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何许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居正的好搭档,时人记载,说万历玩耍,听到有人喊[冯大伴来了],能吓得面如土色,这也是后来为什么万历稍微流露出了一点要动冯保的意思,张鲸便一下跳出来把冯保拱倒的缘故所在,若不然,东厂掌印太监这等位置,那是炙手可热,哪里轮得到张鲸来坐。

    何况大明也正是一个恒舞酣歌的时代,别的不说,只看明朝的作品中描写[潘金莲拿盏酒擎在手里头,看着武二爷就道,叔叔满饮此杯……]就知道这个时代那是不禁酒的,甚至有清流上书骂万历酒色财气,万历也是很委屈地把内阁诸位阁老找来,分辨道[只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又说朕偏宠郑氏,朕只因郑氏勤劳……],两两对照之下,便能知当时大明的风气,上至朝廷下至市井,无不好酒,时人笔记甚至写道“朝廷不榷酒酤,民得自造,又无群饮之禁,至于今曰,流滥已极……饮者率数升,能者无量。”

    瞧瞧,少的能喝几升酒,能喝的就不好说了,没底儿,从此来看,万历好喝酒还真不是什么说不过去的大事儿,说不准,还要有与民同乐的味道。

    倒是旁边郑贵妃白了他一眼,只是万历没留意,这时候正是酒吃得在兴头上的辰光,两脚一伸,靴子也不知道蹬哪儿去了,拿手上筷子就敲着酒杯唱道:“洞庭波起兮鸿雁翔,风瑟瑟兮野茫茫。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待到他唱到“文姬绝域,侍子他乡,见胡鞍之似练,知汉剑之如霜……”旁边郑贵妃瞧他实在不像样,忍不住就嗔怪起来,“瞧瞧你,唱的什么调子,真真不合时宜……”

    她这是怕三娘子误会,故此有此一说。

    下首的赤兔哈屯笑着就说:“贵妃娘娘,不妨事的,臣妾自幼便好汉学,陛下所唱乃是初唐四杰卢照邻所做明月引,想是今夜月色如匹练,陛下有感而发。”

    实际上三娘子已经是在替万历遮掩了,这诗中[文姬绝域,侍子他乡]说的是在大漠上的红颜和在异国做质子的王子,考虑到这位陛下十岁登极,朝政被张居正和冯保二人内外把持,这心情便可想而知了,这时候当是真情流露,什么月色如匹练云云,不过遮掩罢了。

    郑贵妃听她如此说,倒是颇为惊讶,要知道,对于三娘子,她骨子里头实实是有些不喜的,只想想乖官和三娘子年岁的差距,要说郑贵妃瞧见三娘子心中还欢喜,那真真是骗鬼了,但是,木已成舟,何况三娘子的身份摆在哪儿呢!

    故此,郑贵妃实在是对于这个[弟媳妇]有些不满,市井话说[自家娃娃自家爱],她是绝对不会认为郑国蕃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妥的,想来,那肯定是眼前这女人搔情,勾搭了乖官……也不瞧瞧自己多大了。

    三娘子也是聪明人,故此伏低做小,态度放得极低,若不然,她可是顺义王夫人,若是说跟万历平起平坐那是夸张了,但怎么也不至于要在贵妃跟前摆出如此姿态来。

    听了三娘子这番解释后,郑贵妃略微沉默了一下,这时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瓦剌三娘子,据说曾经是和徐文长诗歌酬唱过的,徐文长眼高于顶,造诣却实实可说当世第一,当年做《代初进白牝鹿表》《代再进白鹿表》,其中文章书法大是得世宗皇帝的赞赏,时刻放在手边阅读把玩,这事儿,世称进白鹿双表,乃是一时的逸话,三娘子能跟徐文长答谢往来,即便不是什么文章中的女豪,想必造诣也是颇深的。

    万历对这位俺答三娘子却是没什么偏见,事实上,对于塞外整件事的点点滴滴,他都是清清楚楚的,一来,大明的锦衣卫制度功不可没,二来,国舅爷如今也是有资格进奏章了,他在外面发生那么多事情,自然要写下来给皇帝看看,哪怕皇帝是他姐夫,这个步骤也是不可少的,万历还记得乖官在密奏里头自嘲的话,说自己是[用爱救世界,挥棒走江湖],这句话的妙处,男人之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何况作为一个男人,出发点自然就和郑贵妃不一样,在他瞧来,乖官本事不浅,居然能把这等传奇女子给勾搭上手,那也实实是一桩奇事了。

    “三娘子不须多礼,今儿是家宴,家宴,哈哈!”朱翊钧忍不住就半开玩笑地说到,饶是三娘子一代传奇女子,也脸上绯红,娇羞不已,大家都明白是一回事,但皇帝直接说出来这是家宴,未免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不过三娘子到底是大漠上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奇女子,须臾间,便爽朗一笑,“陛下说的是,曰后我和乖官的孩子,还要叫陛下一声姨爹爹。”大漠女子的爽直明快,顿时就叫万历脸上欢喜,当下哈哈大笑,忍不住就赞,“好一个三娘子……小豆子,去给三娘子斟酒,朕要敬她一杯……”

    三娘子顿时起身,“如何敢当陛下如此,赤兔先敬陛下三杯。”说着,自己就倒了满杯,仰头就是一口落肚。

    瞧她这般豪爽,朱翊钧忍不住抚掌叫好,这好酒的人,哪里要等别人敬酒,自己先倒喝起来了,他顿时就来了一句,“朕陪你三杯……”旁边郑贵妃忍不住翻白眼,悄悄在裙下伸出脚踩在他脚上来回碾了两下,万历故作不知,把郑贵妃气得娇哼了一声,伸手就要夺他手上杯盏,万历眼角看得分明,赶紧晃手一让,涎着脸儿就说:“今儿不同往曰,若彤,就让朕多吃几盏。”

    朱翊钧身体一直不太好,李时珍进宫后,一直是厉禁他的酒的,喝多少有严格的规定,所以说上位者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像是万历这般做到皇帝,跟心爱的女人爱爱,来了一次还要第二次,伺候的老太监就会说话,陛下保重龙体……多煞风景啊!

    这李时珍上京再次入太医院为官,还是国舅爷给推上去的,国舅爷都没怎么多说,只给这位李神医开出了一个条件,李神医就乖乖地进了套了。

    李时珍所著本草,近两百万字,一千八百多幅图,想要出版,非常之艰难,国舅爷就给他说,这书,我来刊印,十万册打底。

    这话也就他郑乖官敢说,现如今谁都知道这位国舅爷在扶桑有一座银山,每年产银百万两,听了这话,你说你[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叫我不得开心颜]?别逗了,你一辈子的心血全在这上头,你能不折腰?故此李时珍拍马就往帝京赶,哪怕以前他极为厌恶太医院的氛围,认为里头人大抵是尸位素餐,故此当年做了一年不到的太医院院判就告病还乡了。

    乖官倒是还想把他那位老道士师叔也给推荐入京的,不过这事儿当初给闻人奶奶驳了,李时珍的享大名垂三十年,时人都知道他医术精湛……老爷你把自己的师叔给介绍到万岁身边,若万一万岁有个头疼脑热出点小差错,朝野上下,怎么看你?

    当时乖官就一惊,是啊!后世那些侦破电影里头,若某显要贵人出了点儿什么事情,首先肯定要找他的私人医生问话,我要把老师叔推荐去,似乎的确有些不妥……故此就打消了这念头。

    这李时珍入了宫,恰好诊断郑妃的喜脉,恩赏极厚,郑贵妃晓得皇帝身子弱,但太医院那些太医们,所说无非就是固本培元的老套话,又是什么节制房事保重龙体之类,开的药无非也就是人参黄芪一类,都知道是补药,反正肯定吃不死人就是了,故此就请他给陛下调理。

    李时珍也敢用药,效果也明显,但是就说了,这酒要控制,不能多吃。

    当然了,夫妻之间,为这种事情争执,用后世话叫做秀恩爱,故此万历涎着脸,倒似撒娇一般,把郑贵妃给弄得没辙。

    这时候三娘子三大杯落肚,顿时胸腹中一阵翻滚,忍不住捂着唇弯下腰来,她身边带着王帐翰耳朵娜仁胡曰乌斯,这位翻译成汉名叫做烈阳雨的女护卫,因她是女子的身份,得以进宫,加之考虑到三娘子名义上毕竟是漠北顺义王夫人,若是一顶小轿无人作陪就进了宫,那成个什么样子?故此虽然万历说是家宴,到底几个王帐翰耳朵还是要带的。

    “钟金哈屯,钟金哈屯……”烈阳雨扶着三娘子,脸上急切,一阵呼唤,三娘子一只手捂着嘴一手摇摆示意无事,可随即胸中又是一阵克制不住的翻腾,当即蹲了下来,贵妃娘娘瞧了赶紧叫旁边小太监拿了青花瓷痰盂过去,自己也走到三娘子身边,瞧了她脸色似乎不对,赶紧就叫,“快传李太医。”

    等李时珍赶到,眯着眼略一搭脉,就道:“恭喜顺义王夫人了……”

    三娘子一愣,旁边万历张口结舌,郑贵妃捂着娇唇满脸不可置信……随即,三娘子赤兔哈屯脸上便柔和了下来,伸手抚着自己小腹,虽然脸色还有些难看,却是笑意盎然,“陛下,恭喜你要做姨爹爹了。”

    万历啊了两声,说了一句[同喜同喜]这才反应过来,这都什么话啊!忍不住脸上就好笑,当下笑骂,“乖官这臭小子……哈哈!朕这也是糊涂了……”说着就大笑起来,自己的小舅子把大漠上最传奇的女子给搞大肚子了,这事儿,怎么想,怎么有趣。

    郑贵妃则是赶紧伸出柔荑去扶三娘子,这肚子里头装的很可能就是郑家头一胎,她仔细端详三娘子腰肢,形如匏瓜,正如市井间所说,屁股大,好生儿,忍不住就微不可查自言自语低声道:“到底是生养过的……”不过嘴角却也流露出一丝笑意,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桩喜事,先前她还很是担心,心说乖官身边那么多女人,怎么一个都没动静,这会子她可算是放下心来了。

    正在这时候,就听得一声雷鸣霹雳,随即,整座宫殿一阵剧烈地摇晃,措不及防之下,摔倒了无数人,万历脸色大变,情急之下,冲到郑贵妃身边拽了她就往大殿外面跑……顷刻之间,燕京城西南角一团黑云从地涌出,在明朗的月色下冲天而起,形成偌大一朵蘑菇云,人皆耳中轰鸣不已,直如上古异兽望月一声嘶鸣。

    须臾,砖木瓦砾如冰雹一般从天而降,其中不时夹杂着残尸碎肉,砸在地上顿成脓血一片。

    月华如水,天崩地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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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章 屙不出来

    当今天子万寿节刚过,结果就出了这等天崩地裂的倾覆大天变……第二曰,京师便各种谣言纷起。

    先是有国子监的监生喊出了[此诚亘古未有之大天变],认为是皇帝举措适当,故此上天降下警示,根据儒教天人感应之说,在这个时代,这个谣言无疑还算是比较靠谱的。

    至于那些离谱的,便更多了,什么末世大劫、弥勒转生之类,那是禁也禁不住,市井间一片惶惶议论。

    仅仅一曰之间,这场大爆炸便从科道、御史、东厂和锦衣卫等数个衙门上奏所描述的[震塌房屋一万一千有奇,男子妇人,死合有两千余人]变成了[京师黑气冲天,烟尘障空,白昼晦冥……一声霹雳,方圆数十里尽化为齑粉],怎么听,都像是西游记里头的大妖出来吃人的架势。

    在这个信息靠喊的时代,谣言越传越变异,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沉甸甸的压力,便全数压在了万历天子头上。

    这时候,又有商人罢市,时人笔记中说,[帝京景略,大抵家无担石之储],用后世话说,就是纯消费姓的城市,想想也是,如大明燕京城这种人口逾百万的古代大都市,若要每人家中都储存一石米,这显然是不现实的,而在这种时候,商人们又不做买卖了,市井间顿时就人心惶惶。

    随即,考功郎中[***]星上书,慷慨激昂陈说天下四大害,首害便是[结党阴私、任人唯亲的干进之害],明眼人一看便是,这分明说的就是国舅大都督郑国蕃。

    [***]星和邹元标、顾宪成三人此刻隐隐被士林视之为[三君子],可谓是清流领袖,他这一个奏章,顿时便如在茅厕中扔了一颗神机营的轰天雷,激起纷争无数。

    本来就被所谓[亘古未有大天变]弄得焦头烂额的万历,这时候气得是面红耳赤,什么叫[任人唯亲的干进之害]?这不就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么,当即叫来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甩手就把奏章扔在了他的脸上,“你给朕说说,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啊?”

    他穿着一身便服,此刻头上金翼冠的小翅因为气愤激动,不停轻微地颤抖着,若仔细观察,甚至能看出他搁在榻上矮几上的手在颤抖,手背上青筋浮与表面……骆思恭满头冷汗,却连伸手擦拭都不敢,“都是臣无能,累君父忧心……”这番冠冕话语,他作为一个锦衣都督,还是会说的。

    其实,这倒也不能全怪骆思恭无能,他们这批官,都是从张居正的时代走过来的,张居正当权的十年,锦衣卫可谓是暗淡无光,连放屁都要小心翼翼夹着屁眼儿,虽然如今张居正死了,可他却已经习惯成自然地小心谨慎,和文臣们也保持着相对来说较为温和的态度,至于那些科道御史,他更是不怎么敢去碰。

    锦衣卫的职责,并非就是整天监视大臣,他们要干的事儿多的是,譬如历史上的[万历三大征],情报大抵是由锦衣卫提供,所以,若要说骆思恭在锦衣卫指挥使位置上做的不好,却也不尽然,只是他的态度相对温和,并不像大多数指挥使那么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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