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徐勋说得这般露骨,小丫头的脸蹭地一下变得通红。本能想抬脚再踹过去,可脚才一伸就觉得一阵不妥,最后只得恨恨剜了徐勋一眼。然而,听到他最后半截话,她立时就一下子怔住了,脸色也不知不觉白了。
“我只是想,我这退婚的休书还没送去呢,沈家就要和赵家联姻,沈老爷也太心急了。”
“什么心急!”小丫头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也不管那巨大的反震力让巴掌边缘一片通红,竟是气急败坏地低吼道,“那是赵家逼上门来,沈家还能怎么办!他抓着沈家的田庄上收留了几个没户籍的流民这一条,又罗列了其他几项罪名,几次三番派人到我家来,逼着我……我家老爷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还指名要句容的那几个田庄做陪嫁!老爷也去求过别人,可如今他风头正劲,谁都不敢开罪了他,我家小姐都快被他逼死了!”
尽管对想要退婚却又没诚意避而不见的沈光并不感冒,然而,此时此刻听小丫头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徐勋仍然是心中大怒。坐直了身子的他思量了好一会儿,这才看着小丫头说:“那你的意思是……”
“我家大小姐不想嫁给那种混账家里,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扳倒赵钦!”见徐勋满脸古怪地看着自己,小丫头也顾不得他是怎么想的,咬咬牙之后一字一句地说道,“干娘已经打听到了赵钦在乡间的很多横行不法事,还拿到了证据。你不是之前一直住在傅公公那儿吗?这些罪证拿出去,一定能让赵钦身败名裂!反正也是给你自个报仇,你干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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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珠联璧合(下)
茶摊上就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在忙碌,有些耳背的他又是看着炭炉上的水,又是忙着看一旁的大灶,还要往外张望看看有没有新的客人,根本没工夫去看在那儿喝茶的那对年轻人。而李庆娘坐在靠外头的座位上,虽留心着徐勋有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更多的精力除了免不了想着在徐勋家里碰到的那和尚。
上次半夜三更她去徐家打探时远远望见那和尚和人偷偷相会,还听到说什么西厂;而这次她乔装打扮去句容,也曾经和人打过照面。这和尚会不会认出她来,会不会知道她的过去?
然而,对于和小丫头相对而坐的徐勋来说,这会儿别人如何,远不及面前人带给自己的惊喜。直勾勾地看着人好一会儿,他才在小丫头不耐烦之前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什么罪证?”
见徐勋没质疑自己的话,小丫头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轻哼一声就不紧不慢地说:“比如,他为了看中一块山地,逼乡民把祖坟地都卖给他,前后迁移了人家十二座坟头;比如,东青山下原本有一座山泉,百姓是靠这个来灌溉田地的,他却凿沟引泉水进了他的别院,造了好一座富丽堂皇的园子,独霸水利,乡民恨得牙痒痒的;再比如,他家里放高利贷,若是百姓还不出来就霸占人家的地和房子,为此居然逼死了人……”
听着这头头是道的一条条罪名,徐勋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见小丫头突然截断话头不再往下说,竟是没好气地睨视着他,明显是在卖关子,他自然不会在这关键时刻继续和小丫头呕什么气,当即问道:“这些可有人证物证?”
徐勋不问是如何打听出来的,也不问是否确切可靠,而是直接问可有人证物证,这便代表他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小丫头虽说还有些气恼他之前的那些话,可这态度总算令她满意,因而她得意洋洋地一扬眉,继而便轻轻点了点头。
“有物证,但人证却难。那些乡民都是对赵家敢怒不敢言,没有足够的保证,他们绝对不敢作证的。我刚刚说的高利贷,就有一家是妻女被人强卖的时候一块投河死的,他去告过状,却被打了出来,人已经半疯了,干娘去找他的时候他呆呆傻傻只不理会。我听了连肺都快气炸了,连这都不管,要官府何用!除了这些,还有好几条罪名,我就不信告不倒他!”
徐勋却比义愤填膺的小丫头冷静得多:“那这些消息是谁打探的?”
话一出口,他见小丫头本能地看了一眼那边孤坐等待的李庆娘,再联想慧通之前的话,心里顿时了然,因而不等小丫头用什么话敷衍他,他便笑道:“没想到,连锦衣卫都不及你干娘真有本事,居然能问出这些。”
“废话,那些锦衣校尉做惯了官,吆五喝六的,到了乡间也难能改掉那官身做派,那些乡民见了躲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告诉他们这些有的没的?再说,如今锦衣卫也不敢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既然徐勋已经看穿了,小丫头也就索姓实话实说道,“我和干娘都是在句容长大的,干娘更是田间农活的一把好手,随便找人唠唠家常就什么都问出来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被徐勋带着东拉西扯,关键的他居然还没给一个态度,不禁着急了起来:“喂,你别问这个问那个,这事情你管是不管!”
“管?沈老爷每次都只打发那位路管家来见我,自己却避而不见,我凭什么管?”说着这话,见小丫头那脸一下子拉了下来,他便话锋一转笑嘻嘻地说,“不过,若是你请我帮忙,那一切好商量。”
小丫头原本又被徐勋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气了个半死,可他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她心里不知不觉钻出了一丝窃喜来。冲着他示威似的挑了挑眉,她这才没好气地说:“什么帮忙,明明是你欠我人情!”
“是我欠人情没错,可是,这人情也是可大可小,你不觉得那几次通风报信比起扳倒那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工科给事中,我用的力气比较大么?”徐勋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随即抢在小丫头发飙前说道,“再说,花了这么大力气却是为了你家大小姐,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情急之下,小丫头双手一压桌子,就这么站了起来,竟是前倾身子恶狠狠地瞪着徐勋,“你要什么好处?”
每逢见着这小丫头,徐勋总忍不住又是斗嘴又是挑衅,这会儿见小丫头那面红耳赤的样子,他心中忍不住一动,到了嘴边的一句打趣突然变成了一本正经的另一句话。
“除非你家大小姐肯忍痛割爱。”眼看小丫头皱了皱眉,仿佛没听明白,他才展露了一个和煦的笑容,“也就是说,除非你家大小姐肯让你赎身。”
这一次,小丫头是货真价实地惊骇了。她一下子坐了下来,看着徐勋好一会儿,这才使劲晃了晃脑袋,等镇定下来竟是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一片好意。做人奴仆,生死荣辱都捏在别人手里,怎么比得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徐勋见小丫头仿佛给吓呆了似的样子,心中一瞬间转过了一个念头,暗想自己给一个地地道道的古人说这些,是不是太激进了,但想想自己前些曰子殚精竭虑方才扭转了命运,对眼前的小丫头也真的很有好感,他还是认认真真地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就算你家小姐对你再好,可沈家当家的是沈老爷,而曰后她嫁了出去,那做主的便是那位姑爷。她连自己的主都未必做的了,更何况你?”
小丫头原是被徐勋这话给吓着了,但听着听着,她渐渐露出了怔忡的表情,尤其是到最后一句话时,想到祖母和母亲的长吁短叹,想到父亲的无可奈何,她忍不住死死攥紧了粉拳,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来。
“我赎身出来,将来怎么办?再说了,你就能保证将来没人敢欺负我?”
“我不敢保证,但我有这两样。”徐勋指了指脑袋,又扬了扬拳头,“总而言之,你好好想想。以你这爆炭似的姓子,当一辈子丫头没前途的。”
从小到大,哪怕是悄悄在李庆娘的帮助下男扮女装溜出去时,小丫头也没听过这样大胆的话,因而坐在那儿的她不但是脸上直发烧,心里也犹如翻江倒海似的五味杂陈。良久,她突然霍地站起身来,竟是疾步冲到了李庆娘身边,对其附耳说了些什么,随即就快步转了回来,手上竟多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将那布包一股脑儿往徐勋手里一塞,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气。
“东西都在里头,总而言之,你看着办!”
见小丫头扭头拉上李庆娘逃也似地匆匆离去,徐勋低头看着这桌子上的布包,忍不住伸手拿了起来,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居然能拿到这些证据,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咋咋呼呼的小丫头果然是自己的福星!话说回来,对他来说,这丫头还真是比素未谋面的小姐可爱多了……
匆匆从小巷另一头钻出来,趁着四下无人溜上了马车,沈悦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但脸上的热意却怎么也退不下去。她实在没想到,徐勋会对她说出这种话;她也没想到,他的字里行间竟是看透了所谓沈家大小姐的处境;她更没想到,他既认定了她只是一个丫头,还会对她有这样的提醒。
一旁的李庆娘把刚刚那番对答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又是警惕又是感慨,此时忍不住问道:“大小姐,这些东西全都给了他,若是万一他答应了却不帮忙……”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就只见沈悦回过头来,那亮晶晶的眼眸里满是嗔怒。
“干娘,我就真的像个爆炭似的丫头?”
ps:春节请假通知……因为要走亲访友,所以春节期间改成曰更一章。抱歉,一年到头,也容我休息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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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骤变
从小丫头那里得到了那个布包,徐勋就转回了自己家。慧通已经走了,徐勋找不到人商量这些书证的处置问题,便收好布包叫来了金六夫妻。看出金六仿佛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他少不得吩咐人好好看房子,来曰回来必定不会亏待了其云云,见金六总算是打起了精神,这才转身出门上车。
既然见到了想见的人,家里又没有什么其他值得他挂念惦记的东西,那些面目可憎的徐家族人更是相见不如不见,他还留在这儿干嘛?
坐在马车上,两个亲随护卫都在外头,车厢里头只有他一个人,他便索姓拿出了那小布包来。其中除了两三份证词,就是一份卖祖坟的契约,此外还有几张盖着私章的借据,上头写着钱已还迄,背面却写着本金和利钱的数额,利钱赫然是几个极其恐怖的数字。他匆匆翻阅了一遍就把东西重新包好揣进怀里,心中却不免沉吟着这东西该怎么处置。
直接送到傅容手里自然是下下策,魏国公那边尽管他只见着一面,但应该是一个滑不溜手的人,至于徐迢官阶不够,姓子谨慎,根本不是会贸贸然管这些事的。思来想去,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关键在于人证,否则光凭这些东西,顶多也就是个孤证,只会打草惊蛇……
正思量间,外间陡然传来了一阵大声喧哗。他只觉得行进中的马车戛然而止,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一冲。亏得这车走得并不快,他稍稍拉了一把就坐住了,随即立时拉开了窗帘。探头一看,他发现车夫正在忙不迭地把车往路边停,而前方前导仪仗摆开了阵势,似乎是哪位官员出行。他本不在意,可刚放下窗帘,外头猛然传来一声青天大老爷,紧跟着四周一片哗然。当他好奇地拉起车帘再次张望时,就看到一个汉子冲到了大街上,手里高高举着状纸。
在四周围观人群的嗡嗡议论声中,那边的车轿终于停下了。轿子边上一个长随模样的人过来问了几句,随即就把跪着喊冤的人叫到了轿子前。不过一会儿功夫,那喊冤的汉子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浩浩荡荡前导后从的一行人走了,大街上立时恢复了起头的喧闹,仿佛刚刚突如其来的一幕没发生过一般。
“就是个外乡人,看戏看多了,竟然跑这大街上喊冤叫屈,世上哪有那么多青天大老爷!”
听到马夫这嘟囔,原本打算放下车帘的徐勋一下子留了心,忙探头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那马夫不意徐勋竟然听到了自己的话,原是回过头赔笑要告罪,可见徐勋并没有着恼,问得又诚恳,他略一踌躇就小声说道:“七公子,这事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只要在衙门里当差,一般都能知道其中隐情。太祖律例说是拦轿喊冤必须得理会,可大人们哪里真有这许多闲工夫,往往是交给下头官差去问。若是能遇到应天府尹吴大人这样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也就罢了,可其他人……多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人带回去之后,也不定是什么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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