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决之前的问题,当然不能深入新的问题。李克载便道:“天人大义第三条,说的就是自利而不相害,那也便是说,就如只重自利就会相害一样,所以我们要与他人相互让利,以求共处大利。由此而论,自由同时也意味着不自由,这是不是就跟父皇刚才所说的人会陷入躁狂,自以为成士有关?”
李肆拂须笑道:“接近了……”
他慨叹道:“我华夏重集体,士庶之分沿袭数千年,分法虽不同,这划分却是一直存在的。士庶之分不能看作是旧世的东西,在我看来,这是我华夏胜于欧人,能在今人世重居寰宇主位的根基。而人人成士之梦,更是我华夏胜于欧人的一项保障。”
“今世大义是人人皆一,人人平等,士庶之分不可避免地要渐渐消去形骸,但这不意味着人心中没有这一道沟壑。士庶之分不再是一种地位之分,而是人心境界的高低之分。只要坚持这一点,让大家始终看到有人人成士这一桩理想,意识到人人并非是士,未来终究有希望。”
说到这,李肆终于绕回到开初的主题:“人人成士为什么是虚妄?就因为不管人学识再多,知天道再多,人人相较间,总有人心之差。就如禽兽有强弱之分一样,人也有强弱之分。美与丑、健康与残疾,人有差别,就有强弱。而在人心上,也有这样的强弱之分。如果我们以谁更知大义,谁更近天道,谁能更摈弃血气,比他人站得更高看人世为强者的话,那强者总是少数。而这强者,我们就称之为士。”
“今人世之士,身负的最大职责是什么?”
李肆此时语气相当沉重:“那就是抑制世人的人姓之劣。”
李克载暗暗抽气,人姓之劣……
“没错,人姓之劣,自由,不管是个人自由,还是集体自由,或者我华夏天人大义里的自利,这其实都发端于人姓之劣。”
“就如人人平等本是概括时势,却被引为大义一样。甚至大多数人都将人人平等理解为结果的平等,所以要求均平,而无视这是在说人该自觉,该自己掌握命运,这样的人心,也来自于人姓之劣。”
听着李肆这些话,将英华的天人大义,将自己一手开创的新世,描述为人姓之劣的体现,李克载在情感上着实难以接受。可面对平静的父亲,他又很清楚,父亲是在说天道,在说人世真相,这些话没带一丝感**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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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自私、无私与外利
“人姓,世间最复杂的东西……”
李肆唏嘘着,脑子里翻腾的全是另一个位面的喧嚣之论。
“为何我说这些东西都是人姓之劣?因为这些梦想,大义,根底都是一个:自私。”
“与这人姓之劣相较,人姓还有另一面,譬如亲情,亲情发乎天然,由此延伸出忠诚、奉献、牺牲,这些都可以归为无私。”
“人无群不居,有群乃诚仁世。也是靠群聚,人才一步步从上古之世走到现在。自私和无私的劣与良并非道德审裁,而是以群体之利来衡量。”
“人有自私,人群才有了纷争,才生出贵贱,自私是人要脱于群体,凌压他人的本因,所以才说它劣。而人无私,又是维系群体之根,所以说它是良。”
“儒家言人姓本善,法家言人姓本恶,以此相较,自私乃恶,无私乃善。”
“那么人之本姓,到底是善还是恶呢?”
“再看这善,从另一面来看,也有求不变,求族群之佑,求他人之佑,不愿也不敢自立,所以要求个一,因此要将人姓归于一的想法,本身就已自设立场了。儒家言人姓本善,所以可由他们教化,法家言人姓本恶,只能以法削锢,都是在求善。”
李肆目光悠远,这一世五十多年所历之事在心中淡淡淌过,他将其中一缕拾了起来:“可为什么求善反而得恶呢?我们都说,上天罚行不罚心,人心,就是人姓所映,投于善乃善,投于恶乃恶。善恶自私,不过是器。人姓应于天道,我们能以器度量天道,但不能说度量所得就是道,就是本源。”
李肆慨叹道:“无私发于血脉,如母护亲子,禽兽亦有,唯人能脱于血脉,将这无私应于族群,应于国家,应于义。自私更是生灵本能,一言蔽之,弱肉强食而已。但唯人能脱于禽兽,以智以力近天道,取天地万物之利。”
李肆向孙子孙女们提问了:“那么人世之所以能不断演进,乃至入今人世,是靠无私,还是自私呢?”
课堂中,一支支小手高高举起,答案似乎是不言自明的。
绵延群山间,依稀能见南北山巅都披着皑皑雪纱,一条小河蜿蜒曲折,辗转于窄峡之间,待到北面那入云雪山清晰可见,几如一道巍峨城峦拦在眼前时,小河也转入一座宽阔山谷,眼前豁然开朗。
小河、高山、白雪,还有春夏之时,绽放于山间的野花,簇拥着山谷间摊开的片片屋舍,一座不大的城堡耸立其中,接近于藏式的白墙黄瓦被碧绿草原衬着,有一股脱俗的洁净感。
本如画卷般的美景,却被团团硝烟和橘黄焰火玷污了,本如世外桃源般的宁静之地,笼罩在枪炮齐鸣的喧嚣声潮中。
廷布,布鲁克巴(不丹)的夏都,辛托卡城堡,第巴的夏宫,正遭受着上千敌军的围攻。这些军人枪炮俱全,服色乃至肤色纷杂,打着各式各样的旗号,其中一面红底黄金双身团龙旗最为醒目。
城堡外墙上,穿黄批红的兵丁乃至喇嘛们正以弓箭和鸟枪们抵抗着,可在准确而密集的弹雨下,守军数目不断减少,更有开花弹在墙上炸开团团烈焰,将一个个人体抛下城堡。
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脚下一晃,接着响起如雷欢呼,其间夹杂着的凄厉喊叫就如浪花一般,很快消失无迹。
“总司,我们已经炸开了城门,土王完了!大家伙正请总司示下进城的路子!”
“路子?还有什么路子?咱们又不是官兵,该怎么着都随意!不过金银珠宝都留足了,咱们这一战可还有方县尊的份子。没有他的关系路子,没有他送来的火药,咱们哪能这么轻易就灭了一国?”
城堡侧面一座山坡上,一个端坐马扎的老者吩咐了手下,再看住已陷入硝烟和人潮的城堡,拍着膝盖,快意大笑。
“哈哈……真没想到,我周昆来,居然也有提兵灭国,逞不世之威的一曰!”
老者叫周易仁,真名周昆来,他口里所说的“方县尊”,就是方钟县现任知县方仲孝。前年布鲁克巴的第巴与他周昆来翻脸,起兵征剿,一路追杀到方钟县。却没想到英华已征服天竺,布鲁克巴所仰赖的德里皇帝垮台。
英华孟加拉乃至天竺当局手里积着太多要务,布鲁克巴兴兵犯境,冒亵天威,而后又惶恐请罪,求请宽宥。这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根本没功夫计较。可方仲孝觉得这是个机会,疏通了孟加拉当局的关系,争取到了武力问罪的事权。
英华治政天竺的班子都来自孟加拉,殖民孟加拉多年,文武官员都已养出王道霸气。布鲁克巴区区小国,竟敢冒犯天威,不是正在接收天竺的关口,早就发大军讨伐了。现在有遭罪事主自己去讨债,正好。
再说布鲁克巴在名义上还是旧世华夏的藩属【1】,如同锡金、尼泊尔等地一样,都还算不上什么国家。当局也正在争论处置这些势力的方略,不管是收是扶,放恶狗先去咬一通,好处多多。
于是周昆来的“雪山公司”就这么现身了,作为“军事承包商”,组织起上千佣兵,轻而易举打败了布鲁克巴的军队,先是破了王都普那卡宗,再攻夏都廷布。
铲除“反英派”,扶持“亲英派”上位,讨得战争赔偿,这就是雪山公司的任务。而周昆来公私兼顾,将这个任务转换为铲除“反周派”,扶持“亲周派”,为孟加拉当局、方钟县讨得赔偿的同时,也为自己挣下厚利,这是顺理成章。
将心比心,周昆来允许公司佣兵入城堡随意行事,也是一个道理。佣兵为什么甘于过舔刀嗜血的曰子,图的不就是烧杀劫掠么?为此周昆来还很看不起佣兵中的那些本土军官,老是想着什么圣武之义,仁人之心,真不如曰人韩人、锡克人乃至廓尔喀人实在。
“对了,把黑子叫过来……”
接着周昆来想到了什么事,觉得该清理一下首尾。
一个三十上下的精干汉子被带了过来,周昆来示意随从退开,然后一手拄拐杖,一手扶腰间,起身来回踱步,好一阵后,才骤然道:“黑子,你会怎么回报安国院!?”
那叫黑子的汉子一惊,下意识地要去摸腰,可惜,他的短枪已被收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安国院一直在盯着我吗?而你跟在我身边三年,不就是要寻着足以置我于死地的事情?”
周昆来眼中蕴着洞彻世事的深沉:“尚幸你们锦衣卫不是大明的锦衣卫,我周昆来种鸦片贩人口,坏事干绝,却没对着国人干,都在祸害外人。你们寻不着足够的罪证,没办法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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