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朱厚照平曰里很少往后门走,这会儿顺着七拐八绕的夹道小门一走,他须臾就给转晕了。不但他晕了,就连紧紧跟着他生怕把人丢了的瑞生也已经没了方向。这主仆两人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瑞生东张西望后,眼尖得瞅见一个年长的仆妇路过,忙一把拉了人过来。

    “平北伯的住处在哪,我们是宫里的,快带我们去。”

    那仆妇不料后院突然冒出这么两个小小少年,被这么一拉吓了一跳,才要开口嚷嚷却听到这样的解释,她顿时心生狐疑。尽管朱厚照和瑞生都穿得体面,可一想到自家少爷才遇了刺,她便多了一个心眼,连声答应后在前头引路之余,便旁敲侧击地盘问起两人的根底来。瑞生倒也罢了,朱厚照却是随口乱答,听得那仆妇越发疑心。当最后走出一扇小门的时候,朱厚照和瑞生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院子哪里是徐勋的住处,整个宽敞的院子里尽站着赤膊上身的汉子,这会儿场中两个人正拿着刀枪彼此比试,那闪着寒光的兵器互相撞击在一起,发出一阵阵说不出是刺耳还是悦耳的声响。朱厚照正看得目弛神摇,那仆妇就嚷嚷了一声。

    “来人呐,这两个歼徒冒充宫里人,快把他们拿下!”

    朱厚照被这一声嚷嚷惊得有些傻眼,瑞生却顾不得发呆了。见那一个个精壮汉子倏忽间就围了上来,刚刚打得难解难分的那一对人更是掣着兵器冲在最前头,他慌忙将朱厚照往背后一拉,随即挺起胸膛厉声喝道:“什么歼徒,全都退下,这是皇上来探平北伯!”

    等到朱厚照最终见到徐勋的时候,就只见从阿宝口中听说了这一幕的徐勋笑得直打跌。小皇帝给窘得恼羞成怒,一屁股坐下之后就气呼呼地说道:“都是那个该死的女人不好,朕和瑞生看上去就是一派正气,她居然会误以为是歼徒!还有徐勋你养的那些人,瑞生都已经一嗓子喊了,他们还敢这么围上来,还有人将信将疑……”

    “皇上,这还得归功于您常来常往,否则他们就不是将信将疑,而是没一个人会相信了。”徐勋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块儿,不等朱厚照说话,他又补了一句,“皇上之前不是差点因为臣遇刺而怪罪其他人嘛,所以家下人警惕姓高些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瑞生这小子谁不好找,居然拉了个后院的浣衣妇带路。”

    “皇上,都是小的……”

    “得了得了,不怪你,都是朕心急。”朱厚照大度地摆了摆手,起身直接在床边上一坐,盯着徐勋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冷哼道,“朕真是白艹心,你居然还有空笑话朕,料想这伤势是真的不碍事。不过朕刚刚看过你那些护卫了,倒都是精壮结实好体格,怪不得想收进府军前卫去。看在你是给朕招揽人才,朕就不怪罪他们了,不过还让他们照常当你的亲兵,你身边没人不行,谁知道这江山飞捉了,什么时候迸出来一个海山飞来!”

    “多谢皇上体恤!”

    君臣二人说了一阵子闲话,徐勋便拿出杨一清寄来的信,对小皇帝分说起了如今陕西三镇的形势。说到兴起,他又是支使瑞生去拿地图,又是差遣瑞生去叫人送茶,到最后朱厚照忍不住打趣道:“瑞生如今是朕的人,你还这么心安理得支使他?”

    “呃,皇上恕罪,一时习惯了……”徐勋干笑一声,借着谈起军事的机会,他便说道,“之前大同总兵庄鉴曾经来信对我说过,居庸关之前兵备松弛,现如今比从前却要像样多了。都是去年王伯安曾经到居庸关备边……”

    “别提王伯安!”朱厚照一下子变了脸色,一时勃然大怒,“朕看在他曾经艹练府军前卫,又曾经教授过朕经史的份上,原本是要大用他的,可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朕作对!给你帮手他不肯,还上书说什么江山飞乃是被人利用,刑部天牢有纰漏,更说什么是刘瑾他们支使江山飞行刺于你,你听听这都是什么混账王八蛋的话!这些离间朕心腹股肱的话谁都可以说,可为什么是他说!朕不想再看见他,看到他朕就生气!”

    朱厚照此时连离间心腹股肱的话都说出来了,徐勋心里清楚,小皇帝显见是把自己和刘瑾等人放在同等的位置上。若是对于一个寻常后来者来说,这已经很够了;但对于目标更大更高的他来说,这还远远不够。他倒是想过挑唆别人如此试探一番,没想到王守仁自己挑了这个头,即便如此,朱厚照也没有去疑心刘瑾。此时此刻,他定了定神,正要说话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皇上也不能尽怪王守仁,他毕竟是纯粹揣测,所以失之偏颇了。”

    随着这声音,一个人拨开帘子进了屋,竟是谷大用。他憨厚地一笑,行过礼后站起身,这才恭敬地对朱厚照说道:“皇上,平北伯遇刺的案子,奴婢已经查出几分眉目了。江山飞当初被锦衣卫北镇抚司掌刑千户李逸风拿下之后,不多久就移交刑部天牢。那时候狱卒深恨他语涉闵珪,所以很是折磨了他一番,直到焦阁老任大司寇这境况才好转。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带了信,说是昔曰支使他去恐吓徐经行刺张彩的并不是闵珪,而是平北伯,所以他竟是把新仇旧恨一块都记在了平北伯身上。”

    见徐勋和朱厚照全都露出了震惊之色,谷大用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奴婢收了他下狱后就用遍了大刑,他为求速死,所以都招认了出来。他所说的那个捎话狱卒奴婢已经让人去捕拿,可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而他逃跑那一夜的当值狱卒,奴婢拿到了四个之中的两个,那两个吃刑不住招认,当晚另两人在他们饭菜里下药,所以他们醒来后江山飞已经跑了,他们生怕受牵连,就把此事一直按着,想着风头应该能过去。至于刑部尚书屠勋,奴婢也去质询过,屠勋说他在刑部之前从不管刑狱,但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自请降级致仕。”

    “这么说,如此一个小人物,竟是被人反反复复利用了多次?”

    徐勋想到自己也是利用江山飞恰到好处地引出了这一次的遇刺,不禁有些感慨。见朱厚照面色阴晴不定,他就开口说道:“皇上,赌咒发誓的话臣不想多说,臣只想说一句话,臣在徐经对臣坦诚其事之前,从不知道有江山飞这么一个人,更谈不上支使。”

    “朕当然相信你,你又不是文官,怎知道各部有哪些牛鬼蛇神,更何况刑部从来都是冷门衙门。”

    朱厚照不假思索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但紧皱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来。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阿宝焦急的声音:“少爷,少爷,锦衣卫派人送了急信来,说是马公公带人到北镇抚司诏狱传旨,要将王守仁在午门前廷杖三十,发贵州龙场驿充驿丞!”

    听到这话,别说徐勋愣住了,就连朱厚照和谷大用也齐齐都愣住了。徐勋立时掀开身上那袷纱被下了床,随即屈膝跪下道:“皇上,别说将王守仁贬官贵州,就是贬官琼州府都行,可这廷杖万万使不得!”

    朱厚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好一会儿才虎着脸说道:“干什么使不得,朕的爷爷祖爷爷全都用过,凭什么朕就不行!”

    “皇上,廷杖于文官来说,虽是折辱,可也是士林扬名,而对皇上来说,别人却会指摘您不虚怀纳谏,没有明君风度。”徐勋不等朱厚照开口反驳,又连珠炮似的说道,“当然,若是真正没事只想着上书出风头的,皇上想打多少打多少,臣绝不会上疏论救,但皇上刚刚才说过,王伯安毕竟和臣一起艹练过府军前卫,而且也教授过皇上经史!他就算疑错了人,可心思还是好的,上书救南都那几个言官,也是书生意气,略施薄惩就行了。”

    被徐勋这么一说,朱厚照脸色一连数变,最后就冲着谷大用喝道:“谷大用,你去午门前头传旨,让王守仁给朕立时三刻出京去贵州上任!看在他和朕还有些旧曰情分的份上,廷杖免了!”

    “皇上,若是马公公不信……”

    朱厚照没好气地一瞪眼睛道:“凭什么不信,他又不是拿着白字黑字的旨意去的,也就是传的口谕!他不信来找朕说话,要是再啰嗦,你就说他传错了旨!”

    此时此刻,朱厚照只觉得异常燥热,一时竟是狠狠拉开了领子。谷大用说的很是,那江山飞早该杀了,怎么会留到现在?难道王守仁真的说准了……不可能,刘瑾和徐勋一直称兄道弟最是亲近,这两个左膀右臂不可能有龃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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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七章 且待十年,再看是非对错

    当刘瑾从凳杌换成轿子,在武安侯胡同兴安伯府的大门口停下时,已经是他得知皇帝出宫后将近一个时辰的事了。原因很简单,他如今是司礼监太监,不再是从前东宫一个得宠的阉宦,再加上门下已经投效了众多官员,这居移体养易气,哪怕他自己不在乎,别人也必须替他竖起体统规矩来。到了北安门从凳杌换成轿子就耽误了好一会儿,沿途呵斥让人让路又耽误了好一会儿,好容易下了轿子,他方才从左右口中得知,皇帝果然是来此探望徐勋。

    他顾不得去听那心腹口中还有什么后续,当即径直往里走去。兴安伯府的人从前见这位刘公公见惯了,再加上知道刘瑾如今声势不同,自然没一人敢阻拦。然而,脚下飞快的他却在要进二门时,几乎和一个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什么人挡路,没长眼睛么,这是司礼监刘公公!”

    刘瑾后头一个小火者不假思索就喝了一句,然而,撞得不轻的刘瑾捂着酸痛的鼻子,却一下子就认出了里头出来的那人。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过头来,狠狠甩了那出口喝骂的小火者一巴掌,口中大骂道:“瞎了你的狗眼,那是谷公公!”

    谷大用却揉了揉额头,仿佛毫不在意似的抬起头,笑吟吟冲刘瑾点了点头:“没事,不过是小家伙没眼色没认出我来罢了。老刘你这是赶来看徐勋的,还是有事奏皇上的?人都在里头,你尽管进去就是了。我还有点事要忙,先走一步!”

    既然是撞见了谷大用,刘瑾原本是想打探打探小皇帝究竟到这儿干嘛来了,可谁知道底下人竟是那样蠢笨。这下子他也不好留谷大用,满面堆笑言语了两句就目送了人离开。直到谷大用的人影看不见了,他才恶狠狠地瞪着那腮帮子肿起老高跪在那儿的小火者,随即厉声吩咐道:“把这小崽子给咱家拖走,咱家再也不想看见他!”

    因为这个插曲,等刘瑾进了正房前头的穿堂时,却是正好迎面遇上从里头出来的朱厚照。他慌忙上前行礼,朱厚照却随手一摆道:“得了,到外头还来那么多虚文干什么。徐勋正在里头呢,你且去看看他,朕先回去了!”

    刘瑾完全是冲着朱厚照来的,可这会儿小皇帝金口玉言一出,他不好顶撞也不好违逆,只得赔笑应是,躬身送了天子出门,他这才敛去了笑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打叠了另一副表情进正房。到了西屋,见徐勋正斜倚在那儿看书,他少不得重重咳嗽了一声。

    “老刘?哎呀,我还以为你是到我这里来找皇上的,真没想到是来看我的!”徐勋一面说一面冲着一旁伺候的朱缨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给刘公公搬一把舒适的椅子来,再去沏上好茶,就是皇上刚赐下的龙井!”

    徐勋这么开口一说,刘瑾倒是有些尴尬。这些天前前后后来探望徐勋的虽说大多数都被挡在了门外,但关系亲厚的却多数能见到人,张永谷大用这两人据说都来过两三次,就连丘聚马永成高凤等人也都至少登门探望过一回。然而,他却除了那天和朱厚照一同来探视,就再也没来过,如此一来就很有些说不过去。

    “咳咳,俺又不是外人,你这么客气岂不是见外?”刘瑾不知不觉又流露出了旧曰称呼,笑容可掬地直接在床沿边上坐下,随即满脸关切地问道,“这几天身上怎么样?对了,怎么不见太医,俺还想问问你这伤势如何呢!”

    “不碍事,我都说了只是些皮肉小伤,偏偏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团。不就是铜钱镖上淬了一丁点毒嘛,又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几剂药下去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徐勋含笑看着刘瑾,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刚刚你进来,见着皇上之外,也应该见着老谷了吧?”

    “甭提了,俺只顾着脚下,和他撞了个满怀,俺身边一个傻乎乎的小子竟然还呵斥起了老谷,你说这都是什么事?果然是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以后俺一定要好好约束身边这些个人不可。”刘瑾语带双关地说到这儿,旋即就开口试探道,“徐老弟,未知皇上和老谷这一前一后地来……”

    “哦,皇上是纯粹来探视探视我这个倒霉的伤员,至于谷公公,是来禀报我遇刺那桩案子的。老谷也是热心人,听说是把那个刺客折磨得不诚仁形,口供该问出来的都问出来了。”

    刘瑾心中一跳,连忙追问了两句,得知谷大用并未将事情牵涉到焦芳乃至于自己,他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面上笑容就自然了起来。他本待坐一会儿就走,可耐不住徐勋满口抱怨养伤这些曰子没人说话,竟是拉着他一块钻研什么老子庄子,这天花乱坠东拉西扯,让他应付得头也大了。尽管最后他总算成功借口司礼监事忙起身告辞,可那也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的事了。然而,如释重负的他才一出兴安伯府,一个随从就快步跑了上来。

    “公公,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谷公公赶去了午门,拦住了要对王守仁行廷杖的马公公,还说是皇上口谕,两个人在宫门前就吵闹起来了,这会儿据说吵到御前去了!”

    谷大用之前这么急匆匆走了,竟是为了这样的缘由!

    刘瑾只觉得又气又恨,刚刚才因为这案子不曾牵涉到自己人的释然立时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眼见四个轿夫费劲地抬来那一乘四人大轿,他就气急败坏地叫道:“不要这费时费事的东西,快,给俺牵一匹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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