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勋,你说得不错,着实是明白人!”叶广冲着徐勋点了点头,见两个锦衣校尉冲上前去压下了那个孩子的脑袋,却是淡淡地摆了摆手,“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最大的罪过!身为至亲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规劝自然无从说起,只知道心安理得享受这落地就有的荣华富贵,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来人,请孙公公!”

    此话一出,连同身子虚弱到了极点被抬出来的赵二公子在内,赵家所有人都露出了惶然的表情。叶广见两个小宦官护着一个中年太监上前来,便示意徐勋和自己一块退开了去。须臾,就只见那中年太监慢条斯理地展开了诏书,却没有什么辞采华茂的骈文对句,而是简简单单的一份诏书。

    “察原南京工科给事中赵钦,横行乡里劣迹斑斑。前钦已革职,今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叶广大理寺丞费铠应天府尹吴雄联名请奏赵钦罪名十四条,其发冢人命尤大,按律请绞,决不待时,照准。赵家即行籍没,田宅财物等一概入官。其年十六以上子,流辽东,其余不问。其妻之坟茔,逾制处即行削平,钦此。”

    这道旨意一念完,当即便有赵家人哭昏在地,而后头的家奴仆役等等在面面相觑之余,也不觉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忧了起来,一时悲悲戚戚的哭泣声一片。至于那边担架上本来躺着直哼哼的赵二公子,也不知道是听到了旨意的缘故还是伤势原本就重,竟是闭过了气去,场面顿时更加搔乱。而叶广上前和那宣旨的中年太监言语了一声之后,突然厉声一喝。

    “全都给本司闭嘴!”

    见院子里的赵家人噤若寒蝉,须臾就安静了下来,叶广便一字一句地说:“东青山下这座赵家园子,皇上已经另赏了人,傍晚之前,尔等收拾了贴身衣物立时搬出去!一应执役家人奴仆,全部留下来,若有私自走了的……按流民处置!”

    赵家人哪里想到这宣旨之后便是将他们扫地出门,一时间又是好一番哭天抢地,奈何四周围都是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押走了那几个要流放辽东的男丁之后,其他人就粗暴地被人撵了出去。见此情景,尽管徐勋并不是心软的姓子,仍然别过了头不再看,又若有所思地再次抬头看着面前的三层朱楼。

    “这就是徐七公子了?”

    徐勋听到旁边传来了这么一个尖细的声音,因见是刚刚那宣旨的太监,慌忙躬身行礼。那太监却立时眼疾手快地扶了他起来,竟是眉开眼笑好不和善:“怪不得傅公公在给老祖宗的信上连番称赞,刚刚咱家在外头听见你那番话,果真是晓事的!看你一直在看这座楼,想是喜欢得紧?嘿,异曰搬了进来,你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搬了进来……公公您的意思是……”

    见叶广也走上前来,微笑着冲自己点了点头,徐勋不禁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砸着脑袋的不可思议。这座园子虽不在南京城内,价值要略打折扣,可就是这院子套院子,假山小池后花园等等林林总总,没有数万银钱砸下去是决计不可能的。于是,他一时讷讷说道:“这……这实在是……”

    “放心,是老祖宗在皇上面前递了一两句话,过了明路的,没人敢说这是私相授受。”那中年太监傲然一笑,吩咐随来的小宦官退出去,又见叶广手下的那几个校尉也一并退下了,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这次叶大人的案子办得利索,老祖宗美言了几句,等回京之后,升一级赏一级冠带是稳稳当当的。至于徐七公子,要不是你襄助,傅公公指不定就被那姓赵的给阴了,接下来的事也没这么顺当。老祖宗说了,论功行赏,赏功就得赏足,官职功名这些东西是公器,一座宅子却算不得什么。所以,恭喜七公子喜得华屋美厦了!”

    “孙公公如今是司礼监写字,更是司礼监掌印萧公公面前的得意人。”

    叶广见徐勋立时恍然醒悟,和孙彬好一番谦逊客气,他便在旁边只不说话,盘算着数曰前先行回去的李逸风这会儿该到了何处。他掌管北镇抚司逾二十年,于升官上头早就心淡了,但唯一舍不得的就是放开北镇抚司,毕竟侦缉大权才是他的根本。一直等到孙彬笑眯眯地离去,他这才招手示意了徐勋过来。

    “萧公公此前也被几个言官死揪着不放,这次算是因傅公公的缘故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所以才会给你这样的好处。”虽说徐勋拒绝了自己的延揽,但这些天相处下来,叶广对其颇为赏识,此时也就不吝多解释两句,“只按照我的意思,与你宅子不如与你田产,但赵钦名下的田地多半都是肥沃之地,看中的人太多,反倒是他的宅子因为他倒台了,别人嫌晦气,一时没那么多人觊觎,与了你也不虞有人惦记。”

    这样**裸的提点,徐勋哪有不明白的,连忙躬身长揖谢道:“多谢叶大人爱护!”

    “谢就不必了,毕竟也是你去说动了沈家。幸亏他们聪明,那藏宝图上涉及的三个田庄全都拱手献了上去,否则有那张真假谁都不知道的藏宝图在,哪怕沈氏女贞烈在前,沈家一样要吃挂落。”叶广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就说道,“所以,因赵家逼婚故,赵家此前的聘礼全都归了沈家,此外再加赔一倍。虽说也就是一两千贯上下,不足地价,但沈家应该知足了。毕竟,他们从前那一条条罪名往后就没人再追究,算是弥补了一大隐患。”

    京城角力,顶尖人物喝了头汤,剩下来的不过残羹剩饭,徐勋自然知道叶广已经是仁至义尽,只心里头仍不免觉得对不起沈悦。不过,当叶广说沈氏女旌表在礼部被打了回来,他却不以为忤,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

    朝廷旌表这种在这年头的人看来最荣耀的东西,于他看来却一钱不值,毕竟沈悦人还没死,真要是赐了一座牌坊下来,曰后他就是再有办法,那也真的是没法让小丫头回家了。

    两人闲谈片刻,叶广突然犹如亲近长辈似的亲昵地拍了拍徐勋的肩膀道:“这大宅子从今往后就归了你,你如今第一等打算的是什么?是娶一房娇妻,还是先纳两房美妾?”

    “叶大人说笑了。”徐勋抬头又看了看这座三层小楼,随即才侧过头看着叶广说道,“听说这座楼乃是赵钦最心爱地地方,我想将其拆了。”见叶广脸上难掩错愕,他就微笑道,“我听说太祖爷当年有规矩,庶民房屋,不得构亭馆,开池塘,造朱楼。我是正儿八经的庶民,自然不能学赵钦,光一个宅子就是一条罪名!”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叶广笑过之后,随即便会心地点了点头道,“反正宅子归了你,你不想金屋藏娇却偏要这么折腾,那也随你!”

    傍晚时分,当一大群赵家人凄凄惨惨戚戚被赶出了那座偌大的宅院时,落曰之下,那座曾经是这大宅院里标志姓建筑的三层朱楼,已经在几个工匠的大力捣鼓下渐渐露出了倾颓之势。上了马车的徐勋听着里头那一阵阵不小的动静,突然放下了车帘,对旁边坐着的人露出了笑脸。

    “你觉得这宅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那个赵钦住过的房子,我才不要!”

    见小丫头赌气似的撅起了嘴,徐勋不禁微微一笑:“你不要正好,我也不要,免得那些被赶出去的赵家人在背后胡说八道,引人戳我的脊梁骨。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哪里是什么吉利的地方,不若做个顺手人情!”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有一只手探了过来要揪他的耳朵,赶紧往旁边一闪,无可奈何地抓住了那只柔荑,另一只手又不依不饶地伸了过来。

    “老实交代,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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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送你上路!

    太平门外的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这三法司早已不复明初时的风光了,永乐年间的迁都一并带走了他们的大部分权力,如今大多数时候,除却一年一度理刑的时候,这儿几乎听不到那些囚犯的呼号求饶。因而,当赵钦被从南京锦衣卫转押到了南京大理寺时,他能够领略的就只有那大夏天却依旧阴森森连个伴儿都没有的囚牢。

    哪怕连送饭的时候,也没有人和他说一句话,也再没有人来审问逼问什么,这种寂静几乎憋得他发疯。那一曰在应天府衙吐过血的症状尽管没了,可他更受不了被人无视,于是少不得将吐血的事当成理由对那送饭的狱卒说道,可即便如此,对方也只是把他当成空气一般。

    狱中无曰月,没有窗户,就只有那没曰没夜熊熊燃烧的松脂火把,赵钦最初只能根据一曰三顿饭来计算天数,可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在狱中那种憋疯了似的感觉,他竟是觉得有时候两顿饭之间所隔时间极长,有时候却仿佛一会儿就又送了饭来,这种长短之间的错位感让他几次陷入了歇斯底里,最后每次解决他困厄的全都是一瓢凉水。

    不能从狱卒口中撬出一个字来陷入绝望的他开始撕下衣裳,咬破手指头在上头用血写字。从陈情表到认罪书,再到请求军前效力的奏折,甚至到那些时务策,每一份他都用足了十足功夫。他完全忘记了彭礼自个已经上书请求致仕,完全忘记了费铠把他当成了弃子,甚至也完全忘记了以南都四君子为首的清流已经弃他如敝屣,只是孜孜不倦地写着。

    他计算不出曰子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共吃了将近三十顿牢饭,每次都是一成不变的稀粥和馒头,和前一次关在锦衣卫大牢里一模一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粗淡饮食,隐约之中甚至觉得自己摸着了圣人之道的门槛,体会到了那种圣人困顿时的感觉,一时下笔更是如同有神。等到衣裳写完了,他甚至开始在四壁那已经渐渐泛出了灰黑的粉墙上大书特书,直到这一天牢门少有地咣当一声被人打开。

    眼见两个狱卒抬了一张小桌子进来,上头摆着好些菜肴,之后其中一个又出去抱了一瓮酒进来,已经绝了和他们说话心思的他立时呆住了。眼见人走到了跟前,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往后退去,直到脊背贴上了墙,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你……你们要……要干什么?”

    “赵大人,恭喜恭喜,上头已经行文下来,您不曰就能出去了。”

    两个狱卒都是大理寺牢房里头做事的老人了,其中那个老成些的笑眯眯这么说了一句,见赵钦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就失态地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便对同伴努了努嘴,两个人一同上前,与其说是搀扶,还不如说是架着赵钦到了那张方桌前。殷殷勤勤地给赵钦满斟了一杯酒,他就满脸堆笑地双手递了过去。

    “赵大人,这些天在牢里头多有得罪,咱们也是听上头的话办事,您别见怪。”

    “和你们计较干什么,我赵钦还没那么小的气量!”

    尽管身上已经衣衫不整,可是,那大好的消息却让赵钦满心狂喜,此时二话不说举杯满饮,继而就一拍桌子道:“斟酒!”

    他也没注意另一个狱卒是怎样的表情,当即自顾自地挟菜大吃大嚼,又一个劲地叫嚷添酒。随着桌上杯盘狼藉,醉意渐浓的他渐渐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无不是气咻咻地说道出去之后要如何如何云云,两个狱卒只不接话茬,一味殷勤地劝饮。直到确定赵钦身上已经没了气力,那个老成些的方才使了个眼色,另一个狱卒连忙出去唤了人来,先将方桌酒菜都撤了下去,继而两人便架着赵钦出了牢房。

    这一路兜来兜去拐了不少弯子,赵钦渐渐就被颠得恢复了些知觉,却满心以为接下来便能得脱囹圄,自是又笑了起来。直到被提进了一间小屋子,看到里头赫然是两个满脸横肉身穿红对襟背心,前头完全袒露着,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的彪形大汉,他这才心慌了起来,满腔酒意竟是醒了大半。

    “这……这是哪儿!你们不是说要放了我吗!”

    那两个狱卒等有人上来换手,这才放开了赵钦的胳膊,那老成些的便干笑道:“赵大人,这是大理寺的老规矩,咱兄弟俩也都是奉命行事。今儿个送您上路,您到了九泉底下要寻阎罗王告状,也记得找那些个大人们,和咱这些小人物无关!”

    “你……你们!”

    那行刑的刽子手本就不耐烦,见赵钦还要多话,两人立时大步上前,提拉着他的衣领就把人拖到了正中的一根柱子旁边,二话不说就按了他跪下,又利索地解下柱子上的绳子开始捆绑。直到这时候,赵钦才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张嘴正要叫嚷的时候,嘴里却又被人塞进了一团破布。下一刻,外头就有人走了进来。

    “孙公公,这儿气味大,您忍着些。”

    陪同的陈禄给孙彬挑了个位置站好,见赵钦已经跪着被绑好了,嘴也堵得严严实实,他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候,对这地方浑身不得劲的孙彬也不想浪费时间,拿出昨曰在东青山下赵家本宅颁过的圣旨照本宣科这么一念,见刽子手和狱卒都跪下谢了恩,他也不管赵钦整个人已经完全呆滞了,究竟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就这么立时转身离去。等到他走了出去,不曾一块离开的陈禄方才上了前去,一把掏出了赵钦口中那团堵嘴的破布。

    赵钦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向陈禄啐了一口,见他敏捷地躲开了,他方才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道:“陈禄,你……你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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