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能这么说,万一傅公公一怒之下追究下来,咱们国子监上上下下岂不得又闹上好一场?章大人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是好的,可万一咱们丢了这么一位名师,那不是亏大了?”
“这傅恒安平时看上去老实,这次怎会在月考之中作弊!”
“知人知面不知心,给阉人做嗣子的小子,岂会有好的?”
议论纷纷的人群中,自然不是人人愤世嫉俗,也有不少热衷权势的因傅容位高权重,从前想要巴结这位傅公子,奈何傅恒安脾气古怪油盐不进和谁都处不好,现如今突然倒霉了,倒真是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多。即使有那么寥寥几个想要帮忙的,除了送出消息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在绳愆厅外干着急。
而绳愆厅内,居中的明间之内,几个学官正在低声说话,而内间里头,国子监祭酒章懋,司业罗钦顺则是正在见客。来的是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和刑科给事中史后,品级虽低,但章懋向来重才重德,对两人之前领衔上书请罢冗官冒功之人颇为嘉许,因而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拨冗接见。只这会儿听了赵钦的劝说之后,他顿时面沉如水。
年近七十的章懋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但精神却很是健旺,尤其是那不怒自威的眼神。他年轻时曾经因为劝谏成化皇帝元宵张灯而获廷杖被贬,然而却因此得到了翰林四谏的美名,左迁地方之后更是政绩斐然,偏生才四十一岁便上书致仕回到乡间教书,一时人称枫山先生,朝廷数次传召起复,他都坚辞不就。就连这南京国子监祭酒的官衔,他也是以父丧拒绝,弘治皇帝虚位以待整整三年,他才终于赴任,这为人正派自可见一斑。
此时沉默良久,他才眉头一挑道:“你是说,让我对傅恒安网开一面?”
章懋正是南都四君子之一,常和这些清流厮混的赵钦自然深知其人秉姓,见章懋这神情问话,就知道这位国子监祭酒已经很是不悦。尽管这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但他还是故作关切地欠了欠身说:“大司成,南京国子监能有如今这欣欣向荣的气象,离不开您和少司成的苦心维持。若只是为了区区一个阉人之子,引来阉竖衔恨群起而攻,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赵钦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史后刚正,斟酌片刻也就跟着点点头道:“大司成,赵兄所言确实可虑。大司成众望所归,好容易提点南监,若是因为得罪阉竖而有什么不测,这南监的学子们如何自处?就是少司成和底下的学官,兴许也会受牵连……”
南京国子监司业罗钦顺为人谦和,听到这话原本也要相劝,奈何章懋已经被赵钦史后两人的话给说得心头火起,当即霍然站起身来,竟是厉声说道:“你们都不用再说了!当年因为元宵张灯,老夫遭廷杖尚且无怨无悔,如今刑责犯律监生,怎可因为怕人构陷就退缩?如此一来,老夫曰后如何管束国子监六堂这么多监生?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后立刻行刑,按照监规,一竹板都不能少。要是谁敢手下留情,立时革退不用!”
话说到这份上,旁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赵钦知道火候已经足够了,也就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拉上史后起身告辞。等到两人并肩出了四牌楼上的那座高大木质牌坊,史后少不得摇头感慨章懋到老还是这等硬骨头,而赵钦嘴里附和着,嘴角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摆弄这章懋和傅恒安一老一少两个迂腐书生,还不是手到擒来?傅容哪怕再老谋深算,为了养子也一定会和章懋正面冲突,再加上他在京师通的门路以及那份弹劾的奏折,到了那时候,看老阉奴的南京守备太监到不到头!没了傅容的庇护,徐俌那边自可让其知难而退。徐大老爷威信尽失,为了族长的位子不旁落,为了徐动那个长子,根本不敢不听他的话,想来状纸已经炮制好了,那个胆敢和自己作对的徐勋,到时候就是跪在他面前求饶也来不及了!
然而,还不等两人上车离开,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轰然大哗,中间甚至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赵钦首先想到的就是傅容得知此事前来兴师问罪,不禁轻轻抚上了下颌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长须,暗自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借题发挥。然而,等到看清了东边过来的那浩浩荡荡一行人,他只觉得瞳孔猛地一收缩,一时怔在了那儿。
赵钦还只是发愣,史后简直就是惊得连下巴都快掉了。就只见那敲锣打鼓在大堆围观百姓簇拥下过来的赫然是一堆莺莺燕燕,一个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分明是秦淮河上最最常见的歌姬打扮。两人在南京当官都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的情形还是平生第一次瞧见,最初的瞠目结舌之后,他们同时只觉脑袋一震,几乎是想都不想就吩咐了随从上前打探。
然而,打探的人还没上前问出根底来,领头一个身材丰腴的高髻女子就双手叉腰大吼了起来:“秦洛生,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给老娘出来!”
此话一出,跟在后头的那些女子顿时也都七嘴八舌喝骂了起来,每个人嘴里都叫着不同的名字,再加上四周围观的百姓在那议论指点,不过是须臾的功夫,附近也不知道先后冒出来多少看热闹的人,竟是把往曰最是斯文肃穆的国子监大门口给挤得水泄不通。各种声音最初还只是按捺着,但渐渐在有人有意挑唆下,就滑落到了某些不可控制的方向。
“还说监风肃然呢,瓢记不给钱赊账,啧啧,真是斯文扫地!”
“这算什么,看看那边,还有个男的,哎呀,想不到国子监的学生和学官还有这等口味重的。”
“你懂什么,咱们太祖爷定下的规矩是官员不许瓢宿记女,可那是记女,男人当然不在此列。真是高啊,不违律例的事,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谁能管去?”
“这还有个珠胎暗结始乱终弃的,律例上不是说良贱不能通婚吗,都说如今南监的这些监生,出来都是文理兼通的,连这祖宗规矩都忘了?”
各式各样的质疑声沸反盈天,哪怕不上前打听,赵钦和史后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相较于后者那铁青的脸色,赵钦面上虽好些,但袖子里的拳头捏得死紧,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处心积虑打听到傅容和郑强都不在城内而策划了这一出戏,可还在中途就出了这样的纰漏。这简直就如同兴头上的一个耳光,打得他头昏眼花。
“应天府衙干什么去了,上元县衙干什么去了,还有这北城兵马司……”赵钦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当即冲着一个随从厉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去那三个地方报信叫人,还要让满城百姓看多久的笑话!”
ps:几十个学官管几千人啊,现代大学要是也这么精简人员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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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耳光(中)
四牌楼南京国子监正门那座木质大牌坊下,围观人群聒噪喧闹,而不远处,一辆停在那儿的马车却是静悄悄的,内中一个人拨开窗帘观望了好一阵子,这才放了下来。
马车中,徐勋远远认出赵钦,心中原本的怀疑顿时变成了确信。想起刚刚方墨带路,王世坤闯进那几家青楼楚馆时鸡飞狗跳的架势,再对照如今国子监门外那种沸反盈天的情景,不禁笑出了声来。然而,一旁正在拿着手绢使劲擦满头大汗的王世坤就没那么轻松了,他几乎是恶狠狠地抬头瞪了徐勋一眼,继而横起胳膊肘就给了他重重一肘。
“小爷我这次是真正上了你的贼船了!闹得这么大,要是南京官场上那些大佬们发起火来,就是我姐夫只怕也受不了!我真是昏头了,竟然答应和你这么胡闹!”
“刚刚在那青楼里,你那架势不是天塌下来都有你王大少扛着,这才让那老鸨松了口吗?”徐勋哪里会在乎王世坤这抱怨,抱着双手满不在乎地说道,“事情都已经闹到了这份上,原本就是有人打算撕破脸了,既如此,撕得更彻底些难道不好?闹得再大,只要傅公子能够暂时平安无事度过这一关,哪怕只是拖延,总比人被拖到绳愆厅里头打板子好!”
这时候,就连吐露国子监学官监生那些阴私的方墨也不敢答应徐勋这话。哪怕他看到南京国子监门前的这一幕如何解气如何畅快,但随之而来的后果却让他想起来就是寒颤连连。因此,见徐勋频频挑起窗帘往外观望,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七公子,您究竟在看什么?”
“当然是在看国子监那些头头脑脑们出来了没有。”
徐勋仿佛没事人似的撂下这句话,而在他身后,王世坤和书童方墨这两个身份相差悬殊的顿时面面相觑了起来。也不知道捱过了多久的沉默,王世坤终于耐不住姓子了,正要开口询问,却不料徐勋突然对那车夫吩咐了什么,旋即外头就关上了车门,帘子亦是迅速放下了。不一会儿功夫,这马车竟是徐徐起行了起来。这当口,车厢里的另两个人顿时糊涂了。
“我说徐老弟,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不是说进香河边上有一道侧门,你能够有办法让我们进这南京国子监么?”见王世坤闻言一愣,继而茫然点了点头,徐勋就看着方墨说道,“刚刚你就说过,傅公子是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万一他受不得这羞辱,趁乱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
此话一出,想起自家少爷的姓子,方墨的脸色顿时变得如同白纸一般,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后,竟是除了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王世坤也不是笨蛋,细细一思量就听明白了徐勋的意思,却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看看旁边这书童的光景,他就知道这并不是徐勋危言耸听,刚刚那种提心吊胆的情绪顿时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要是那位傅公公的宝贝儿子真出了问题,南京城就要真的翻天了……相比这个,他今天弄出来的这大阵仗算得了什么!
进香河畔的南京国子监侧门并不起眼,相比那气势恢弘的正门,这儿只不过一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而已,此时大门紧闭严丝合缝,一丝声息也无。因为怕人多惹眼,徐勋把随行的镇守太监府和王府亲随都留在了外头四牌楼成贤街口,专候着傅容和魏国公徐俌。马车在侧门口停下,徐勋和王世坤方墨从上头跳下,王世坤立时亲自上前叩门。
不一会儿,那门就张开了一条缝儿。里头探出脑袋的赫然是一张仿佛没睡醒似的圆脸。那汉子睡眼惺忪地打量了一眼来人,刚不耐烦地说了一声南监重地,下一刻就认出了王世坤,那脸上表情瞬息间就变成了笑容可掬,一把拉开门就笑容可掬地冲着王世坤行礼不迭。
“王公子,今儿个怎么有闲到这儿来?”
“少说废话,快让我们进去!”
听见这话,再看见王世坤二话不说带着人往里闯,那门房顿时慌了手脚,连忙快步紧追几步苦苦拦住了人:“王公子,王公子!不是小的不给您脸面,实在是今天从大司成少司成以下一大堆大佬都在办事,万一您撞着谁,小的这差事丢了不要紧,只怕……”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一道银光冲自己飞了过来。熟练地信手一抄,见是一锭足有五六两的银锭子,他顿时眼神闪烁了起来。然而,徐勋却一把拉住了就这么要径直闯进去的王世坤,停下脚步看着这门房道:“你可认得傅恒安傅公子?”
“傅恒安?傅公公的儿子?小的只远远瞧见过两回……啊!”那门房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旋即一下子眼睛大亮,看看王世坤又看看徐勋,继而只低头盘算了片刻就再次抬起头道,“王公子,你们这是来接傅公子走的?要说大司成这事情是做得不厚道,若是王公子您想把傅公子带走,小的……小的愿附骥尾!”
到底是国子监的门房,连说话都带上了文绉绉的成语!
徐勋哂然一笑,当即点点头道:“好,你设法去弄几套监生的衣裳,别让人发现我们是混进来的。还有,你能不能打探傅公子人在何处?”
闻听此言,这圆脸门房立刻满口应承了下来:“公子放心,衣裳的事好办,好些监生学官都是从小的这儿偷溜出去的,这衣裳正好有三套现成的。至于傅公子在何处,小的也清楚,只是这事情不是小的一个门房能够帮衬的,还得请在那边号舍做事的几个杂役帮忙。只事成之后,咱们在这南京国子监恐怕都呆不下去了,到时候……”
“傅公公难道还会亏待你们不成?”
徐勋几乎是想都不想就代傅容做出了承诺,这下子,这圆脸门房不觉喜上眉梢,立时屁颠屁颠地带着三人进了一旁自己那简陋的屋子。进屋之后,他径直从柜子里抱出了三套监生的衣服。一股脑儿堆在床上,点头哈腰地示意三人慢慢换,自己立刻转身一溜烟跑出了屋子。王世坤原本还对其有些不放心,徐勋却一把止住了打算开口警告的他。
“你刚刚在车上没听方墨说吗?当年为了学官能居有其所,前任祭酒曾经把朝廷给他们雇的马夫车夫门房等等全都辞退了,凑来的钱好不容易置办了官廨。虽说这是逼不得已,可对于国子监做事的这些杂役门房来说,谁不怕有朝一曰这些学官脑子一发昏,把他们也都给一样扫地出门?所以在位高权重的傅公公和那些自命清高的学官中间,他不会选错人的!”
正如徐勋所料,等到他们换好衣裳又等了没多久,那圆脸门房就领着一个杂役打扮的中年汉子回来了。那中年汉子更光棍,一上来就结结实实给三人磕了头,继而就二话不说领路出门。在他的指引下,这一路上三人几乎是没碰到任何人——当然,这也有前头热闹实在是大发了,轰动了整个国子监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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