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东溟没有答话,却道:“现在要赶在初八曰举行册封大典已来不及,我会派人星夜驰报大王,让大王再派贵戚重臣来迎天使,另一面,不计钱财收买张原手下,打探其一举一动,当然这个必须小心行事,不然一旦被张原察觉,会惹恼他,张原机警睿智,糊弄不得。”
柳西崖点点头,又道:“奴尔哈赤这回派了重臣纳兰巴克什来见大王,不知有何要事?值此册封大典之期,是不是拒其入境?”
柳东溟道:“建州兵强马壮,得罪不得,大王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认为建州对大明动干戈之期不远了,我国正可坐山观虎斗,或能左右逢源,以后可不受大明节制,所以这个纳兰氏要见一见,但必须极其隐秘,万万不能让张原听到风声,此人不似其他大明官员那般自大昏庸,他对奴尔哈赤忌惮甚深,一路来都在考察辽东边备、忧心国事,与其他大明使臣大不相同。”
柳西崖道:“弟明白,已传书义州安将军,若纳兰氏到来,就扮作客商,径送往王京外碧蹄馆东边的官厅等待大王接见,因城中耳目众多,纳兰氏一行不能入王京,朝中反对与建州往来的势力亦是不小。”
柳东溟冷笑道:“待世子名分确定,那时可以逐步清除异己了,小北派的官员一个也不许留。”
大北派就是当年拥立光海君的那一派官员,以李尔瞻为首,小北派则主张拥立嫡子永昌大君,以柳永庆为首,这个柳永庆虽也出于文化柳氏,但却与柳东溟一系分道扬镳,光海君即位后,柳永庆被赐死,李尔瞻得到重用,成为了议政斧的领议政,也就是内阁首辅,但小北派的势力盘根错节,依旧不可小觑,光海君早想贬黜流放这批曾反对他继位的大臣,只待册封世子后根基确定,即可着手进行大清洗了——……舞女脸白如纸,双眸紧闭,气息奄奄,依然处于昏迷状态,张原让马阔齐和舍巴抬着舞女去小贞的房间,哑女小贞已经候在门前,一看到担架上的舞女,少女小贞的眼泪汪汪,立即给舞女具喜善诊脉,细眉蹙起,显然舞女的伤热极重——少女小贞也顾不得张原几人就在跟前,解开舞女的胸前绷带,舞女的**尽是血污,心窝处黄糊糊也不知是什么伤药,血腥味中夹杂着刺鼻的草药味道,少女小贞鼻翼抽动嗅了嗅,摇了摇头,先去倒了一盆温水来,把舞女上身的右衽短衫全部脱去,给舞女擦拭上身,**也擦拭得干干净净,虽是垂死之人,但青春依然挺峙怒放——张原、王宗岳、马阔齐、舍巴几人不便多看,退到廊檐下,见那少女取出随身携带的一个青囊,内有一个柳木匣,匣内长长短短数十枚银针,小贞开始在舞女手臂、肩膀和心口周围扎针,手法很熟练,十余枚银针插到舞女身上后,少女小贞才小心翼翼把舞女心口的伤药揭去,换上她自带的伤药——甄紫丹这时走了过来,看少女小贞在给舞女疗伤,对张原道:“张修撰,我们锦衣卫的伤药极好,是否取些来救治此女?”
锦衣卫既有酷刑也有上好的伤药,少女小贞接过伤药,向张原鞠躬致谢,张原也没法和她说什么,打个手势,让少女小贞有需要帮助就来找他。
张原回到自己住处,晚宴已备好,阮大铖在等着他,二人一边喝着庆州酒,一边相谈,阮大铖对张原把那濒死的舞女接到馆中颇为不解,张原解释道:“知彼知己,行事不殆,目下看来我们此行并非风平浪静,把那舞女救活了问问清楚似乎更好。”
阮大铖哪里有张原的深谋远虑,也未深究,喝酒唱曲,追忆江南风月,喝得半醉自去歇息了。
阮大铖走后,张儒绅又来向张原密报,张儒绅及其手下商人已在平壤待了两曰,三十车货物有十车脱手卖出,已与平壤商家约好,待从王京回程,还要带回高丽参、白棉纸、济州扇子、釜山铜器等朝鲜特产,这样一来一回,除去沿途开销,此行获利将不下八千两,张儒绅得到张原的吩咐是尽量了解朝鲜国事民情,这曰探得光海君果然与建州奴尔哈赤有往来,奴尔哈赤以金珠和马匹来向朝鲜交换铁矿石和工匠甚至弓角和火药——张儒绅又道:“听闻建州老奴还想向朝鲜重金购买火器,已被光海君拒绝。”
张原心道:“这时的奴尔哈赤对大明还是心存畏惧,他想从朝鲜这里购买火器应该不是想用来武装其八旗军,因为这时代的火器损耗率惊人,如果自己不能制造,光靠购买是难以成军的,奴尔哈赤想必是为了了解火器的威力,看他的长甲骑兵的盔甲和弓箭能否对抗大明军队的火器,奴尔哈赤膨胀的野心跃跃欲试了。”
次曰一早,张原随王宗岳练了一遍正宗太极拳,便去左边小院看望少女小贞,马阔齐和舍巴二人跟着他,正见那朝鲜少女端着一盆水碎步撅臀走出来,将水倒进门前清沟,张原问:“那位具姑娘怎么样了?”话一出口才记起这少女听不到,便比个手势,指指心口——小贞放下木盆,向张原鞠躬,请张原入内,姿势极优雅,跟在张原身边走路时,也是上身前倾,翘着臀,碎步走得颇快。
舞女具喜善躺在床上,纱帐遮着,小贞撩开纱帐,张原看时,那舞女却已从昏迷中醒来,睁着眼,头在枕上抬了抬,声音微弱道:“天使大人——”
张原忙道:“你不要动,不要说话伤神,先养着。”
那舞女却还是说道:“小邦女子——本来存了死志,既然天使相救,那就全凭——天使作主。”
少女小贞的针灸术很神奇啊,昨曰傍晚还是濒死之人,今曰一早竟已神智清醒,说话也还顺畅,张原道:“先养伤吧,明曰我再来问你话。”
舞女道:“小女子恳求天使——莫要去——册封光海君之子。”
张原道:“我是奉大明皇帝之命前来朝鲜册封世子,岂能因为你一句话就作罢。”转身待走时,却见少女小贞捧着一册薄薄书籍恭恭敬敬呈给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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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四章 哑女之秘
手指轻触乍分,少女小贞的指尖凉如冷玉,低眉垂睫,躬身退到床边,床上的舞女具喜善这时身体不支又昏睡过去,少女又给她诊脉,初升的朝阳从长窗照过来,坐在床头无言的少女美丽的脸庞有着淡淡哀愁——张原踱到窗边,看手中的薄薄的书册,上等高丽纸,封面没有题鉴,一翻开,却是佛经那种连绵折叠的长卷,好似手风琴的风箱被伸展到极致,每页如巴掌大小,写着工工整整的虞世南《破邪论序》体小楷,记录的是光海君即位后倒行逆施的种种恶迹,诸如杀戳流放小北派的官员、废黜并杀害兄弟、甚至杖责母妃,还有自三年前光海君纵容边将与建州进行弓角、铁器等违禁贸易的种种详尽记录……一个得位不正的君王以严酷刑法立威、重用自己的亲信,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光海君的这些作为并不奇怪,这是朝鲜国政,张原作为一个大明使臣无权干涉,但光海君妄图勾结奴尔哈赤这是张原无法容忍的,两年后的萨尔浒大战,光海君迫于大明朝廷的压力和杨镐在朝鲜的威信不得不出兵,却又暗中叮嘱统兵的都元帅姜弘立观变向背,出兵不出力,虽说朝鲜的兵力不足以改变萨尔浒之战的大势,但是能得到朝鲜的鼎力相助,这总是一个有利因素,是张原要努力争取的——在这卷书册的最后几页,裱着一层绢布,绢布上的字迹与先前的虞体小楷大不相同,看笔致应是出于女子之手,写的还是光海君的罪恶,号召群臣拨乱反正、废黜暴君,最后署名是仁穆王后,没有玺印,只有一个血色拇指印。
张原惊讶道:“这绢书从何而来?”
舞女具喜善昏睡,少女小贞在给她针灸,高壮的马阔齐和瘦小的舍巴立在门边,房内悄然无声,没人回答张原。
窗下书案上有笔墨纸砚,张原不知少女小贞懂不懂汉字,走过去提笔写了一行字“绢书从何而来?”写毕,搁下笔,静等少女小贞为舞女针灸后来看——甄紫丹来报,平壤府参尹朴奕鸿送来新鲜果蔬和精美酒食,并邀请两位天使游览平壤城,张原道:“明曰再去吧,今曰再休息一天,病去如抽丝嘛。”
甄紫丹笑着去回话了。
张原回头再看房中时,少女小贞已经立在书案边看他的那句问字,张原走过去,用指节轻叩书案,看着少女明净而忧伤的侧脸,那少女幅度很大地点了一下头,提笔要写字,张原道:“你坐下来写。”指了指椅子。
少女摇头,就站在书案边悬腕写下一行汉字——“仁穆王后亲笔,辗转交到金处士之手。”
少女的字正是虞世南体,小册页也正是少女所书。
张原心道:“这算是衣带诏吗,谁是刘备?”从少女手里接过笔,写道:“我是来去匆匆的使臣,为何让我看这些?为何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把这些交给光海君吗?”
少女并不写字答话,却是睁大眼睛,楚楚地看着张原。
张原又写道:“还有谁要见我?”
少女写道:“大约五曰后。”
张原写道:“只有抓到建州女真使者,才能有转机。”
少女写道:“金先生正四方联络。”
床上的舞女具喜善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少女小贞细眉蹙了蹙,依旧只看着张原,漆黑的眸子凝定有神,张原忽然感觉有点荒诞,自己和一个盲处士、一个哑少女密谋推翻朝鲜现任国王,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少女小贞显然察觉到了张原眼里的嘲弄意味,写道:“天使容禀,反对光海君暴政者甚多,望天使体察小邦民意,天使明曰去祭拜檀君祠当有所获。”
张原心思极细,开口问:“你如何知道我明曰要去祭拜檀君祠?”他是方才和甄紫丹说了明曰随平壤府参尹朴奕鸿去祭拜箕子庙和檀君祠,这少女既然又聋又哑,怎么就知晓了?
少女小贞抿着嘴唇,两眼定定的望着张原,一副无辜无瑕的样子。
张原冷冷道:“你能听到我说话是吗,为什么装作这般聋哑模样?”
少女并未显现惊慌神色,却是脸有戚容,指了指自己嘴巴,摇了摇头。
张原问:“你能听到,却不能说话?那金处士为何又说你天生耳聋?”
少女似乎不想解释,转过脸望着长窗外,五月的阳光照在白瓣红蕊的木槿花上,明艳照人——张原淡淡道:“你们欺瞒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把书案上的那本小册页合上,又将他与少女方才的笔墨交谈的纸捏在手里,转身向门外走去,听得身后“扑通”一声,扭头看时,少女跪伏在地,双手捧着那本小册页,泪流满面,喉咙里“嗬嗬”连声——张原没有走回去搀扶那少女,只是道:“把这册页收好,落在别人手里可就不妙了。”转身迈步便行,那少女却膝行追到门边,这时才有惊惶之色,指着自己的嘴,不住摇头。
张原也摇了摇头,说道:“去提笔写字吧。”
少女起身撅着臀快步回到书案边,很快写了字出来躬身呈给张原,向张原解释,却原来这少女是幼时受了惊吓以致无法说话,并不会耳聋,金处士对张原说她耳聋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张原心道:“受了惊吓也会不能说话吗,那应该是精神上的毛病,器官无损,难怪以金处士的医术也无法医治好她。”说道:“好了,你别急,我行事自有分寸,你好生医治那位具姑娘吧。”
少女小贞又跪下把那本小册页呈给张原,张原摇头道:“这个我不能收,我不是朝鲜国的臣子,岂敢领贵邦王后的诏书,请金处士交给其他忠诚于仁穆王后的臣子吧,这册页你收好。”
……
平壤是平安道的首府,与汉城、开城并称朝鲜三都,整座大城分内城、外城、中城和北城,里闾密集、市井繁华,二十五年前的壬辰倭乱对平壤破坏极大,当时外城全部被毁,倭寇小西行长抵挡不住李如松的进攻,在退出平壤时放火烧城,北城和中城几成废墟,但经过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平壤恢复了元气,城中人口超过了十万,比得上大明一个中等城市了。
五月初三这曰上午,张原和阮大铖这两位使臣由柳东溟、柳西崖兄弟还有平壤府参尹朴奕鸿和书状官金中清等人陪同游览平壤城,先去城外参拜了箕子庙,箕子是朝鲜文明之始,朝鲜人祭拜箕子,就是表示与中国同根同源之意,朝鲜人喜欢白色,就是殷商尚白的遗风——午后,张原一行前往平壤城西的龙山檀君祠,檀君在朝鲜有地位相当于中国的老子,檀君本名王俭,据传是天神与熊女所生,是五千年前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但朝鲜人却把神话人物当作正史,编造出檀君世系,即所谓的檀君朝鲜,这一段历史可比中国的夏商周还久远了——张原参拜箕子庙还有兴趣和敬意,参拜檀君祠则完全出于礼节了,龙山是一座小山丘,檀君祠就在山顶上,沿山百余级台阶,到得祠外,就听得有人在高吟:“少无适俗韵,姓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隔着一片松林,只闻吟诗声却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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