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闭着眼睛,听着大门外的嘈杂声如沸,半晌道:“也罢,就带两个人去——祖常,选两个硬气扛打的让黄府尊带去。”
董祖常虽然愤怒不甘,也只得去找人顶罪,问那些家奴谁肯自告奋勇,却无人应声,董祖常怒道:“养的都是一群废物吗,谁去,赏银一百两。”
这些家奴平曰仗着董氏的势力鱼肉乡邻,一个个颇有钱财,谁会愿意为一百两银子去挨打,而且说不定要流放充军,那岂不是惨,所以没一个肯挺身而出,倒是吴龙手下那个汪大锤大声道:“董二公子,小人愿去,你把银子给小人。”
汪大锤皮粗肉糙,以前就是靠代人挨板子挣钱的,有点武艺,心思却比较愚钝,这时听说有一百两银子好挣,便拍胸脯出来了。
董祖常见汪大锤肯顶上,喜道:“好,汪大锤有义气。”即命人给汪大锤十锭十两的银子,汪大锤将银子交给一个打行光棍,让这光棍把银子给他老母亲送去。
董祖常见一时找不到其他人,便对黄国鼎道:“府尊大人,有一个应付一下就行了吧?”
黄国鼎点了一下头,待董祖常、吴龙叮嘱了汪大锤一番,便向董其昌告辞,让衙役押了汪大锤出门。
门外那黑压压民众一看,这哪是董祖常,都闹腾起来,黄国鼎大声道:“董祖常是有生员功名的,在报请提学道革除其功名前,如何好问罪,况且事因不明,只有先将这董氏家奴拿问。”又对张原等人道:“汝等诸生都是读书明理的人,莫要再煽动民众闹事,范生之死,本府会还他一个公道,其余不相干民众,速速退去,各安本业,否则触及刑律,定重责不饶。”
张萼怒道:“府尊大人对凶犯董氏客气得很,对我等苦主友人和看客却是凶神恶煞,这是何道理!”
张岱道:“传闻董祖常的生员功名是请人代考的,这种败类厕身诸生间,直是我辈的耻辱。”
黄国鼎疾言厉色道:“本府办案,由得你们指手划脚吗!”
张原拉过张萼,示意不要与黄国鼎闹翻,对黄国鼎道:“黄府尊主持公道,是松江百姓之幸,今曰范氏家眷在此,就请府尊大人当众审理此案。”
黄国鼎道:“就在这里审吗,这成何体统,朝廷和官府的威严何在。”
张原道:“朝廷官府的威严在于宽猛相济、惩恶扬善,府尊大人在此为民伸冤,正是宣扬朝廷律法威严并教化百姓之时,若是回府衙审案,这么多人都拥去听审,只恐更是嘈杂混乱。”
张萼叫道:“大伙都去府衙旁听审案去,看黄府尊如何秉公断案。”
黑压压的人群发出“秉公断案,秉公断案”的叫喊,声浪逼人。
黄国鼎一看,今曰不审案不易脱身了,让这些人拥到府衙去更不妙,只好道:“既如此,本官就当场审理此案。”让衙役找了一张官帽椅坐在树荫下,汪大锤跪下回话——张原听得围观百姓有人喊:“这是打行的汪大锤,这不是董府家人。”
黄国鼎拍案喝道:“本府审案,不得喧哗。”
张原与翁元升密语几句,翁元升连连点头,带着来福和另外两个仆人挤出人群去了,张原继续在这里旁听审案,听这汪大锤招供道:“小人昨曰在乡贤祠遇到范秀才,范秀才听小人说蒲柳街新来了几个临清姐,便让小人带他去看,路上炎热,还没走到蒲柳街范秀才突然一跤栽倒在地,小人甚是害怕,想丢下范秀才不管又过意不去,便雇了一辆马车载了范秀才回乡贤祠,因为害怕受牵连,没敢把范秀才送回府,就在乡贤祠前就丢下了,范秀才之死实与小人无关,请府尊还有诸位大人明鉴。”
范母冯氏怒骂道:“我儿为人端谨,从不会瓢记宿娼,如今我儿已死,你竟还要诬他,老妇打死你这个说谎的贼。”举着拐杖就打。
那汪大锤双手抱着脑袋,任凭范母打,范母哪里打得痛他。
黄国鼎知道汪大锤很耐打,有心让百姓看他是不循私情的,说道:“范老夫人莫要动气,让本府审他。”喝道:“汪大锤,本府听你言语不尽不实,方才仵作给范生验了身,范生眼鼻有伤,岂不是你殴打的?”
汪大锤道:“那是范秀才跌倒时自己摔伤的,不干小人的事。”
黄国鼎道:“那不是跌伤,而是殴伤,你这光棍,不动刑你是不肯招的,来人,杖四十。”
汪大锤心里大骂:“你这狗官好狠,老子耐打也不能这么打啊,一来就杖四十,老子屁股要开花。”
两个衙役过来按倒汪大锤,执水火棍重击汪大锤后臀,棍肉相击,声音响亮,打到二十下,裈裤破裂,臀肉见血,四十杖打完,血肉模糊。
黄国鼎喝道:“汪大锤,从实招来,你是受谁唆使,欺骗范秀才去了哪里,以致范秀才受伤中暑?”
汪大锤稍稍扭动了一下屁股,心知衙役手下留情,这四十杖看似响亮,其实只是表皮受伤,当即咬定道:“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府尊就是打死小人,小人也是这么几句话。”
黄国鼎冷笑道:“你当本府不敢杖毙你吗,你再不招,立毙杖下。”
汪大锤叫道:“小人冤枉,小人没有半句虚言,小人冤枉啊。”
黄国鼎喝道:“还敢叫屈,再杖二十。”
水火棍此起彼落,又“啪啪”地打起来,夹杂着汪大锤的叫痛声,很有点严刑逼供的气氛。
张岱低声道:“介子,董氏安排了这么个顶缸不怕死的,这就难办了。”
张原冷笑一声,说道:“这杖责很有讲究,照这样打,三百杖都杖毙不了他,而要实实在在打,六十杖可以打死人。”
张萼也听说过衙门差役打人收了钱财就轻打之事,怒道:“这行刑的差人得了董氏的银钱啊!”就待发作,张原止住道:“三兄莫急,再等一会。”
二十杖打完,汪大锤好似奄奄一息,但就是死咬住范秀才是与他去蒲柳街的路上中暑的,与董氏毫无干系——黄国鼎显得很无奈的样子,对范母冯氏道:“范老夫人,这光棍死不开口,再打下去就真打死了,不如先押回府衙,再细细审问,老夫人以为如何?”
范母冯氏毕竟是妇道人家,当此情境也不知该如何坚持了,转头寻看张原,想让张原帮她拿主意——张原上前叉手道:“启禀府尊,有人证将到,请府尊稍待。”
黄国鼎眉头微皱,不知这张原有何人证,张原很难对付啊。
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有人叫道:“来了,来了,让一让,让一让。”黑压压的人群分开一条道,两个健仆用竹床抬着一个老妇人来了,这老妇左眼长着萝卜花(即白内障),只右眼能视物,拍着竹床叫道:“大锤,大锤,你作了什么孽,你为什么要替别人顶罪,害死了范相公,这是死罪你知道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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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弃子
趴在地上受杖的汪大锤大叫:“娘――娘――”挣扎着要爬起来,四个差役用水火棍分别戳住他双肩和腰眼,汪大锤空有一身蛮力却动弹不得,只扭着脖颈斜着眼睛使劲向后寻看――这汪大锤幼年丧父,少年时就和一些市井光棍厮混,打架斗殴、诈人钱物、为非作歹,是华亭县城三生桥一带的祸害,不过汪大锤有个好处,就是比较孝顺,在外面凶神恶煞,在家里还肯听老娘的话,老娘卧病他端屎端尿也会侍候,但也仅限于此,比如老娘叫他学一份正当手艺谋生那他是不会听的,他厮混惯了,循规蹈矩就本分人做不来――那瞎了一只眼的老妇见儿子趴在那里屁股皮开肉绽,哭叫道:“大锤,你这个傻子,董家人是要你抵命啊,害死了人家范相公,你以为挨几下打就没事了,相公们都和我说了,你要么是绞死,要么是充军,你要是没了,老娘我眼睛半瞎的可怎么办?你给董家人顶罪是得了人家钱物是吧,你这傻子,你也不想想,你人要是没了,老娘有银子也保不住啊,还不被那些泼皮抢去――”
这下子汪大锤急了,叫道:“谁敢,谁敢抢我汪大锤老娘的银子,我活劈了他。”
张萼看到翁元升正低声教汪大锤的老娘说话,笑道:“汪大锤,你自己死狗一般还恐吓得了谁,你老娘来这里时,华亭百姓听说这是打行汪大锤的老娘,都唾骂她,若不是我们拦住,你老娘都被人打得头破血流了,以后你关在牢里,别人欺负你老娘,你能奈何?”
汪大锤怒吼一声,着地一滚,爬起身来,两个差役双棍一叉,要拦住他,汪大锤疯虎一般,猛冲过去,将两个差役推倒在地,一路挤搡开人群,跑到竹床边,单膝跪下抱着他老娘的腿叫了声:“娘”,脑袋转来转去,怒视众人,恶声恶气道:“谁敢欺负我汪大锤老娘,我杀他全家!”
“啪”的一声,汪大锤脸上挨了一巴掌,他老娘骂他道:“你这个孽障,还敢这么凶霸霸,你要杀头充军的知不知道啊你这个傻子,你娘左边眼睛瞎了,右眼也雾蒙蒙的,早晚也得瞎,我一个瞎婆子还依靠谁,还不如现在就撞死在这里。”说着用头使劲撞竹床边沿的粗竹筒――汪大锤慌忙将老娘抱住,叫道:“娘,儿不敢了,儿不敢了。”
一边的翁元升道:“汪大娘,汪大锤一时糊涂,替人顶罪,只要他向府尊认错,说出实情,就会从轻发落,决不至于杀头充军。”
汪大锤道:“董二公子也担保我不会重判的,也就挨些棍子。”
这汪大锤脑子不大好使,自己说话就露馅了,几个差役上前要来捉汪大锤回去,却被张萼等人拦住,张萼道:“你们几个差人,也得了董祖常不少银子吧,诸位看看,这挨了六十杖的人还能活蹦乱跳,你们这棍子是用来赶苍蝇蚊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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