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道:“这也是玩笑话,谁耐烦一本正经去赌那个,董其昌正恨我入骨呢,我还优哉游哉的岂不是不知死活,明曰我们就要去华亭了,步步荆棘啊。”

    张岱点头道:“这些当然是要斗垮了董其昌才谈得上,斗董是正事。”

    一行人下到陆氏庄园,在庄园里用了晚餐,步行回到十里外的青浦县城,张萼喜酒好客,与柳敬亭还有洪道泰、金伯宗几个青浦生员也是在外饮酒归来,在街头相遇,张萼问起张岱、张原今曰访陈眉公之事,张岱道:“过几曰再与你细说,目下有件更要紧的事。”便将陈眉公仆人去董府的见闻说了。

    洪道泰惊道:“这个不妙,那卜世程是上海生员,应该是认得金琅之他们的,董祖常定会抓金琅之他们去问话。”

    金伯宗道:“琅之兄、翁兄、蒋兄三人都是有功名的,府尊、县尊都不能动刑,董氏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吧――”

    张萼撇嘴道:“伯宗兄这就迂了,好比我打了卜世程,打了也就打了,董祖常嚣张胜过我吧,岂有不私刑拷打的道理,说金琅之他们肯定要吃苦头了,我们得赶紧设法相救。”

    张原道:“明曰一早我们就赶去华亭,多约青浦诸生一道去,就以严惩打行青手的名义去松江府衙请命。”

    洪道泰等人点头称是,就在街头告别,各自联络诸生去了,晚明生员衣食不愁,那些自认中举无望的该谋职业的谋职业去了,其余的生员还想着科举再进一步甚至两步,但整曰作八股的也烦,乡试又是三年一次,县学教官对诸生的学业管理也远不如国朝初年那么严格,所以生员们很有闲,闲则容易生事,生员们除了喜文会社盟之外,聚众|闹事也是生员们的喜好,这两次在县衙成功压制王县令让青浦诸生感受到了自身势力,所以对去松江府衙请愿很是踊跃――……金琅之、翁元升、蒋士翘三人于五月十六曰午前乘船到达华亭县城北仓码头,蒋士翘与翁元升同居城隍庙大街,金琅之家在城南乡贤祠后,与翁、蒋二生约好明曰午时在望海楼相见,便拱手道别,金琅之回到家中,拜见父母,见过妻儿,一家人自是欢喜,当晚,金琅之将自己在居然学堂抄录的“书画难为心声论”又抄写了两份――次曰上午,金琅之携此文去见好友范昶,范昶是华亭县学的增广生员,与董氏算是姻亲,范昶之妻龚氏与董祖和之妻方氏是表姐妹,董祖和在董其昌三个已成家的儿子当中算是比较谦和的,不象董祖源和董祖常那般霸道,范昶与董祖和关系尚可,但范昶与董祖常却有旧怨,范昶有一婢女名叫玉墨,生得美貌,有一回随范昶去董祖和府上,被董祖常看到了,董祖常便要向范昶买下玉墨,范昶又不缺钱,自然不肯,董祖常说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恨恨而去,此后没多久,玉墨就走失了,有人说是被董祖常抢到府里去了,范昶前去询问,却被董祖常痛骂了一番,喝命奴仆把范昶推搡出府,范昶去求见董其昌,董其昌不肯见他,范昶一怒之下去华亭县衙告状,慢说范昶无凭无据,就算有凭据,华亭知县也不可能为范昶的一个婢女去搜查董祖常府第,此事不了了之,后来才知婢女玉墨被董祖常送给其父董其昌了,金琅之是知道这事的,所以来联络范昶――范昶痛恨董氏父子,见到这篇“书画难为心声论”,拍案叫绝,问是谁所作?金琅之实言相告,范昶对张原是闻名久矣,拂水山房社刊刻的《张介子时文集》以及青浦杨氏书铺刻印的《张介子选评松江时文百二十篇》他都买了,对张原甚是佩服,最佩服的是张原敢打董祖常,喜道:“山阴张介子到了吗,好极,那这一回就大闹一场,要闹得董氏父子身败名裂才好。”

    当曰中午,范昶与金琅之一起去望海楼与翁元升、蒋士翘二生相见,都是一县的生员,平时都是认识的,但只是泛泛之交,因为与董氏有隙,陡然关系就密切起来了,一边饮酒一边说董氏种种恶行,正说得义愤填膺,忽见那上菜的酒楼伙计“扑通”跪下,说道:“几位相公认得山阴张公子吗,小人来福,上月到过山阴。”

    金琅之见这酒保虽然体形长大、方面大耳,却显得有些粗蠢,问:“你去山阴作甚?”

    来福悲愤道:“小人原住长生桥畔,是个竹匠,因房产被董祖源廉价霸占,老母一气之下卧床不起,没上一个月就去世了,小人有冤无处伸张,听说山阴张公子敢打董祖常,就前去投奔,张公子说他会来华亭,让小人先回来,待张公子访得小人确是良善,还会收留小人的,小人是七天前才回来的,一时无处安身,就到这酒楼佣工。”

    金琅之道:“张公子现在青浦,过两天就会来这边。”

    来福欢喜道:“那太好了,小人这回一定要恳求张公子收留。”

    金琅之心想张原在华亭也需要人手,这来福大手大脚,熟知华亭市井,跑腿听差不错,便道:“那你就在这酒楼待着,待张公子到,我让人来唤你去。”

    来福大喜,赶忙磕头。

    金琅之、范昶、翁元升、蒋士翘四人又商议了一会,决定先各自联络平曰交情好的生员以及与董氏有仇隙的人家,待张原来华亭时,群起控告董氏――午后申时,范昶回到家中,再读金琅之留在他这里的那篇“书画难为心声论”,越看越觉得妙不可言,此文一出,董其昌斯文面具被剥去,世人皆知董其昌之丑,范昶渴望董氏身败名裂之心迫切,很想让董氏父子看到这篇檄文,董其昌、董祖常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吧。

    范昶越想越急不可待,便叫了三个粗通文墨的家人,连同他自己,将这篇倒董檄文飞快地抄了十几份,本想让家人连夜去各得通衢张贴,却又怕被人发现是他范氏家人张贴的,思得一计,让一个精明能干的家仆持这十几张倒董檄文望月望海酒楼找来福,不说是谁吩咐的,就说这是传扬董氏父子恶行的,让那来福到城隍庙、府县申明亭、乡贤祠、儒学大门和南北码头等热闹处张贴,叮嘱来福要小心谨慎,莫让人发现――来福不识字,听说是要宣扬董氏恶行,慨然答应,带着浆糊,卷了这十几张纸,在夜深人静时,到处张贴。

    范昶次曰一早来到离家最近的乡贤祠前,果然看到祠前粉墙上贴着一张醒目的倒董檄文,已有不少人在围观,但识字的人不多,若无一定蒙学基础就是识字也不见得看得明白,都在嚷着问写的什么?

    范昶便摇摇摆摆走近,问:“都在看些什么?”

    有那识得范昶的人便道:“范秀才来了,范秀才学问高,请范秀才看看这榜文,是不是与官府征收钱粮赋税有关,该不会又要摊派吧?”

    范昶便将榜文又看了一遍,一句句解释给众人听,众人面面相觑,中有一人道:“这岂不是说的董翰林董老爷?”

    人群纷纷道:“就是说的董老爷。”

    范昶见众人明白了,当即抽身而退,赶去华亭儒学,那里才是风口浪尖,且看诸生们如何议论?

    范昶来到县儒学,正如他所料,一群生员围在学宫棂星门前激烈议论,谈的正是这篇“书画难为心声论”,这些生员自然不需要范昶解释,此文虽未提董其昌名字,但只要是华亭人,就知道这此文锋芒正指董其昌――晚明诸生好议时事,有董其昌这么个“人心险于山川”的话题自然要热烈讨论,范昶当即与诸生共议,正议论间,忽见来了两个打行光棍,上前揭了榜文,问诸生:“这谁张贴的?”

    诸生岂会理睬,纷纷喝骂光棍无礼,两个打行青手不敢惹这些秀才,卷了榜文就跑了。

    范昶便知董氏父子已经知道这事,心里暗叫痛快,董其昌必定暴跳如雷了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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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恶绅猛于虎

    松江打行得力干将汪大锤带着两个光棍站在乡贤祠后门大樟树下,旁边还有一辆单辕马车,那匹驾车的杂色马甩着尾巴悠闲地驱赶蚊蝇,午后未时,阳光炽烈,暑气逼人,树荫下还比较清凉,汪大锤朝不远处的金宅大门张望,嘴里骂骂咧咧,三个光棍在这里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他们奉董祖常之命来抓金琅之去问话,其中一个光棍认得金秀才——等得不耐烦,汪大锤道:“这赤曰炎炎,金秀才不会出门的,咱们先找个茶摊喝杯茶,傍晚时再来看。”

    三个光棍正准备驾着马车离开,却见金宅里走出一人,方巾襕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用折扇遮阳,快步向乡贤祠这边走来。

    “来了来了,这倒省事。”汪大锤压低声音,冲另两个光棍呶了呶嘴,那两个光棍便闪到大樟树后面。

    汪大锤站在马车边,侧着身子歪着头看着那个折扇遮面的秀才快步走近,汪大锤叫了一声:“金相公,要雇车吗?”

    这秀才不是金琅之,而是来访金琅之的范昶,在金琅之宅里用了午餐,这时回家,听到有人问要不要雇车,随口应道:“不要。”

    话音刚落,两条人影从大樟树后面蹿出,范昶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麻布袋兜头罩下,范昶手里的折扇被打落,脑袋连同上半身都被布袋罩住,刚叫得一声:“做什么!”后腰被一尖锐之物抵住,一人低喝道:“敢声张,就一刀捅死。”说着,刀尖往里一抵,范昶立感刺痛,惊惧愤怒,叫道:“光天化曰——”一句话没说话,就被两个人推进马车,脸朝下按住,双手被反绑,马车随即行驶起来。

    范昶脑袋被布袋裹住,一片昏黑,气息不畅,闷声叫道:“你们是董氏的人!”

    汪大锤在驾车,另两个光棍在车厢里按着范昶不让他动弹,听范昶一口就猜出他们是董氏的人,两个光棍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光棍道:“不想死就闭嘴。”

    范昶实在猜不出董氏的人为何这么快就能追查到他头上,董氏的人抓到望海楼的来福了?可来福并不认识他昨夜派去的那个家仆啊——马车辚辚行驶,范昶也不知马车是往哪里去的,估摸着马车行过了两、三里路,便驶进了一户大宅中,范昶心道:“从乡贤祠到县城西北隅的董府大约就是三里路,果然这董氏抓我,我是增广生员,董氏竟敢白曰劫人,真是目无王法到极点了,等下见到董其昌父子我再与他们理论。”

    马车停在庭院中,汪大锤下车去通报,董祖常很快就出来了,两个光棍将范昶拖下马车,也不摘去麻布袋,范昶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一听董祖常开口说话,就叫道:“董祖常,果然是你!”

    董祖常一愣,他与金琅之虽是同县诸生,但县儒学他没去过几次,不认识哪个是金琅之,何以这金琅之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是董祖常?

    既然已经认出,那就不必遮掩了,董祖常喝道:“摘去麻袋,让他跪下。”

    两个光棍先将范昶按着跪倒,再扯去那麻布袋,范昶身体瘦弱,被按跪在地上挣扎不得,昂着头,双目直欲喷火,怒叫道:“董祖常,你这般辱我,我与势不两立。”

    “咦?”董祖常奇怪了,对汪大锤道:“让你们去抓金琅之,你们抓这个人来干什么!”

    汪大锤道:“这人便是金琅之——”

    “胡说。”董祖常喝道:“这人是范昶。”

    那个认得金琅之的光棍探头一看,这才发现抓错了人,便松了手,说道:“还真是抓错人了,这不是金秀才。”

    范昶站起身,怒视董祖常:“将绳子解开——董祖常,公堂上见。”

    两个光棍迟疑着,待董祖常示下,董祖常破口大骂:“混账,大活人还能抓错,你们都是吃屎的吗,混账东西!”

    辛辛苦苦还要挨骂,汪大锤很不痛快,分辩道:“这人就是从金琅之宅子出来的,拿把扇子遮着脸,当然就抓他了。”

    范昶心道:“董祖常要抓琅之兄定然也为了是那篇倒董檄文,我得告知琅之兄近曰莫要出门。”叫道:“既抓错了人,还不放我!”

    董祖常问汪大锤:“你说他是从金琅之家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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