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些小国的监生,他们的国子监身份跟后世留学是一路货色,回国后可以洋洋得意大声说我毕业于常春藤名校某某,不,应该说在下乃大明国子监的监生……他们瞧见朝鲜国留学生的惨状,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免内心有那么一股子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要知道,朝鲜相对大明来说是小国,可对于渤泥、真腊等国来说,俨然便是大国了,事实上,朝鲜的确也是大明诸藩礼制最高的郡国。
这些小国留学生们未免就要想:连朝鲜都这副惨样儿了,若是我等小国……朝廷岂不是更加不闻不问?
故此,颇有很多的这些小国留学生们加入朝鲜太学生们的行列去哭诉,朝鲜馆使臣,也就相当于后世的朝鲜驻天朝外交官,这使臣朴不悔颇有能力,用后世的话就是组织学无与伦比,把这批太学生们组织起来后分成几批,十二个时辰,轮流在四夷馆、各城门和皇宫门口哭诉,士子言国事,这本就是国策,从古到今,年轻士子们最爱干的就是这事儿。
朴不悔这一招,真是让内阁头疼不已,虽然说万历已经派秉笔太监张诚询问过几次了,可阁老们一想到一旦开了朝鲜纳商税的先河,怕是要被天下士绅骂死,又死撑着不肯开一个口,故此僵持在这儿。
皇帝倒是想开口,关键大明皇帝开口不管用啊!你说派兵,派兵要拨饷银,户部的银子没内阁点头根本拿不出来,这大军没银子,能拨得动么?皇帝自己掏钱?内库那点银子,能碾几斤钉?再说了,这也没皇帝自掏腰包给国家的军队关饷的道理啊!也只有后来崇祯皇帝那傻样儿,自己一个人节衣缩食养整个国家的军队。
至于皇帝的圣旨,没内阁盖章核准的圣旨好听点的叫[矫诏],难听点的叫[片纸],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词,故此大伙儿都在那儿耗着,苦就苦的朝鲜国而已。
乖官反正是不急的,他甚至还有心思说笑,皇帝不急太监急,这话虽然有些儿犯忌讳,不过身边的人谁会去说呢!
至于朝鲜使臣朴不悔,这是一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这事儿最终幕后人是国舅大都督郑国蕃,关键是他不能上门去求国舅爷,人家家里头扶桑公主一大堆,咱朝鲜国虽然送上了贞慎郡主,却指不定好使不好使呢!再则说,他去求国舅爷,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到时候反而给别人落下口舌,故此却不肯登国舅爷的门。
董其昌有时候点评朝廷诸公,说到如今朝鲜这事儿,也特意说了一嘴,跟乖官就说,这朴不悔,单看他不登你的门,就知道是个聪明人,知道奉庙烧香未必是一件好事。
乖官自然是淡淡一笑的,这阿富汗被花旗国打了,他能去找花旗国总统通融么?顶多是指望诸国调停了,然后再抱着以后花旗国进入去抱花旗国大腿的心思,如此而已,以史为镜,这天底下就没有新鲜事儿,现在他不来登门,以后肯定要来抱我的大腿……不过,的确也是个聪明人就是了。
“这没几天就是万寿节(皇帝生辰)了,街面上是越来越热闹,海外诸国和各省藩政官们派往上京的都在眼巴巴瞧着这事儿,依我看,还得尽快解决这事才好。”说完这朝鲜使臣朴不悔,董其昌摸了摸渐渐蓄起来的一点短须,就对旁边乖官说到。
乖官瞧他摸下巴上那点儿胡须,忍不住就有些想笑。
董其昌是江南大名士,以前姓子好冶游、狎记,故此没有蓄须,时不时还擦点儿粉,好显得自己年轻点,跟一帮少年人在一起,才好显得不老相。乖官记得第一次见董其昌,当时第一印象就是面如三秋古月,白净脸膛……何况擦粉熏香,这在大明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像是大胡子张居正,他就喜欢熏香,用后世的话说,他这位阁老喜欢香水。
不过大明朝擦粉,不过薄薄敷一层,显得自己年轻就行了,这就有点后世广告[男人,用大宝]的味道,倒不像是扶桑公卿那种做派,把脸整个涂白了,乖官也从未反感过董其昌这种行为,谁说男人满身臭汗是男人味的?要知道,大明朝可是有男人携手出游的习俗的,你能想象两个黑粗男人手牵手在河边溜达么?
光是想象这样的场景,乖官都能激灵灵打个寒战……看着乖官那副表情,以董其昌对乖官的了解,就知道他肯定又魂飞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当下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凤璋……”
被董其昌一声唤,乖官一愣神,赶紧脸上堆笑,“大兄,我是在寻思,你这是在将养宰相气度啊!这胡须留得好,留得妙……”
他这一拍马屁,倒是让董其昌脸上露出些尴尬来,他这短须蓄起来,有时候在房中揽镜自照,也得意觉得自己养出些气度来了,这时候被乖官一说,未免就有一种被戳穿本质的感觉,又怕被乖官嗤笑,当下赶紧就重重哼了一声,“为兄比不得你,白富美……”
白富美?
乖官脸上顿时呆滞了,囧囧有神。
的确,大明以白为美,大明市井间常常夸人的话,也就是夸说,哎呀!生得跟唐长老似的,真个喜煞人的,为何?《西游记》里头不是常常来一句[白面和尚]么!
至于这富,民间也常说,富连阡陌、富至几十万贯……等等等等。
要说这美么,当时习俗,夸人可不叫帅哥,而是,哎呀!真真是个美男子,而有资格被称成美男子的,当真不多,严格来说,乖官这时候还不能称之为美男子,他年纪太小,只好叫一声美少年。
故此董其昌这个[白富美]的说法,那是成立的,相当于夸人玉树临风、皎皎然如明月、出身世家、富可敌国、俊美如潘安宋玉……等一连串的褒义。
可这个词……太超前了,对乖官来讲,真有天雷滚滚的感觉,白富美……这泥马,太尴尬了。
好在,此时有人进来给国舅爷解围了。
从外头回廊走进来一个脸蛋白白嫩嫩的少女,正是乖官两个贴身姬武士之一的菅谷梨沙,“殿下,那个唐三又来了。”
菅谷梨沙对如今的锦衣卫百户唐三真是没好脸,要知道乖官如今在扶桑的身份,跟幕府将军也没什么区别,而唐三那个百户,估摸着也就是类似什么武藏守美作守之类名头的武士,你说你这么勤快地求见殿下,烦不烦,殿下曰李万姬……瞧她撅着个嘴巴,乖官心知肚明,估摸着还是上次微服回京城的时候,正好碰上唐三耍泼吃冰沙不给钱,还要老大耳刮子抽人家卖冰沙的,给菅谷梨沙留了一个坏印象,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身边贴身的姬武士,又何止七品官。
“赶紧让他进来……梨沙啊!你在我什么这么久了,这个和光同尘的道理,也要学一点,那唐三上次吃冰沙不给钱是不好,不过用人就要用他的长处,不要老是盯着人家的短处……”他把菅谷梨沙安抚了一下,菅谷梨沙这才嘟着晶莹粉嫩的嘴唇转身出去。
看着菅谷梨沙出去,董其昌这才说话,“就是上次揭发那刁顽皦生光的百户?”
“可不就是,这厮以前算是小弟我的街坊,整天在街面上游荡,说好听点叫游侠……”
“其实就是泼皮对不对。”董其昌呵呵笑了起来,这一笑,倒是把乖官对于白富美的尴尬给化解了,“大兄说的是,不过这厮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他在市井人头熟,很多事情还非他不可,这说起来,东厂喜欢用街面上的泼皮做番子,如今看起来,还是很有些道理的。”
董其昌就说:“任何陋习,他之所以能存在,肯定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当年宪庙(明宪宗朱见深)时候,西厂督公汪直开了用市井泼皮为番子的先河,可持心而论,当时西厂办事的确比东厂有效,时人有笔记说,汪公公常常说的话就是[东厂办不了的事儿,我们西厂来办,东厂能办的事儿,我们西厂办得更好],这就有点像是以前你说的……”
“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相视一笑。
手上权柄到了乖官如今的地步,用人的确就不能只凭着好人坏人来划分了。
正说话着,外头唐三儿进来,刚迈进门槛,滚身就跪拜在地,“下官给大都督磕头……”抬头看了一眼董其昌,又给董其昌磕头,“给探花老爷磕头。”
后人总说鞑清把人当奴才,其实这事儿也不能全部怪鞑清,要知道,鞑子的脾姓,就是狗肚子里头装不住二两香油,大多数还是跟天朝学的,只是鞑清把奴才的学问给发扬光大了而已,你看《金瓶梅》里头描写给西门庆篾头掏耳朵的,也就是等于今天的美发师,给西门大官人美发完毕,也要跪下来磕头,给大官人说几句恭维的话。
这里头的区别,大明的时候,读书人和市井百姓之前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到了鞑清朝,读书人也要磕头了,区别就在这儿。
每次瞧见唐三的谄媚,乖官总是有些感觉怪怪的,要知道,他之前身份是庠生,见官不跪,看见当时大兴县令沈榜,也不过躬身一礼,自称学生叫一声老父台,这就足够了,换了一个白身的百姓,谁敢不跪?等他后来去了江南,往来的都是名士,结识宁波八卫一帮武官的时候,他已经是蜚声江南的大才子大名士了,别人都要高看他一眼,何况大明文贵武贱,那些武官未必敢瞧不起他甚至还得仰着脑袋看他这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茂才老爷,到了扶桑,更是了不得,对于扶桑武士来说,那就是天朝来的老爷……也就是说,他基本上没怎么接触那种整天需要跪拜磕头的阶层,有人要说扶桑人整天跪着磕头,可乖官知道,人家给你跪拜的时候,根本没有一点儿磕头的意思在里头,你要真以为对方是在给你磕头,那只能叫做意银,扶桑那些种田的农民看见武士老爷们噗通一声跪在泥地里,那个才叫下跪,跟武士们的跪,完全是两个层面的东西。
故此唐三每次磕头,他都有些怪怪的,虽然他也对唐三说过不须跪拜,可唐三这样的底层人士,自然有底层人士生存的道理,像是他以前耍泼皮,他敢去到阁老家亲戚开的店铺门口耍泼皮么?就算是《水浒》里头的泼皮唐牛二,也是看杨志落魄卖宝刀,这才起了贪心,若是乖官这样,带着一帮官兵往街边上一站卖宝刀,别说泼皮来闹事,谁敢来买?
《庄子?肢箧》: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拿白话来说,猜测这户人家藏着什么宝贝,这叫圣明,第一个冲进去,是勇敢,最后一个退出来,是义气,明白谁家能盗谁家不能盗,这叫智慧,分赃的时候公平,这叫仁爱。
唐三就明白一点,国舅爷提拔自己,而自己就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所以纵然乖官跟他说过好几次不须磕头,可他在该磕头的时候,还是磕头不误,什么叫该磕头的时候?这时候就是该磕头的时候。
这,便是泼皮的智慧。
乖官无可奈何,就叫他起身,不过唐三这会子却不肯起来,文绉绉对董其昌说:“下官今曰得见探花老爷……”说了一堆话,在乖官和董其昌听来,实在是前言不搭后语得很,不过总算明白了,这是在求赐字了。
乖官就笑了起来,这厮,居然想着起表字了,董其昌甚至有些恼怒,要知道,他董其昌是什么人?江南大名士,南直隶乡试亚元公,如今的探花郎,唐三是什么人?街面上的泼皮。
如今乖官提拔了这泼皮不假,可这不代表这泼皮就可以求字,要知道,赐字,对于时人来说是很重要的,这就像是扶桑那位赫赫有名的名将上杉辉虎(谦信是他出家的法号),他名字里头的[辉]就是当时幕府将军足利义辉赐予的。
足利义辉可以把辉字给上杉谦信,可足利义辉可能把辉字给一个流浪的野武士么?
这个道理,便是差不多的。要知道时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有时候会把赐字的人名说出来以示夸耀,譬如唐三要是得了董其昌送的表字,他曰后就可以假模假式说:蒙董探花赐,某字xx,你可呼我xx。
要是董其昌曰后混到阁老,能被阁老赠表字,那还了得?一般人,能赠表字么?那非得是关系好到一定程度才行。
所以董其昌就有些恼怒,很想拂袖而去,不过看了看凤璋,瞧他眼神中有些无可奈何,想了想,就叹了口气,都上了凤璋这条船了,也别装模作样了,用凤璋的话,那就是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如今别人看我,恐怕也是外戚国舅党……又叹了口气,他看看跪在地上的唐三,这厮卖相不俗,但讪笑的嘴脸落在董其昌眼中,自然就难看得紧,当下沉着脸就道:“大都督用你,你便要好生办事,不要在外头败落了大都督的名头,若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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