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从码头方向跑过来,背后则是几条高桅大船,驻在昆仑岛的海军三天两天都在这里打转,不是巡视,就是购买米粮副食,这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海鳌级战舰。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人身上,似乎早就有所等待。

    “咱们这里叫……怀乡!”

    那个人高声嚷着,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此处人丁已有三四万人,大多都是历年大战里被捕的战俘,定有一年到三年不等的劳工契约。到此时,小半人已是自由身,在此处享有田地,还兼着南洋公司的工作。有这些人的前例,其他人也都是满心憧憬,没什么燥乱。

    朝廷将此处定为什么托管地,他们不懂,但朝廷要派官员来,这事他们懂,此处就已是王化之地,他们也重新回归华夏。

    因此他们对自己所居之地,到底会叫什么,更是充满期待。名不正则言不顺,朝廷命名,自然比他们自家俗称更有意义。而现在定下这个“怀乡”之名,寄托了他们心牵大陆故土的情怀,自然不份外激动。

    “你们知道,首任总督是谁吗?”

    报信人满脸涨红,似乎这才是真正的大消息。

    急不可耐的人群纷纷叱骂这不识相的小子,他赶紧喊道:“是吴崖!吴大将军要回来了!”

    片刻静寂后,欢呼声更甚之前,连李顺都捏着拳头,用力地摇摆着,好啊,带着他们,将高棉土人杀得血流成河的人头珠帘吴崖又回来了!还是来当他们父母官来的,这里不仅会更安全,不定吴崖还会带着他们,立下一番开疆拓土的伟业!

    “开了开了,大家先扎根了!”

    “别挤,先老弱后丁壮!”

    喧嚣声里,这座建筑的大门打开,众人互相招呼着,列出歪歪扭扭的长队,井然有序地向里行去。

    这是新开的天庙,自这些战俘发配而来,就有天主教的祭祀一直跟着。他们一方面配合医卫,为战俘治病疗伤,一方面也以讲经的形式,教导战俘谨守卫生习惯,同时读书认字。虽然很多人对这什么虚无缥缈的上天,依旧不清楚到底该怎么信,但这几年下来,他们已习惯了祭祀们的存在,习惯了向那块高大的空白牌位祷告默思,由此获得心中的安宁。

    之前也有天庙陆续建起,设了根墙,但这怀乡已有六七万人,远远不敷众人所需。因此新建了这座宏大天庙,供这些异乡立业之人来“扎根”,当然,新立天庙,大家都来拜一拜,也是人之常情。

    三个媳妇紧紧抓住李顺的衣服,生怕被人流给冲跑了。行得一阵,才觉没什么乱子,反而让李顺遭了旁人或羡慕或鄙视的重重目光。媳妇们都红着脸低着头,跟在李顺身后,忐忑不安地进了天庙。

    进了天庙,高广穹顶顿时让李顺和他的媳妇觉出了自身的渺小,心弦震动中,祭祀朝他和善一笑,然后挥手示意,让他将血亲牌位挂上去。

    根墙上,细碎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有如置身绵绵春雨中,天庙大殿,根墙两侧的通风设计,也送来微微凉风,大殿一侧,天女天童在低低哼唱,这一切都汇聚成柔润的透心之气,让李顺感觉整个人格外清灵。

    将从曾祖父到父母的白底牌子挂上一处空勾,再挂上自己的红底牌子。李顺看向自己的媳妇,伸出了手,媳妇们一人捏着一块红牌,都有些畏缩。

    “真的……可以吗?”

    她们的姿态和神情将这心意表露得再清晰不过,如此庄严肃穆之地,据说还是公祭之所,就相当于族祠。她们自认不过是李顺的妾室,李顺多半还是要娶华夏之女为正室的,妾室怎么能列名族祠呢?

    “公祭是祭血脉亲族,不分嫡庶贵贱,中外种姓,你们既已是华夏男儿的妻妾,自然可以名列根墙。”

    祭祀显然已见惯了这种情形,温声劝解着。

    在三个安南媳妇的喜悦目光中,李顺将三块红牌挂在了自己的牌子旁边,看着他这串牌子,祭祀抽了口凉气。

    “你这小子,居然学着官家立祖!?”

    李顺呆住,此话从何说起?

    祭祀眼神悠悠,说起了早前一桩事,当时也引发了国中议论,但接着就被正在动荡的舆论风潮给掩盖了。

    “官家只知有父,不知其祖,就能记得,其祖出自渭河。所以官家的祖祠上,祖父是李公,曾祖是李曾公,一直上溯,最早是李太公。”

    “当初立此谱时,朝中的书生们还大叫非礼,可官家说,他家自北方逃难而来,已丢了族谱,失了记忆。确实不知祖父是谁,曾祖是谁,就知道姓李,出自渭河。但他说,这还不够么?只要是华夏之人,足矣。说起来,此时我辈华夏人,不知祖辈根底的,十之**,他出自于民,这又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祭祀带着敬仰的神情慨叹道:“官家还说,往曰种种,没能留下的,确是遗憾,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真真把握住现在,从今而始,让我们华夏之人,再不忘祖宗。”

    皇帝居然搞不清祖父是谁!?甚至都不愿编一个!?

    初听此事,李顺就觉匪夷所思,可听到后来,心中急流翻滚,没错啊,这百年来,小民乱世求存,颠沛流离。他虽是陕西米脂人,却也只记得爷爷叫什么。更早之事,穷苦人家,谁能留什么族谱?皇帝居然跟他们一样,也出自草莽,还不愿矫饰此事,这样的皇帝,真恨当初自己为何没能早早投效,反而跟着鞑子助纣为虐。

    接着心绪转动,李顺又觉庆幸,即便被流遣南洋,皇帝仍然怀着满腔仁心的,否则自己何以在这短短一两年里,命运就截然转了向?

    如皇帝所说,自现在开始,就要立正心念,即便此处离神州数千里,可心与祖宗相连,这就是故土华夏。

    怀着深深的感悟,李顺带着媳妇,朝大殿正中,那块高大的空白牌位,恭谨拜下。

    码头上,一群穿着灰衣,样式跟英华红衣军一般无二的军将下了船,被众人簇拥在正中的,正是新人扶南总督吴崖。他转头看向另一人,挥手道:“谢八尺,万里迢迢,你多保重。”

    送他之人是通事馆知事谢承泽,他爽朗笑道:“你是动刀兵,我不过动口舌而已,虽是踏洋万里,也不过等闲之事。”

    被小谢的豪气感染,吴崖笑道:“好好!等你回来,这南洋,想必也是大不同了。”

    送走吴崖,小谢回到座舰,却撞见另一个人,见这人的装扮,小谢先瞪眼,后皱眉,再笑道:“郎世宁,你是想通了?”

    换上了一身素洁麻袍的郎世宁,抚着胸口的十字架,长叹一口气:“上天浩瀚,该能容得下我主的恩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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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三章 主啊,上天将至

    晴空,碧海,海鸥划空,一切都那么明媚,让人心怀舒展,可小谢却在郎世宁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泪痕,而他眼瞳也夹杂着血丝,似乎刚经历过一番生死煎熬。

    不过这只是残影,此刻郎世宁一脸淡然,有一种终于习惯了船上的木板厕所,因此畅怀而泄的解脱感。

    “上天可鉴,郎施主是悟道了……”

    又一个素袍人出现,胸前挂着一串佛珠,跟郎世宁相映成趣,这是道音。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立地成佛呢,都收拾好了么?好了就赶紧走啊,咱们这船队,一天开销就是二三百两银子,家业大也不能随便败啊。”

    一个同样穿着麻袍的年轻人出了船舱,絮叨不停,见了这人,小谢也客气地颔首打招呼。这是神通局慧妃娘娘的亲信,还是老凤田村人。只是小谢不明白,这个叫刘旦的小伙子,满脑袋就拨着算盘珠,为何也入了天主教,竟然还是一位巡行祭祀。

    听到刘旦的催促,小谢也扫视着船尾舵台,想找到船队总指挥鲁汉陕的身影,却被另一个扑出船舱的身影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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