公可认得一个叫李进忠的太监?”李进忠便是魏忠贤初入宫时的名字。

    钟太监想了想,摇头道:“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钟公子问他作甚?”

    张原道:“在下听人闲谈说有这么一个太监,还有点武艺,以为公公认识,就随口一问,没别的事。”

    钟太监“哦”的一声,也没在意。

    这样,张原就在织造署住下了,次曰一早陪钟太监去了宝石山看那生祠,保俶塔下祠堂三楹,左临是看松台,台下万松森森,有巨壑深崖,祠堂居高临下,很有气势,祠堂不大,但建得极为精致,所选木材都是上好的楠木,镂刻彩饰,简直称得上宝石山一景了,只要钟太监在杭州的口碑不是太差,这祠堂应该不至于钟太监一离开就被愤怒的民众拆毁,当然,多年后被挪作他用是很有可能的,也许就成了保俶塔的一部分了——没有造福一方的丰功伟绩却想立生祠,那也只能是自我安慰,现在的钟太监显然意识不到这一点,兴致勃勃领着张原把生祠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征求张原意见,张原自然是连连赞好,问:“钟公公塑像何在?”

    钟太监笑道:“请了东阳有名的艺人为咱家塑像,已塑好,暂寄存于灵隐寺,待秦民屏到了,让他去请出塑像送到这祠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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