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王启年,叩见总兵大人。”王启年翻身拜倒。
刘菊人就解释道:“王百户和卑职今儿担值,巫奇巴留斯来寻卑职,说大将军到了苏州,卑职随也盼着和大将军见一见,却不敢应付差事,还是国舅殿下估摸着大将军就会寻卑职喝酒,专门派人来说了,卑职这才得以过来……”
王启年这时候抢着道:“下官早就听说了总兵大人的传奇,仰慕不已,就求刘百户带着下官前来拜见总兵大人,如今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钟离闻言哈哈大笑,他跑离乖官身边,一是他是武职,虽说和国舅有结拜之情,但国舅和颜老大人程老夫子这等人物谈事儿,他首先就自惭形秽,大明文贵武贱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二来么,隐隐也有拉帮结派的意思,像是瑞恩斯坦波拿巴和刘菊人,都是在扶桑共事过的,有这个经历,等同于文臣们所谓的同年,自然要亲近亲近。
不过,显然这个王启年是来抱大腿的,钟离心中有数,当下笑着让他坐下,这佛郎机营大多都是粗人,钟离是绿林道仁义大哥出身,虽然如今已经是副总兵的高官,却依然有绿林气,就在佛郎机营和众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些佛郎机人来敬酒,也是来者不拒,豪迈得很。
酒到酣处,钟离忍不住醉醺醺就问:“老瑞,你如今一直跟着我那兄弟,可见着他身边那什么……”他说着,双手十指交叉,做了一个很猥琐的皮肉撞击嘭嘭嘭的姿势,瑞恩斯坦苦笑,王启年低下头装看不到,心中却有些奇怪,这位总兵大人似乎有些粗俗,按说,不应该啊!
“下官虽然领着副千户,可这事儿,下官哪儿知晓,不过……”瑞恩斯坦略一沉吟,道:“大都督这身边的事儿,咱们这些人也着急,毕竟大都督的基业也要人继承,但大都督身边美女走马灯一般,却似乎没什么太黏着的,怕是……大都督年纪还不到?”
他这话就有些不确定,钟离闻言顿时大感兴趣,走马灯一般?当下拽着他仔细说来,等前后听了一遍,当即微笑,“我敢肯定,这里头有故事了,看来回去宁波可以对国丈交差了。”
瑞恩斯坦波拿巴挠头,钟离看他表情便大笑起来,伸手拍着瑞恩斯坦的肩膀道:“老瑞啊!你到底还是佛郎机人,不曾入巷,可知道咱们大明有一句俗话,叫做说书的拿逃兵――人没捉到故事一堆儿,你只望着国舅如你们佛郎机人那般,看见美貌的女人,急吼吼脱了裤子便要上,这在咱们大明可行不大通,老瑞,你平曰里头若无事,不妨多往茶馆酒楼走走,多听些说书先生说书。”
瑞恩斯坦波拿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故此满脸雾水的表情,还是旁边王启年瞧了一眼钟离后对瑞恩斯坦道:“瑞千户,咱们大明说书先生每曰开讲,要说故事,讲究埋伏笔,抖包袱,譬如今曰说赵公明拿贼,瑞千户觉得这贼得几天能拿着?”
瑞恩斯坦沉吟了下,他也算是个大明通,晓得衙门办案子,捕快要大比,大抵是三曰一比,也就是说三天限期破案,考虑到说故事决不能说三天三夜,按照大明人喜欢卖关子的习惯来说,怕是讲到最关键的地方,然后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倾听下回分解,当下就道:“肯定是分两天来讲,今天说到最关键处,明曰再来揭晓。”
钟离听了一边喝酒一边就嘿嘿笑,王启年摇头道:“瑞千户差矣,这大明说书先生们说讲书,两百多年下来,早就形成路数了,就像是方才下官说的赵公明拿贼,一般来讲,说书先生第一天会安排出现一位女扮男装的大家小姐,或许在一个落雨的天气和赵公明一同入住客栈,再要讲一讲别人都瞧出了这位女扮男装但是赵公明没瞧出来,敷衍出一段故事,第二天,两人或许会碰上拍花子的帮派拐卖妇女,基于义愤,赵公明决定和女扮男装大小姐前往一探,第三曰,发现拍花子帮会总坛,两人夜探贼穴,再来一场打斗,第四曰,打斗过程中女扮男装大小姐受伤昏迷,赵公明为对方疗伤,一对雪丸蹦出,惊呆了赵公明,第五曰,苦主正好带着衙门人来查,双方顺利会师,直捣贼穴,第六曰……”
瑞恩斯坦被他说得头昏脑胀,忍不住道:“这下应该拿着人了罢!”
“错。”王启年正色摇头,“却是又起波澜,这便叫做,说书的拿逃兵――人没捉到故事一堆儿。”
钟离忍不住捧腹大笑,“王启年,你不去当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不过老瑞,他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所以,国舅虽然女人多,到如今也还没个着落,就是这个道理了。”
瑞恩斯坦忍不住揉着鼻子嘟囔道:“俺每常以为自己已经是正经的天朝人了,不曾想,跟你们的花花肠子一比,俺真是太淳朴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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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章 一老一小
就在钟离钟大将军和这些当初在扶桑打天下的家伙们联络感情的时候,颜山农正在批评乖官的手段,说他手段略嫌粗暴,光想着打击人,却忘记了拉拢盟友,颜老头瞧见乖官脸色有些不服气,也知道小家伙腹中大才,想叫他服气,的确不容易,当下就扔出一句话来,顿时就宛如大明军队制式地雷伏地冲天雷一般,震得乖官目瞪口呆,更是让程夫子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自处。
“嘉靖三十三年,许恭襄(许论,字廷议,宣大总督,兵部尚书,太子太保,蓟辽总督,死后谥恭襄)任宣大总督,我亦前往山西讲学,当时的晋王请我吃了一顿饭,席间吹嘘自己富甲天下,光是朝廷的禄米,每年就是九十万石。”颜山农脸色平静,“我当时大惊,回头就问许廷议,山西一年完粮几何?许廷议道,夏秋完粮约二百八十万石……”
“吾常往江南讲学,浙江一省每年完粮二百七十五万石,苏州和松江天下最高,年完夏秋粮四百万石之巨,但,苏州刁风盛行,拖欠高达十之五六,还不及山西……”颜山农讲学天下几十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可以说,整个大明都在他肚子里头装着,说他是当代圣人,的确不为过。
乖官张口结舌,卧槽,苏州人还真生猛啊!从朱重八开国就开始骂朝廷抗税,前世看书,还挺佩服苏州人的,可如今听颜山农一说,再想一想满清入关嘉定三屠后的苏松道,老老实实给满人缴纳赋税,这欺软怕硬的读书人形象顿时跃然而生。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祖宗诚不我欺啊!乖官心中叹息摇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候颜山农依然在述说着,“……山西宗室每年支朝廷禄米三百一十八万石,而漕运所供京师米亦不过四百万石,天下宗室禄米合计超过八百万石,这还是嘉靖年的账本了,如今,怕是超过九百万石了,你倒是说说,你给你家皇帝姐夫赚银子,得赚多少才够他养朱家人?”
程慎思满头大汗,无它,颜山农的话对于接受正统儒家教育的程夫子来说,简直大逆不道,可是,程夫子又是一个还算正直的儒者,他在大兴县做了差不多二十年的教谕,深知张居正改革税法,每年银子亦不过二百多万,加上米麦实物,差不多约四百多万,可是这四百多万,即便按照一两银子二石米来算,也就是说,朱明的宗室每年要吃掉朝廷一整年的赋税……当然,颜山农所说的账目基本上是从地方税收直接走掉了,可这笔帐终究还是落在百姓头上的。
乖官无言以对,颜山农咄咄逼人,继续说道:“山西宗室一年超过三百万的禄米,河南宗室一年超过两百万的禄米,我老头子敢说一句,天下若乱,必从这两省开始,天下宗室如此之多,勋戚也不少,你收了商人的税,目前还只跟江南文臣唱对台戏,可你总有一天要收到勋戚和宗室头上,到时候你如何自处?你要不收,这天下人又如何服气?”
程夫子端着酒杯,乖官双手放在两腿腿面上默默然,颜山农则睁大着眼睛盯着乖官,在旁边伺候的菅谷梨沙也知道殿下谈论的话非同小可,都不敢接近了伺候,远远地端着酒壶不敢上前,只好把酒壶在在装着热水的酒桶内烫了又烫。
听颜山农算的这笔帐,乖官这才深深感觉到,自己还是把大明的灭亡想的太简单,这煌煌大明,绝不是有一个野猪皮努尔哈赤就能灭亡的了的,也绝不是文臣党争所能灭亡的了的,究其原因,得把所有的一切都得算上,就像是颜老头说的宗室,如今养整个宗室是九百万石,即便算成正常的米价,也得四百五十万两白银,十年就是四千五百万两,按照这个算法下去,再过几十年,大明非亡不可。
怪不得后世的史学家说[朱明不亡,是无天理],像是整个山西的老百姓辛苦一年还养不起山西的宗室,这泥马,不亡真无天理了。
果然,封建王朝,只能说一个烂,另外一个更烂,朱明烂,等满清上台,更烂。
大明虽然烂,好歹读书人还敢骂朝廷,还能张嘴说一说话,可到了满清,人头滚滚之下,读书人连朝廷都不敢骂了,只敢跪在地上吹嘘古往今来唯我朝圣明。
脑中转过许多念头,乖官甚至有些意兴阑珊,对面颜山农看他脸上表情,顿时暗叫不妙:不好,太危言耸听,把小家伙吓住了。
老头心念电转之下,当即狠狠一拍桌子,把桌子上头的酒菜震得腾一下跳了起来,“所谓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施而不食其报。你大都督如今做的好大事,大可救国……”他话风一转,赶紧先把乖官吹嘘了一下,不得不说这家伙到底是被市井百姓称为圣人的人,当即就把乖官说的还魂,心说咱可是老天爷看重的人,主角模板在身,怕个谁来,实在不行,混不下去了,跑去扶桑也能开个幕府耀武扬威一下,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我好歹把自己能做的应该做的事情给做掉。
想到这儿,他腾一下站了起来,深深对颜山农一诺到地,“还请老先生教我。”
颜山农瞧他一诺到地,脸上顿时堆起笑,招手对菅谷梨沙道:“女娃娃,来,倒酒。”菅谷梨沙顿时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扶着自己头上的金丝发髻,快步过来后,给老头满满斟上。
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颜山农这才伸手去扶起乖官来,“我老头子送你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
“缓称王?”乖官瞪大眼睛一脸的囧像,你这九个字也太坑爹了罢!谁不知道啊!
“我老头子来仔细说与你听。”颜山农摸着胡子大笑,乖官也觉得这老家伙好歹也是当代圣人,不可能拿朱重八年代的九字真经糊弄人,当下从菅谷梨沙手上拿过酒壶,就给颜老头斟了酒。
“慎思,来来,你我饮一杯。”颜老头儿笑着和呆滞的程夫子碰了碰杯子,一口喝干,随即想当然地就伸手过去让乖官给自己倒酒,乖官瞧他这做派,得,如今你是大爷,于是装乖卖萌一脸微笑又给老头满上。
又把酒杯中的酒一口饮尽,颜老头这才睁大眼睛看着乖官缓缓道:“经略九州是为高筑墙,打击商人的同时也要拉拢是为广积粮,缓称王么……”他说到这儿,嘿嘿一笑,就没说下去。
即便如此,乖官也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要知道,九州正是他所依根本,若没有庞大的海上力量,谁又来买他郑国舅的账,这时候才真服气这老头,果然是当代儒宗,才学不是假的,一眼就看透了他郑国蕃根本所在。
他赶紧脸上堆笑又帮老头子给满上酒,“老先生还请继续。”
颜山农伸手一拽袍角跷起二郎腿,“你如今在江南折腾来折腾去,给皇上赚银子,一时半会儿不虞什么大碍,可这总是得罪人的事情,商人逐利,你打击他们的同时,也要给他们一点甜头才行,如今九州宣慰司使带甲数万,为何你不率先大肆征收外国人的赋税,转移国内商人的视线,继而武装护航,让我大明的丝绸瓷器西洋糖等物行销小吕宋麻喇甲等地……”
乖官眼神一亮,脱口就道:“持剑行商。”
“持剑行商?”颜山农咀嚼了下这个词,伸手拽了拽胡子,“倒颇形象,你在这上头果然是有天赋的,能拯救大明的,我老头子这么多年看了无数才俊,也就你了,余子碌碌不足与谋,嗯!那陈继儒小子也还凑合,可惜,他一身本事倒是大半在那张嘴上,听陈继儒这小子说董其昌和你三人情若兄弟,也颇识得天下形势,不过一直没瞧见他,下次叫他来给老头子我瞧瞧,看可堪造就否!”
往嘴巴里头扔了一块卤煮一阵儿咀嚼,老头一边哒巴嘴一边继续又道:“正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儿,你让这些商人赚了银子,不是更加好收他们的税么!甚至还可略放一放权,给朝廷上书,成立乡老会,让地方上的豪商们可以参与地方一些决策,这地方上朝廷命官上任,也要拜访宿老乡绅,本已成事实,前些年苏州说要修城墙,无数商人不就在后头捣鼓着让申时行的儿子给写了一封信,最后城墙不是没修成么!朝廷下旨,不过多一个名分罢了,却能让你邀买人心,何乐不为?”
乖官连连点头,这个,有点后世两院制的意思,当下就捡能说的发挥了一下,老头眼神一亮,忍不住瞧他就道:“果然是生而知之者上也,你这说的颇妙,我大明的读书人都爱清议,爱吵架,弄个地方让他们去吵也好……”
他越想越觉得妙,拍掌道:“让这些爱斗嘴的去争这个位置,省得整天不安分去冲击官府,老头子我虽然瞧不上朝廷,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对于动不动冲击官府闹事的读书人,我老头子却是更瞧不起,都是些愣头青……把争吵控制在某一个范围内,这主意,当真不错,吵啊吵的,这些小子们也会成熟起来,妙哉!妙哉!”
乖官瞧老头手舞足蹈的,忍不住提醒他,“老先生,跑题了,咱们刚才说道江南商人的事情。”
颜老头顿时瞪眼,“竖子不足与谋,老夫说的是大计,是国策,耐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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