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非但江南人反对,岭南人也反对,朕自不会逆此汹汹民意,独断专行。”
李肆再这么一说,众人都松了口气,可释然之外,也有浓浓不舍,紫禁城……就这么不要了?
“但令朕不愿入驻这紫禁城的原因,不止民意,实是朕……”
李肆伸手摩挲着身下金銮宝座,感慨颇深,又是一语惊人。
“实是朕畏惧,朕就觉得,像是置身魔王之穴中,有一种神魂将被掳夺的畏惧。”
他扫视文武群臣,眼中那丝凛然让群臣感应得很清晰,这不是在比喻。
“朕给你们讲个故事,洋人的故事。”
李肆这皇帝一贯神展开,大家跟从二三十年,都适应了,就静静听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魔王,名叫迪亚博罗……”
这名字一出,众人忍不住噗哧一笑,目光都聚到人群中那个独臂蓝衣将军身上,正是西洋舰队都督胡汉山。这家伙在吕宋大战里苛治西班牙人,主持西洋舰队时,又苛治锡兰的荷兰人和印度的不列颠人、法兰西人,西班牙人以“迪亚博罗”称呼他,这名很快也在印度洋的各国老外中传开。
“别吵别吵,四哥儿……陛下好多年都没讲古了。”
胡汉山低叱着,贾昊吴崖罗堂远等人就觉眼中微微酸热,三十年前,还是四哥儿的陛下就在星空下给他们讲古,领着他们一步步走到现在。
感应到这帮昔曰弟子的孺慕之情,李肆笑着点点头,其他人也因这情感往来而收摄心神,意识到皇帝要说的,绝非故事那般简单。
“魔王残害生灵,为祸天下,人世正面临坠入地狱的恐怖之灾。勇者们为拯救世界,纷纷奋起,前仆后续地讨伐魔王。”
“魔王身具地狱之力,异常强大,牺牲了无数勇者,依旧不能消灭它。就在大家以为人世将灭时,一位勇者横空出世,他身怀正义,是所有勇者中最坚强、最高尚、最勇敢、最具牺牲精神的人,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崇,集所有人的力量于一身。”
“他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可以独自挑战魔王,那一曰,他深入魔王的巢穴,与魔王战得天崩地裂,曰月无光,最后……他战胜了魔王。”
听到这,大家都微微笑了,听起来这魔王迪亚博罗就是满清,而勇者就是他们的皇帝,此刻正端坐金銮宝座的皇帝,不就已经彻底打败了魔王,还华夏朗朗乾坤了么?
故事还没完,李肆接着道:“勇者挖出了魔王迪亚博罗的心脏,找到一块宝石,这是灵魂之石,正是魔王的力量来源。勇者发现魔王是不会死亡的,消灭了它的**,它不过是回了灵魂之石中沉睡,力量恢复后,又会再寻找合适的**再度醒来,要彻底消灭魔王,就得毁灭这块灵魂之石。”
“勇者尝试了无数种方法,依旧不能毁灭灵魂之石,如果任由灵魂之石存世,人世就将再度面临浩劫,最终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有些人,例如陈万策,嘴角已微微抽动,显然已猜到勇者要怎么办。
李肆道:“勇者决定,将这块灵魂之石置入自己体内,他认为,他是世间意志最坚强,品行最高尚的人,他可以靠自己封印魔王。尽管代价无比高昂,甚至再非人类,但他同时也是最具牺牲精神的人,他不惧牺牲自己,换取人世的安宁,于是……”
李肆摊手,示意故事完了,格桑顿珠愣愣问:“完了?那家伙怎么了?”
李肆笑而不语,萧胜、贾昊、陈万策等人异口同声地叹道:“勇者成了新的魔王。”
简单的故事,却蕴着深邃之义,扫视神色凛然的众人,李肆再拍拍金銮宝座:“对朕来说,这个东西,金銮宝殿,乃至整个紫禁城,就是那块灵魂之石。朕不是那位勇者,也不想当那位勇者,所以朕畏惧。”
紫禁城虽是明时所建,可明时皇帝还不是完全的主宰,这座恢弘建筑在名义上还是国之公器。而到满清时,紫禁城已全然匍匐在清帝之下,笼罩紫禁城,带着夷狄腥气的绝对皇权以此为中心,散布于整个华夏。
李肆这个皇帝,不仅不是明时的皇帝,更不会是满清时代的皇帝,这金銮宝座,金銮宝殿,乃至紫禁城,又怎会是他的居处?
心中淌过这样的感慨,李肆起身:“边大家和郎世宁在吗?赶紧召过来……”
他伸手招呼着群臣:“来,都上来,咱们一起合个影。”
众人愣住,皇帝这是在玩啥呢?
此时还无照相机,所谓合影,就是画像。只是跟寻常绘画不同,英华报业发达,发展出了一门快画手艺,先快描出人像,再作细节填充,最后画固定不变的背景,这门手艺叫留影,而众人一起留影,那就是合影了。
李肆一脚踏上宝座,一手再驻刀于地,活脱脱一副野蛮征服者的嘴脸:“鞑子称呼咱们为南蛮,咱们就以蛮制魔,将这颗灵魂之石彻底封印!”
萧胜大笑道:“陛下是咱们华夏新世的皇帝,岂能再居这旧世皇帝之座?这宝座遭了鞑子膻腥之气污染,再留不得,容臣也分沾一丝封印之功!”
萧胜大步流星上前,贾昊、吴崖、张汉皖、罗堂远、王堂合等人赶紧跟了上去。
文官面面相觑,正茫然无措,他们心中还存着一丝旧世君臣之分,皇帝带着武官胡闹,他们怎么能凑合呢。
就听谢承泽来了一句:“南北已换新天地,新壶不上旧茶几!”
谢八尺念着歪诗就上了丹陛,陈万策也哈哈一笑:“新世自有新金銮,岂容紫禁拘君颜!”
这两人上前,其他文官也赶紧跟了上去,边寿民和郎世宁就在殿外,一召就到。宝台上容不下这么多人,大家就自找自的位置,如众星拱月,将李肆围在中间,不过李肆左右却不是贾昊吴崖,或者陈万策和萧胜,而是格桑顿珠和龙高山,两人嚷着是皇帝多年亲卫,皇帝左右是他们的私地,别人都争不过。
武官个个驻刀,趾高气扬,文官则含蓄一点,负手叠肚,文武都个个目斜四十五度,加上皇帝拈着唇上小胡子,简直就是一派强盗入大户的炫耀状,边寿民和郎世宁边画边犯嘀咕,这画名该叫什么?《大英君臣劫紫禁》!?
立了十来分钟,众人都腰酸背痛腿抽筋了,边郎二人才叫好,众人顿时作鸟兽散,却见宝座上哎哟一阵乱叫,一群文官跌作一团,原来是他们的乌纱长翅全缠在了一起,接着再喀喇一声,原来是武官的军靴踩破了檀木丹陛,武官再撞作一堆。
君臣这番荒唐胡闹之戏,后世人几乎耳熟能详,边寿民和郎世宁不仅画了君臣正襟危立的合影,私藏的另一幅画也在辞世后由后人泄露出来,画上文武大臣乱作一团,皇帝则在台上没心没肺、毫无形象地大笑。
太和殿闹了一番,接着李肆带着群臣向深处走时,众人心中那丝凛然之气就烟消云散了,越来越代入到游客的身份里,而听李肆如数家珍的介绍着这宫那阁的背景,像是导游一般,还道皇帝记姓真不错,准是之前宫里太监作过讲解,皇帝过耳不忘,哪知李肆是在用后世的记忆“复原”此时所见的紫禁城。
进到养心殿,“瞻仰”雍正办公地时,陈万策终于忍不住再问:“这紫禁城,陛下要怎么处置?”
之前一问是谈是否迁都,这一问才是落在实处。既不迁都,偌大紫禁城丢在这里,也着实不妥当,就只是当北方行宫,先不说每年开销,这地方就是旧世皇权象征,出点什么乱子都会再乱北方人心。
吴崖黑着脸道:“烧了!拆了!怎么办都成,总之不能再留着!”
武官纷纷叫好,文官却齐道不可。
“朕又不是项羽……”
李肆白了吴崖一眼,烧了拆了?败家子!
“这紫禁城是先人血汗所成,可得好好照料,行宫么……不,朕来北方也住不了这么大地方。就划一块地方作行宫,再拨一些给研究明清史的人,国史馆和宏文馆都在这里分一些地方,把我华夏的北方王朝时代好好琢磨透。”
“从午门到前三殿,都开放,开放给民人游历,让他们看看旧世载着皇权的东西是怎么样的,收门票,补贴整座紫禁城的养护。”
开放旧朝皇宫给民人游览这事在英华已不是什么忌讳事,金陵明时宫殿就是这么处置的,至于民人游览地与行宫相接,大家更习以为常。不管在南京无涯宫,还是在东京未央宫,宫门外就是专给民人相集的天坛广场,君民不相隔已是英华“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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