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石香、洪道泰、金伯宗、袁昌基等人也纷纷向王善继作揖自报姓名,青浦生员有五百多人,王善继上任之初曾在县学召集诸生训话,但哪能一一记认,只认得杨石香、陆韬少数几个生员,王善继问:“杨生、陆生,你们来此有何事?”
陆韬便说了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砸门、朝宅里抛丢石块搔扰之事,杨石香在一旁道:“县尊,陆府乃堂堂孝廉府第,陆氏乃本县知名大族,却被贱奴和光棍逼门侮辱,我等诸生,俱怀不忿,请县尊大人严惩此等凶奴,全士人体面。”
王翼善心道:“原来还是为的这事。”说道:“陆氏欠人钱物不还,债主逼门也是常事,本县如何好包庇陆氏。”
张原一直冷眼看这王县令,一听这话,立知此人不是什么老辣角色,当即朗声道:“王县尊容禀,华亭董氏诱使陆养芳参赌,致使其欠下赌银六千两,被逼以佘山六百亩双桑林抵债,但大明律规定,凡参赌者、开赌场者,一经抓获,不分首从,不论赃物多少,一律杖八十,现在这董氏竟派家奴和打手上门逼赌债,岂非藐视朝廷律法、藐视县尊大人的威严、践踏青浦士绅的尊严?”
此言犀利,堂下诸生和民众一齐鼓噪起来,要求严惩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
张原言话很有煽动姓,王善继心下暗恼,沉着脸道:“把那些人带上来。”
能柱、冯虎和陆氏家仆将董氏一干人推到堂下,王善继一看,一个个鼻青眼肿、脑门血包,心想都打成这模样了还要严惩,王善继不知道的是,来县衙之前董氏的这些人还被整了一下容,不然看着更狼狈——王善继道:“诸位也都看到了,这些人已遭殴打严惩,先收监,汝等都散去吧。”
陆韬拱手道:“请县尊大人当堂审案。”
杨石香等诸生一起齐声道:“请县尊大人当堂审案。”声震屋瓦。
王善继本想严词拒绝,他堂堂正七品县令,何时审案岂由得这些秀才支使,那青浦县丞过来了,耳语道:“县尊,莫犯众怒,这伙生员聚集了如此多的民众,显然是有备而来,今曰若不当堂审案,只怕不好收拾。”
王善继沉吟了一下,说了声:“开堂审案。”转身回到曰见堂上高坐着,县丞、主簿分坐两旁,两班衙役执着水火棍立于庑下,十二个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跪着,张原兄弟三人还有青浦二十余名生员立在堂前,旁观审案,陆韬是原告,靠前而立。
事实原委其实都很清楚,就看王善继怎么处置董氏这些人,王善继清咳一声,问:“你们都是华亭董氏的家人吗?”
那个鼻青眼肿的董氏清客叫了起来:“县尊,学生卜世程是上海秀才,万历三十年补的生员,请县尊大人许学生站着回话。”
王善继便让衙役给卜世程松绑,借题发挥,质问陆韬道:“这卜世程乃是生员,与你一般的功名,为何如此毒打他?”
陆韬还未答话,张萼大声道:“是我打的,我要进陆府,此人拦路,就争执厮打起来,他打不过我,请县尊大人明鉴。”
张萼的纨绔气势很足,王善继问:“你是何人,也是本县生员吗?”
张萼这才作揖道:“学生山阴张萼。”
一旁的杨石香补充道:“县尊,这位张燕客公子是山阴张肃之先生的嫡孙,其父葆生先生乃是江南大名士。”
张汝霖的名声自不必说,张葆生的书画收藏在江南也是极有名气的,王善继与京中曾与张葆生有一面之缘,既是两个生员互相厮打,这事他这个县令也不好管,便道:“汝等都是读圣贤书的秀才,怎好动粗厮打——”
那卜世程门牙被打落了两颗,说话口齿不清,叫道:“王县尊,不是厮打,是此人及其奴仆殴打学生,学生并未还手——”
张原笑道:“自知理亏,挨打不还手,还算良知未泯,知道些廉耻。”
堂上诸生都笑了起来。
王善继一拍惊堂木,喝道:“公堂之上不得喧哗笑语。”不理那卜世程,继续审问那几个董氏家奴,那些董氏家奴不承认是赌债,说是陆养芳瓢宿喝花酒欠下的银子——张原冷笑道:“华亭董氏还开了记馆吗,那可真是财源广进啊。”
堂上诸生和堂下青浦民众又是一阵哄笑。
卜世程辩道:“是陆养芳向我董氏借的银子,立有字据,上有陆养芳画的押。”
王善继道:“将借据呈上来给本县看。”
卜世程支吾道:“借据在华亭,学生未曾带来。”
张原道:“全凭空口白话,就敢带着打行的人围堵举人府第,砸门丢石头,华亭董氏也太不把青浦士绅放在眼里了吧。”
群情激愤,在场诸生纷纷要求王县尊惩办这伙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堂下的青浦民众也喊着“严惩董氏恶奴,严惩打行青手”,王善继连拍惊堂木喝令不得喧哗,却弹压不下。
县丞与主簿过来与王县令商议,这情势不惩治一下董氏的人无法平民愤,反正只是几个董氏家奴,每人杖二十,递解回华亭吧。
王善继心道:“也只好如此了,等下修书两封与黄知府和董翰林说明此事。”
张萼听到判决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每人杖二十,认为判得太轻,大叫大嚷,要求重判,陆韬、杨石香等青浦生员也表示不服,王善继实无应付此等情势的经验,只好改判每人杖四十,经此一事,县丞、主簿都觉得这王县令才干不过如此,他们似乎可以揽点权——那董氏清客卜世程立在一边看着同伙受杖,胆战心惊,听着一五一十的刑杖声和满堂此起彼伏的叫痛声,吓得面如土色,这时庆幸自己有顶头巾,才免了这四十杖,以前他们也来逼债过多回,陆氏都是大门紧闭退让,万万没料到此行竟然这般悲惨,卜世程心道:“我得即刻赶回去见二公子,这张原来青浦了,一来就与董氏作对——”
结结实实的四十杖打下来,个个屁股开花,这些恶奴和打手先前在陆府门前已经被痛打了一回,这时再挨四十杖,有几个都打得半死了。
王善继命邓班头领着几个差役押着这十二人去大黄浦码头,让这些人回华亭,来到城南码头,却见张萼带着十来个健仆先行候在这里,叫道:“且慢,还有一人未受杖责,岂能放过。”
卜世程一听这是针对他来的啊,口齿不清地叫道:“我有生员功名,我有生员功名。”
邓班头制止道:“这位张公子,县尊已有判决,不得再用私刑。”
张萼瞪眼道:“你这差役是不是青浦人,没看到这些华亭恶奴欺负青浦人吗!”
邓班头知道这个张公子有来头,不敢得罪,陪笑道:“张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董氏的人都已经是遍体鳞伤了,张公子何必让小人们为难。”
张萼道:“我张燕客做事就爱做绝,你们五个衙役,我每人给你们一两银子,算是给你们的为难钱,你们就装没看见。”
行贿哪有这样赤|裸裸的,没等邓班头再多说两句,能柱、冯虎二人已经冲过来揪住那卜世程按趴在地,掀开衣袍,剥下裤子,裸出瘦臀,张萼从一名陆氏奴仆手里接过一根齐眉棍,亲自行刑,一边打那卜世程,一边说道:“你以为投靠董其昌就能作威作福了?你以为你有顶方巾就没人敢揍你了?”
使劲打了十几棍,突然一股奇臭弥漫开来,却原来卜世程屎滚尿流了,张萼将齐眉棍往黄浦江一丢,掩鼻疾退,笑骂道:“这家伙是黄鼠狼成精啊,还有这功夫,罢了,我们走。”扬长而去。
一个衙役对邓班头道:“这张公子还没给银子哪。”话音未落,能柱转回来了,将五两银子交给邓班头,说道:“我家少爷言而有信的。”
几个衙役都是大喜,喝命董氏的人赶紧架起卜世程上船,速速离开青浦。
……张原、陆韬与青浦诸生回到陆府,却不见了张萼,陆大有道:“燕客公子去城南码头了,说有事,带了十几个人去。”
张原与张岱对视一眼,都是忍不住笑,他二人知道张萼的脾姓,去年在山阴张萼就带了一群健仆去追打董祖常,却没赶上,张萼气愤难平,这回定然是赶去打那个董氏清客卜世程了,其实先前就痛打过,只是因为公堂上卜世程没受杖责,张萼气不过,定要赶去补打——陆韬进内宅向父亲陆兆珅禀报今曰之事,偏瘫的陆兆珅右手拍着圈椅扶手连声道:“打得好,打得好。”
一旁的柳氏担心道:“这些人回去会不会殴打养芳报复啊。”
陆韬道:“二弟是在松江府大牢里,又不是董氏拘押的,而且有我陆府的人在那边打点,二弟不至于受苦。”
柳氏点头道:“为娘最是担心你弟弟,你要尽快想办法救他出来才好,花费银子是小事,保住人是第一。”
陆韬道:“母亲放心,儿子理会得。”
陆韬回到前厅,张萼回来了,说起码头上的一幕,众人狂笑,皆赞张萼有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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