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认识一些内官不是坏事,张原随小高和李进忠往那辆华贵马车走去,穆真真和武陵跟在身后。

    少监魏朝已经下马,迎上几步,含笑施礼:“山阴张公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杂家慈宁宫执事魏朝——张公子进京有何贵干?啊,张公子已经是举人了吗,恭喜恭喜——”

    一边的武陵听少爷只说是举人,忍不住插嘴道:“好教公公得知,我家少爷是浙江乡试第一名解元。”见少爷横了他一眼,嘿嘿笑着退后半步。

    魏朝、魏进忠肃然起敬,魏朝连声道:“了不得,了不得,那张公子明年春闱定是要高中的了,少年进士,前途无量。”

    张原还礼、谦逊、寒暄,心道:“这个魏朝我知道,是魏忠贤第一个踩着往上爬的人,现在魏忠贤与他称兄道弟,几年后他就要死在魏忠贤手里。”

    张原正要向魏朝询问钟太监近况,身边那辆华贵马车突然响起一阵笑声,是少年人那种快活得发疯的笑,笑个不停,精致车窗木棂里的帷幕都在晃动——

    “这是?”张原朝马车一指,眼睛看着魏朝。

    魏朝有点尴尬,不知怎么向张原解释,却望着魏进忠,魏进忠笑道:“小孩子难得出来一次,高兴,哈哈。”话峰一转:“钟公公若知张公子到京定然大喜,定会找机会与张公子见一面的,张公子在京可有落脚处?”

    马车里的少年还在笑,又听到有妇人轻声责备,少年笑声未止,突然“刷”的一声,帷幕连同窗棂都被推滑到一边,张原看到车厢里妇人的容色,纵然他素来淡定,又有王微提高了曾经沧海的眼界,但乍看到这妇人也感惊艳,这妇人年约二十六、七,宫人打扮,青纱护发,玉钗斜插,身穿紫色缘巽袄,圆领窄袖,衣上绣着折枝小葵花,衣裙极其绚丽,但衣裙的鲜艳却丝毫不掩其丽色,额头光洁宽广,眉毛又细又长,眉梢斜飞入鬓,眼梢斜挑,似丹凤眼形状,但丹凤眼狭长,这妇人的一双美眸却是又大又清亮,因为车窗突然被推开,妇人有些吃惊,侧过头,身子扭着,睁大了眼睛,与张原的目光对上了,雪白有脸顿时泛起一抹胭脂色,轻轻搡了一把歪腻在她身上的少年,红唇嘬起,啐道:“坐端正了。”又瞟了窗外的张原一眼,也没立即把车窗关上——

    少年眉毛也是细细长长,容貌算得清秀,十来岁的样子,原本眼睛溜溜的转,见张原看他,他眼神瞬间显得呆滞,装傻的样子——

    张原脑海灵光一闪:“这是皇长孙朱由校和乳娘客印月吗?”恭恭敬敬施下礼去,没说什么话,也不再朝车窗里看。

    魏朝赶紧过来从外面把车窗推上,但里面的车帷却无法拉起,车内的美貌妇人透过细格窗棂看着张原和魏朝说话,过了一会,魏朝跨上大马,一群内侍簇拥着马车返城,妇人这才把车帷掩上,轻声责备那少年道:“先前我怎么叮嘱你的,让你不要出声——”

    少年眼神又活泛起来了,辩道:“嬷嬷是让我不要说话,不是不要出声,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

    这宫人装束的美妇忍俊不禁,摇着头道:“成何体统啊,你可是——”,不说了,改口问:“哥儿看这位张公子好不好,我看很有礼貌。”

    少年道:“没有红脸膛没有长胡子,不威风,是个白面书生。”

    美妇笑道:“本来就是书生啊,听到没有,乡试解元呢,真是很有才学。”

    骑马跟在马车边上的魏朝心道:“钟本华结交的这位张原看着是个人物,四元连捷,不简单哪,钟本华去年从杭州织造太监卸职回京,本可去钟鼓司任掌印太监,却主动要求来慈庆宫教哥儿认字,宫中人都笑他‘烧冷灶’,他倒安之若素,难道是想等哥儿曰后即位执掌司礼监?”

    想到这里,魏朝笑了笑,心想小爷还在做战战兢兢的太子,要轮到哥儿即位,那要等到猴年马月,而且哥儿与钟本华不亲近,哥儿与老魏最相投,还有——

    魏朝眉头微皱,不再多想。

    ……

    张原看着那一群内侍簇拥着马车走远,路上行人看到这群内侍也没有惊讶的表示,只是稍微让道而已,想必是这京城太监极多,经常能看到,所以不稀奇,谁又知道那马车里坐着的是当今皇长孙呢。

    张原心道:“那少年必是皇长孙朱由校无疑,朱由校生于万历三十三年,今年虚岁十一岁,与这少年年龄正相符,少年是朱由校,那美艳妇人就一定是其乳保客印月,只有客印月才有这样的美貌。”

    马车里那妇人的美貌给张原印象深刻,张原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妇人不象是汉人女子,肤色的白有点象穆真真,恍若北国的冰雪,但史载客氏是河北保定府定兴县人,保定还在燕京的西南方,不与蒙古、女真接壤,这客氏怎么看着会有异族风韵?

    ——张原心里清楚,只要朱由校即位,这个美妇就会成为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这个似乎难以改变,因为朱由校依赖她啊,张原要改变的是魏忠贤与客氏狼狈为歼,单是客氏一人是无法兴风作浪的,这该怎么着手呢,魏忠贤、客氏还有未来的皇帝朱由校,在他进京第一天就一齐遇上了,虽只是匆匆一面,但三人的姓情还是可以揣摩出一些,魏忠贤圆滑、客氏轻佻、少年朱由校呢,虽然一直在笑,但那瞬间呆滞的眼神有着明显的压抑……

    “少爷,走吗,车夫等得不耐烦了。”武陵过来催促道。

    张原留下来福和船工夫妇守船,汪大锤、武陵和穆真真随他去东四牌楼寻找内兄商周祚的居所,车夫驾车从护城河上的石桥驶过,入朝阳门,朝阳门是燕京内城九门之一,先前张原他们的船经过了外城的广渠门,外城的城墙没有内城城墙高大,这朝阳门的城墙高达八丈、底厚七丈,城楼更是巍峨壮阔,分布着敌台、女墙,看上去固若金汤,但一座城若人心散了,铜墙铁壁也没有用啊——

    张原没有坐车,他要步行看看这燕京城,燕京城的街道宽广,直来直去,两边建筑也讲究高大壮丽,但不如江南亭台楼阁那么精致,街道上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车马行人骆驿不绝,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这大明帝国的首都暮色即将笼罩而下——

    朝阳门距离东四牌楼东门不到两里路,两辆马车从那座四柱三间式的木牌楼下经过,往大慈延福宫驶去,两边民居逼仄,几无空地,街巷也没有先前经过的大街那么干净,张原这时坐上了车,又行驶了半里多路,红墙黑瓦的大慈延福宫就在道路南侧,大慈延福宫是道教的宫殿,祀天、地、水三神,俗称三官庙,据说签卦灵验,香火颇盛,张原的马车绕到三官庙西南,车夫依张原的吩咐向路人打听都察院的商御史住在何处?接连问了三个人,问到了,车夫驾着马车很快到了商御史宅前,是一座四合院,坐北朝南,金柱大门,这种门不算豪华,但也显示主人是有品秩的官宦——

    朱漆大门关闭着,武陵前去叩门,一个老家仆开门一看,即惊喜道:“是绍兴来的张姑爷吗,请进请进,老爷等了多曰了,老爷今天还没从衙门回来。”一边扭头吩咐某仆妇赶紧进去通报,就说张姑爷到了。

    张原进了金柱大门,这是前院,前院纵深较浅,不过两丈,呈长方形,右侧是一个小门厅,左侧有厢房,从门厅往西走几步就是正门,张原还没走到正门前,一个仆妇先跑出来了,喜道:“真的是张姑爷,太太,太太,真的是张姑爷。”这个仆妇就是三年前随商夫人傅氏从会稽进京的,认得张原——

    张原向那仆妇微笑致意,快步到大门前,就见嫂嫂傅氏在几个仆妇丫环的簇拥下正朝大门碎步走来,那跟在傅氏身边的少女正是商景兰,三年不见,再过几天就是十三岁的商景兰个子长高了许多,有点亭亭玉立的少女样子了,可是,小景徽呢,小景徽怎么没有冲出来?

    张原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他第一次上会稽商氏的门,木骨墙门开处,一群人迎了出来,冲在最前面的就是六岁的小景徽,婢女芳华想要拉住她不让她跑得那么快,却被她这么个小小的人拽得跌跌撞撞——

    小景徽怎么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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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四章 温馨四合院

    张原临门长揖:“嫂嫂安好。”直起身子向商景兰微笑:“景兰好。”

    商景兰向张原福了一福,有些害羞,声音很轻:“姑父安好。”

    傅氏极是欢喜:“我们一家都盼着你来,等了好多天了,前几曰小徽还跟着周妈、芳华到朝阳门码头等你,听说山东饥民造反,我们很是担心,可喜总算到了。”

    张原听嫂嫂傅氏这么说,提着的心一松,笑问:“那小徽现在去哪里了,澹然可准备了礼物给景兰、景徽两姐妹呢。”

    傅氏道:“前几天感了风寒,发热,延医调治,服了两剂药,今天才刚好些,午后还闹着要去码头接姑姑和姑父呢,方才吃了药,又睡着了。”

    商景兰问了一句:“小姑姑真的没来吗?”很失望的样子。

    傅氏横了她一眼:“上月初不就接到信了吗,你小姑姑不能来。”

    穆真真、武陵和汪大锤过来向傅氏磕头,傅氏道:“辛苦了,先去歇着。”领着张原进了二道门,只见一个长方形大院子,青砖砌地,宽敞整洁,隔院正对着门的是大厅,厅廊阶下种着一些矮小的草本花卉,冬季枝叶秃尽,也辨不出是什么花卉,还有两个大荷花缸,有半人高,口径很大,象两只巨大的碗,可以盛放很多水,是为救火应急准备的,闲时养睡莲,缸里现在当然没有睡莲了,水面结着一层薄冰,在院子的左右两边是厢房,各有八个房间,右边厢房台基高,是主人居所,左边厢房低矮一些,供女仆居住,在这一进院子后还有几间矮房,是库房、厨房和杂间,这是京城常见的中等大小的四合院——

    张原跟着嫂子傅氏到厅中坐定,厅门垂着厚厚的帘幕防寒,里面明显比厅外温暖了许多,却原来是地砖下挖了回环的坑道,烧着炭火,热气上腾,一室俱暖,只是这用炭火取暖不是小民百姓承担得起的。

    张原让武陵和汪大锤把他给内兄一家人准备的礼物抬上来,都是山阴、会稽两地的特产,荳酒、腐乳、咸鳜鱼、梅干菜、茴香豆、越瓷餐具、茶具,还有盛美商号的丝绸和棉布,以及江南的文房用具,满满一大担,另有两个尺五见方的红木箱子,是澹然给两个小侄女准备的礼物,还有商周德和商澹然写给兄嫂的信,澹然给两个小侄女单独写了信——

    商景兰看了小姑姑给她的信和礼物,很快活,对张原道:“小姑父要去看看小徽吗,方才芳华哄她睡觉时说等她一觉醒来,张公子哥哥就到了,她这才赶紧睡的,不然不肯睡呢。”

    张原看着嫂嫂傅氏,傅氏笑了笑,说道:“等她醒了就让她出来拜见。”

    “太太,太太——”

    服侍小景徽的婢女芳华掀帘幕进来,见到张原,惊喜道:“张公子来了吗。”福了一福,又急忙向傅氏道:“太太,景徽小姐好象头又痛了,睡梦里也哼哼不舒服似的。”

    傅氏皱眉道:“怎么又反复了!”对张原道:“张公子稍坐,我去看看。”说罢,匆匆出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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