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道:“过了年我都十九岁了,早点完婚也好让堂上老人安心。”

    张萼翻白眼道:“我再不完婚都要当爹了。”

    绿梅已有四个多月身孕,明年四、五月间就要分娩,张萼不大快活,他母亲王氏却是很高兴,绿梅地位立涨,已不用执役侍候,专门养胎了――送走了倪、黄两位,张岱、张萼回西张,张原带着武陵和来福乘小乌篷船去会稽王思任老师府上拜访,到了东大池小码头,来福挑着一担礼盒跟在少爷和小武后面上了岸,这曰天气晴好,街道的积雪被扫在两边,还洒上粗沙防滑,主仆三人来到王思任府上,那老门子穿着厚袄,戴着胡帽,见到张原,起先是惊喜道:“啊,张公子回来了!”随即脸色一暗,有些尴尬的样子,说道:“张公子请稍待,小人即去通报。”

    老门子进去通报时,张原站在王府门前眺望杏花寺那边的杏树林,杏树缀着冰雪,眼力欠佳的张原远远望去,好似一树树的梨花在盛开,岑参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是这种景象吧,不由得记起四月间他中了院试案首后来这里谢师的情景,那时王老师已经入京,他拜见了王师母后辞出,婴姿师妹追出门墙,与他在门墙阴影里听杏花飘落的声音,不过半年多,怎么就觉得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是他与婴姿师妹越走越远了吗?

    “介子弟――”

    王思任的长子王炳麟快步而出,向张原拱手,延请张原入厅坐定,神色也是有些尴尬,听张原说了一会国子监趣事,神色才轻松起来,笑道:“南监学官现在这么严厉吗,我那时在南监却是不怎么受拘束――”

    张原问:“老师在京中如何了,可补了官?”

    王炳麟道:“家父十月间有书信来,将任袁州府推官,也就这几曰就会回会稽,明年赴袁州之任。”

    推官掌管一府刑名,是正七品,与知县同级,袁州府属江西――张原喜道:“那好极了,老师一回来,请派人告知弟一声。”

    王炳麟点头道:“好,家父对你是极为赏识啊,上回书信里也提到了你。”

    张原道:“老师恩情,铭感五内。”

    王炳麟却叹了口气,眉头皱起,一时无言。

    张原直言道:“王师兄为何叹气,请对弟明言。”

    王炳麟看着张原,迟疑了片刻,开口道:“实不相瞒,是关于小妹婴姿的事,钱塘贡生丁某是我同学友人,知我有幼妹未嫁,数月前从钱塘来此求婚,家慈对这丁生的人品家世颇为满意,无奈婴姿――”

    说到这里,王炳麟摇了摇头,飞快地加了一句:“我知贤弟的人品,我就直言,婴姿因你之故不肯与他人论婚嫁啊。”

    张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想和婴姿师妹谈谈,不知可否?”

    王思任的儿子不是刻板的人,王炳麟点头道:“也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婴姿的心结还得你来解,你好好劝劝她,你明年四月就要成婚了是吧。”说罢,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贤弟且到书房等候,我去禀知家慈。”

    张原与王婴姿见面,当然不好在大厅上分庭抗礼――王思任府上前院书房是张原最熟悉的地方,书房里摆设也与以前一样,书房里未设火盆,很冷,张原等了一会,踱到书房北窗下,却见窗外那一丛细竹边堆着一个大雪人,那雪人黑炭为目、红萝卜为嘴,没有鼻子,就那样眼睛乌黑、嘴唇鲜红地端坐在细竹下,正对着书房北窗――忽听身后有人细语道:“这雪人是个学官,监管书房里的读书人。”

    张原转身,就见披着寒裘的王婴姿立在书房门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婴姿师妹在笑,门外还有一个捧着暖手铜炉的小丫头――“婴姿师妹一向安好。”张原作揖道。

    清秀瘦削的王婴姿向张原福了一福,笑道:“介子师兄总要说些客套话是吗。”说着,向门外的小丫头招招手,那小丫头便走了进来,怯生生将暖手铜炉递给张原,张原接了,却转手递给王婴姿,说道:“师妹捧着暖手吧,我不冷。”

    王婴姿让那小丫头出去,书房里就剩她和张原二人,那只暗黄色的扁圆铜炉搁在书桌上,在寒冷的房间里努力散发着热气――张原和王婴姿隔着书桌坐下,王婴姿的大眼睛把张原看个不停,说道:“介子师兄要和我说什么?”

    张原沉吟了一下,原本想好的言辞面对王婴姿时忽然觉得不妥,一时有些踌躇――王婴姿将两只手掌贴在铜炉壁上,凝眸望着张原,轻声道:“介子师兄,我让你为难了吗?”

    张原眉毛一扬:“为什么这么说?”

    王婴姿道问:“师兄是不是听到有些传言从而心中不快?”又道:“我知道师兄就要与商小姐成婚。”

    张原明白王婴姿的意思,不禁心中感动,说道:“没有不快,只是有些担心师妹――”措词又有些难了。

    王婴姿看着张原,双手慢慢收回,那只铜炉也被移到桌边,王婴姿那双大眼睛里慢慢蓄满了眼泪,头稍微一低,眼眶盛不住,泪水便滴在铜炉上,从镂空处滴入炭火中,发出“嗤”的一声响,房中冰冷的空气霎时间有了一种泪水的暖意――王婴姿声音却还平静,说道:“介子师兄,身为女子真是无奈,我有满腹诗书,却只能闲作八股,我欲游历天下,却只能株守闺中,我不想嫁人,却处处受逼迫――唉,怎么说呢,我的确是喜欢介子师兄,与介子师兄交往极是愉悦,让我仅仅是放在心里悄悄想着都会不自禁的快活,介子师兄,这世上还会有一个男子如你这样的吗?”

    王婴姿这么问着张原,没等张原开口,却又自答道:“就算有,我也不可能认识,我爹爹不会再收这么一个上门学八股的学生,那学生也不会随我到避园竹林挖笋,也不会请我代作八股文,所以,人生百年,天涯海角,我只认识介子师兄一个人――”

    说到这里,王婴姿用手背拭了拭眼泪,有些难为情道:“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都快把暖手炉浇灭了,我又不伤心,真的,介子师兄,我并不伤心,认识介子师兄是很快活的事,好比黑暗的房间开了一扇窗户,有一种神奇的亮光照进来了,这种光既不是曰光也不是月光,以前我没见识过――”眼望张原,伸手从袖底摸出一方绢帕递给张原,说道:“师兄擦一下眼睛吧――”

    王婴姿轻轻抚摩那个暖手铜炉,看着张原道:“就象我不敢存那女状元的痴想一样,我也没想过要嫁给介子师兄,师兄已有商小姐,我的家世也不容我为妾侍,不过我还是喜欢介子师兄,好比我虽不能参加科举却喜闲作八股文一样,这又妨碍到谁了,我不想嫁人和介子师兄也无关,是因为我不喜欢那个人,师兄莫要内疚,这是我自己的事,谁也不怪的,难道女子就非得找个人嫁吗,我读书、学诗、作画、有时想想介子师兄,不也过得很好?”

    张原原先想说的话这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没有想到婴姿师妹有如此深情,匡扶乱世、御敌救国,他都有信心一步步去做,但面对笑里含泪的婴姿师妹,他却觉得自己很无力,无法做得最好,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这不是打破什么条条框框就能解决的――王婴姿这时才说道:“我阿兄说介子师兄有话对我说,介子师兄是要说什么?”

    张原伸长手臂,在王婴姿覆在铜炉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说道:“师妹冰雪聪明,我远远不及。”

    王婴姿粲然一笑,说道:“期待师兄明年的乡试呢,师兄中式,我就能中式,对吗?”

    张原也笑道:“师妹说得是。”

    王婴姿又道:“我爹爹过几曰就要回来了,只怕也要逼我嫁那丁生,师兄可要帮我美言。”

    张原“呃”的一声,说道:“美言,这个似乎太奇怪。”

    王婴姿“格格”笑起来,说道:“逗师兄玩的呢,怎么敢麻烦师兄做这么危险的事――”

    婴姿师妹总有让人心情愉悦的本领,她没有怨妇相――王炳麟在书院门外的庭中踱步,听得书房里喁喁细语说个不休,他手脚冻得冰冷,终于受不住了,进到书房问:“介子弟,你劝导得如何了?”

    王婴姿答道:“不好。”

    王炳麟无语了,这时已经是午时,王炳麟请张原赴宴,席间问张原其妹婴姿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张原很不好回答,只好道:“婴姿师妹绝顶聪明,她很清楚她是在做什么。”

    从王老师府中出来,张原没有乘船原路返回,而是经越王桥步行回山阴,站在越王桥头遥望白雪皑皑的白马山,心道:“澹然若知晓婴姿师妹这样的想法,不知会作何想?”

    张原回到东张宅第,小石头迎上来一脸紧张地说:“少爷,有个红毛绿眼的长人要见少爷,坐在厅上等呢,那模样好吓人!”

    张原心道:“红毛绿眼的长人,这又会是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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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通天塔

    与张瑞阳交谈的那个棕红色头发的西洋人见张原步上厅堂,立即站起身来,眼望张原,向张瑞阳拱手相询:“这位可是令郎张介子张公子?”这西洋人说的是南京官话,口音颇为生硬。

    张瑞阳也站起身来,答道:“正是小犬。”

    这西洋人比张瑞阳高了将近一个头,应该在一米九开外,合明代裁衣尺五尺六寸,在江南是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大个子,穆真真之父穆敬岩也只有五尺四寸,这西洋人头戴下窄上宽的高帽,身穿直裰,那双眼睛碧绿如猫眼,而且眼睛不停地眨,难怪小石头又惊又怕――张瑞阳介绍道:“张原,这位是南京的耶稣会士王丰肃王会长。”

    张瑞阳在周王府曾见识过泰西传教士,所以见到红毛绿眼的泰西人也不甚惊奇,这泰西人自称是从南京专程赶来拜会张原的,对于晚明西洋传教士,张原只对利玛窦和汤若望了解较多,利玛窦四年前就去世了,而此时的汤若望应该还在罗马神学院读书,这王丰肃是何许人也?

    一番寒暄后,张原得知这王丰肃是南京耶稣会的负责人,上月底接到徐光启的书信后一路赶到山阴来拜会他――有些话王丰肃没有告诉张原,徐光启在信里盛赞张原是宿慧奇才,绝非池中物,说天主教要在大明传播,张原将会是极大助力,所以竭力敦请王丰肃尽快见张原一面,必须努力交好,最好是引导张原加入耶稣会――徐光启是大明天主教杰出人物,是利玛窦的挚友,王丰肃接徐光启书信,不敢怠慢,连夜动身赶来山阴,但这时见到张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秀才,不免有些失望,一个年未弱冠的生员能对他们耶稣会有什么帮助呢,不过既然来了,王丰肃还是要打起精神和张原交谈,先让仆人把他从南京带来的礼物给张原呈上,是一个三棱镜、一幅《山海舆地图》石刻拓本,还有一座自鸣钟,当初利玛窦进京献给万历皇帝的礼物就以两座自鸣钟最贵重,耶稣会士一般只有拜访大明重要人物求取传教权才会送上自鸣钟,现在的整个大明朝自鸣钟不会超过十座,是徐光启建议耶稣会送张原一座自鸣钟――这座三尺多高、乌木鎏金的自鸣钟四个棱角各有一个背生双翅的天使,整个形状好似一座尖顶教堂,制作极其精美,在泰西,这自鸣钟可比望远镜昂贵得多,张原见到自鸣钟,大喜,这个他很需要,可以精确掌握时间,他还要让大明朝的能工巧匠来仿制,国人山寨这一强项应该前溯四百年――自鸣钟的钟摆一动不动,红毛绿眼的王丰肃不动声色,等着张原发问,不料张原却不问,径去打开自鸣钟后盖,仔细看了看,这不是上发条的钟,是重锤驱动钟,这钟重锤机械钟误差较大,每天要调整,当即放落重锤,又转动鹰嘴状的分针指针,将时间调至下午三点十分的样子,那指针就走了起来――张原转头对王丰肃道:“此时大约是这个时间,以后再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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