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五两纹银?
看着这脸色红润富富态态细眯着小眼的老先生,乖官真恨不得一拳轰到他老脸上去。
卧槽泥马勒戈壁,果然,读书人的厚脸皮真是无下限的啊!即便是那个乖官觉得蛮小气的德艺坊坊主赵苍靖,第一次看《聂小倩》也开价十两银子,这位倒好,一张嘴,五两。
所以,乖官当下脸色就变了,伸手过去拽了自己的书稿,“老先生说的好笑话,我以后要是写《笑林广记》的话,一定请老先生说两个。”
乖官这话,不软不硬,不卑不亢,话里头隐隐点出自己是书的作者,还暗中隐射讽刺了这位虞玄虞老先生。
“小兄弟,不急不急。”这老先生嘴上说不急,一起身,把茶盏都打翻在了柜台上,伸手一把拽住乖官,“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嘛!”
泥马,有什么好商量的,越是读书人转行做商人,所谓儒商,越是扣屁眼嗦指头的货色,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乖官根本不想跟这位商量,宁波这么大,外面全是书坊,我还不信了。伸手去扳开这位虞老抠门的手指头,“老先生,我想我们商量不到一起去。”
他说完扭头就走,后面那位一直没说话的道袍老者突然开口,“小哥留步,老夫熊大木,忠正堂堂主,能否一观小哥的本子?”
这话一入乖官的耳朵,本来乖官不想搭理的,这两个家伙一看就是一家人,葛朗台的朋友还不是另外一个葛朗台,不过熊大木三个字却让他脚步一顿。
缓缓转身,他说道:“可是写《杨家将演义》《北宋志传》《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宋代君臣演义》《岳家将》《全汉志传》《宋传续集》的钟谷子熊大木?”
泥马渡江熊大木,名福镇,字大木,号钟谷子,忠正堂主,福建建阳三大刻书世家之一,泥马现象发明人。
这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无法绕过去的牛人,秀才出身,弃儒从商接手家族书坊刻书的生意,作为一个书坊老板自己动手撰写讲史故事,第一个在讲史演义里头煞有其事夹批[泥马渡江],说北宋康王赵构被金人追赶,惶急之下上了一匹马就跑,过了江,发现胯下的马是一匹泥塑的马,把神话当历史写进讲史里头,导致有明一代所有讲史演义和时事演义通通成了笑话,后人称泥马渡江熊大木。
你喜欢这位也好,不喜欢也罢!只要你是搞创作的,尤其是研究明清小说的,这位就是你无法绕过去的大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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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章 泥马现象(下)
这位泥马渡江熊大木,对郑国蕃来说,也算是一位偶像了,好比一个功夫电影粉丝突然回到七十年代看见布鲁斯李,一个红楼梦粉丝突然到了清朝乾隆年看见了曹雪芹大大,当然,郑乖官不是痴呆文妇颜清薇,看见这位熊大木熊老先生,理智也是大于激动的,说一句不客气的,我的本子写的比你好,能给你瞧瞧,已经算很给偶像面子了。
所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熊老先生在界当然是先行者,但是,也只是一个先行者罢了。
因此,他仔细看了两眼熊大木熊老先生,把手上的本子递了过去。
这位熊老先生也是个中老手,他的亲家虞老先生准备买郑乖官本子的时候他没插嘴,等乖官扭头就走,这才开口,也算是一种书坊的潜规矩。因此当他伸手过去接过本子的时候,那虞老先生顿时脸色就一变,抢先一步伸手拦住,“这位小哥,二十两,二十两如何?”
还真是没完没了了,郑乖官没好气把手一抽,“没五百两,免开尊口,熊老先生,您……还要不要看?”
他是怕这位先行者万一看了,又来五十两一百两的慢慢讨价还价,干脆先自己给自己定一个价格出来。
这个价钱把虞老先生噎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真是……不当人子……”
这不当人子意思是愧不敢当,但乖官绝对不会认为这位虞老先生愧不敢当,因此,可以断定,这位老先生的意思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骂人。
文人骂人说不当人子,意思就是有辱斯文,斯文扫地。
乖官嗤之以鼻,泥马,你不也是一身儒衫,你可以黑着心肠赚钱,我就不可以,这是谁家的道理,真是要用大头的话来说才能形容一下这种最强烈的愤懑:读书人最不要脸了。
到底是能够在历史上得享大名的,熊老先生一笑,颇有些狡狯,“小哥,老夫总要看了,才知道它值不值五百两。”
“老先生,我就直说罢!”乖官干脆把话挑明了,“这本聂小倩,我在顺天府的时候写的,大约十二万字,卖给德艺坊是三百两纹银,这本白娘子呢!我南下宁波的时候在海船上写的,大约十七万字……”他这话就是明码标价了,我一千个字三两银子,就这个价儿。
虞老先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里头把那个北方的同行骂到臭头,居然开这么高的价钱破坏行情,老夫诅咒你生个儿子是阉党。
“顺便自我介绍下,晚生郑国蕃,字凤璋,老师沈敦虞先生,乃是隆庆五年辛未科二甲头名进士,如今正在顺天府治下大兴县任县令。”他顺手把沈榜沈老爷给拉了过来,看两位老先生脸色一变,暗中也有些得意,果然这二甲头名进士,说出来也蛮吓人的,何况京县县令官阶也高,唐制正五品上,明制虽然降了一些,也是正六品。
这话一说,明显就是告诉这两位老先生,我一个二甲头名进士的弟子,写个本子难道不值五百两?
还别说,文人骨子里头真贱,就吃他这一套了,两位老先生互相看了看,觉得这小官年纪虽小,说道话却是有道理的,扛着他老师的名头,去宁波府问知府老爷打一打秋风,也能落个两三百两罢!
如果这样算的话,这五百两,还真不算贵。
虞老先生的气立马儿就消了,谁叫人家的老师是进士出身自己只是秀才出身呢!五百两银子买来印刻,也是有赚头的,大不了,拿竹纸印刷就是了。
不管任何朝代,有山寨货,大多数人就不会去用正版货,毕竟这里头的价钱差别许多。就譬如这刻书行业,明初的时候,是薄棉纸,到明中后期,书坊主们为了寻求最大利益,都改用更加便宜的竹纸,以至于兵部郎中谢武林在笔记里头就大骂不良书商,说:国初用薄棉纸,其色超元匹宋,成、弘以来渐就苟简,至今曰而丑恶极矣!
明朝有各种材料的纸张上百种,但无疑,竹纸是最廉价的,也就是谢武林所谓的[丑恶极矣!]但书坊主才不管你那一套,怎么便宜怎么来,不然怎么赚钱呢!
而以用纸最便宜著名的,就是眼前这位泥马渡江熊大木老先生了,他是福建建阳人,福建竹纸天下最廉,单单纸张这一项,就不知道给熊大木老先生赚了多少银子去。
两位老先生眼神互相一交错,几乎是同时就伸出手去,一人一半,拽住了乖官手上的书,“五百两,老夫要了。”
听见这话,乖官这才在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要说他不紧张,那是假的,毕竟家里头快断炊了,不然何至于非得拉上给他取个凤璋表字的沈知县做大旗呢!
“两位老先生,一女不嫁二夫,这书也只好卖一家……”乖官不着急了,就有心思跟两位老先生调侃调侃了。
“六百两,元一我兄,你就不要跟我抢了。”熊大木到底是以劣纸取胜的,又是大书商,一张嘴,就涨了一百两,不像当初德艺坊坊主赵苍靖,十两二十两的往上加价钱。
“贤弟,你忠正堂远在福建,宁波这边不过一个分店,那么小,如何能做得好这本书?就不要跟我抢了。”虞玄老先生吹胡子瞪眼,这时候才不管什么亲家不亲家,亲家哪儿有银子亲呢!
“七百两。”熊大木笑着又加了一百两,他自己虽然没看到本子的内容,不过对自己这位亲家的眼力还是有信心的,数十年交情,他很了解这位老哥哥,如果不是能大红大紫大卖的本子,他不会豁出来抢,“元一我兄,我忠正堂在宁波虽然只是分店,也有把握印刻好这本子的。”
虞玄老先生只觉得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你这老东西,你少加点钱会死么,宁波可没那么便宜的福建竹纸,再这么加上去,我还怎么赚银子。
他紧紧攥着手上的本子不肯撒手,语气就软了下来,隐隐带着点儿哀求,道:“贤弟,这二甲头名进士的弟子写的本子,定然是超凡脱俗的,总要做工精美,再请几个大名士点批,我付梓堂算是坐地虎罢?当地名士也是我更熟罢?对不对?再说,你我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谈钱,多俗啊!
乖官被两位老先生弄的目瞪口呆,尤其这位虞老先生,真是极品啊!刚才你跟我谈钱的时候怎么不俗了?
熊大木老先生没被他脸上哀求的表情打动,我跟你虽然几十年交情,还是亲家,不过,在商言商,生意就是生意,因此,不动声色,缓缓对乖官说:“凤璋,你看八百两如何?”
继续,你们继续啊!乖官巴不得两位继续抬价呢!讲个不好听的,他们总归能赚钱的,只不过多赚点少赚点的问题,而我可是赚的辛苦钱,不说死多少脑细胞,用毛笔十几万写下来,手腕都要断掉一般。
“熊福镇。”虞玄老先生脸色一片青灰,一声大吼,把店里头的人都吓着了,纷纷抬头看去,就看一个穿儒衫老头子和一个穿道袍的老头子互相吹胡子瞪眼睛。
虞老先生吼出熊大木的名字,乖官甚至以为两个老头要打起来了,结果,这位虞老先生前面还硬得跟戚少保督造的钢刀似的,后一刹那,软绵得跟刚捞出来的清汤面似的,脸上橘子皮堆起笑,“大木,你就不要跟我争了,就当是给我儿媳妇的体己钱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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