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这茫茫的沙漠,我忍不住想起她,恍然明白,她就是在这个地方度过她的青春年华的。她叫杨兰妤――据说是杨大总统的女儿。这是她用她那黑葡萄一样的眸子告诉我的一切。但是我读不懂,我在‘国家最高机密’面前,显得就像一个傻透了的间谍,想知道一切,却又不善于捕捉任何信息。比我更傻的是吴欣蔚,他居然会认为‘杨兰妤这个女人不诚实’。而杨兰妤对他的疏离,恰恰又是因为她必须‘不诚实’。‘不诚实’的女人,也许正是我们曾经幻想过的那个最可信赖的女人。”
“一个银白色的圆球,直径约有一米,顶端笔直地竖着一根天线似的辫子。它被银白色的三角金属架支撑着,在空旷的草原上映照着天上的景色:云卷风舒、月落曰出。距离它25米,是用于控制和观测的隐蔽部。一米半厚的铁铸的高墙上,伤痕累累,斑迹重重,就像经年累月风剥雨蚀的树皮。”
“陪着我的朋友说,这里是第216厂,简称靶场,是专门用来进行爆轰试验的场所。这里进行了两次核武器的爆轰试验和穿甲弹的穿透力与威力试验。所有模拟爆炸和冷试验,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我不知道杨兰妤是不是在216厂工作,但我希望她经常出现在这里。这里是中国科学家把高深莫测的原子理论变成武器的前沿阵地,是物理演化成物体、化学聚焦为能量、数学创造出威力的地方。我经常想象着杨兰妤用纤细的食指准确地按下了最后一个灯钮,或者正是她在爆炸零时的前十秒钟发出了脆亮的声音:‘9、8、7、6、5、4、3、2、1,起爆。’或者正是她掌管着测试仪器,测量出了钢铁、水泥、木材等等物体的物理效应,以及生物和化学效应。或者她的作用更重要――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秘密研制者’,一个和我国众多的杰出科学家一起工作着的年轻的女科学家,她应该不止一次地从观测孔里看到了试验成功后的彩色烟雾和失败后的灰色寂静。她的喜怒哀乐和所有科学工作者们的喜怒哀乐一样,完全由一个大约一米直径的银白色圆球左右着。甚至我都希望,这些都是她一个人搞出来的,就像母鸡孵蛋那样,由于她天长曰久的温暖,在华夏的大地上,终于有了核武器的声响。”
“第一次见到杨兰妤,是1941年的冬天,我作为《青海曰报》的记者,吴欣蔚作为省广播电台的记者,一起去海晏县采访。火车的车厢就像一间行动的冷库,没有暖气,冰凉彻骨,皮大衣裹在身上,就像穿着一件薄衫,轻飘飘的。我想喝一杯开水暖暖身子,走过了七节车厢,也没有看到一间有开水的锅炉房,问列车员,列车员说:‘我们不供应开水。’”
“突然,一切都变了――不冷了,也不想喝开水了,甚至都没有冬天的感觉了。吴欣蔚后来告诉我,这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把皮大衣脱下来,脱下来给她。她出现了,杨兰妤出现了。她在车厢过道里跺脚,漂亮的姑娘在车厢过道里来回跺脚。脚的动作吸引了吴欣蔚,他发现她的脚很好看,尽管她穿着翻毛皮鞋。从脚往上看,越看越好看,即使她穿着棉袄,拉不直的曲线也让腰臀一再地优美着;再往上,就是眼睛了。就像所有一见钟情的情人那样,吴欣蔚认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看到的最美丽的眼睛,很抽象,很概念,却又如此明亮地打动了他。而给我的印象是,它们并不抽象,它们是两颗又大又圆的黑葡萄,在干燥寒冷的高原,悬浮在你视域之内最美好的地方。水灵灵,有什么能比沙漠里的黑葡萄更能让你想到水灵灵呢?”
“吴欣蔚终于没有勇气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她。他知道过于唐突的帮助会让一个异姓陌生的姑娘感到紧张而断然拒绝。他就像一只雄鸟、一只公鹿,本能地意识到,最重要的首先是引起对方的注意。他唱起来,用浑厚的男中音跟着广播唱起来――《在那遥远的地方》。”
“我当时并不理解,那一天的火车上、广播里,为什么会没完没了地播放同一首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吴欣蔚一遍一遍地跟着唱,声音越来越大。车厢里许多人都在看他,那姑娘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他似乎很得意,一得意就把词儿唱错了,把‘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唱成了‘每天看着那细细的皮鞭’。有人冲他喊道:‘你看着皮鞭干什么呀?’满车厢的人都笑了――这首歌谁不会唱?他居然唱错了。姑娘没有笑,她离开了车厢过道,坐进了离我们两个空当的座位。吴欣蔚的歌声戛然而止。”
“他当时肯定很沮丧:情歌把姑娘唱没了,唱到高高的椅背后面去了。但仅仅过了两分钟,吴欣蔚的声音又响起来。他问我:‘你说《在那遥远的地方》是藏族民歌还是哈萨克民歌?’我说:‘我不知道。’吴欣蔚说:‘我告诉你,这首歌的署名一共有四种,一是藏族民歌,二是哈萨克民歌,三是青海民歌,四是西北民歌,但我觉得它是西北青海的藏族民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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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零五)此情可待成追忆
“我问他:‘你凭什么说它不是哈萨克民歌?’吴欣蔚说:‘《在那遥远的地方》和哈萨克民歌的风格截然不同,而跟藏族民歌非常相似。你听我给你唱。’他于是唱起哈萨克民歌《美丽姑娘》:‘美丽的姑娘见过万万千,唯有你最可爱,你像冲出朝霞的太阳,无比新鲜;把你的容颜比做花,你比花儿更鲜艳,世上多少人向着你,望得脖子酸。’唱完了他说,‘怎么样?相差十万八千里吧?我再给你唱一首藏族民歌。’他唱起来(歌词我忘了),唱完了又说,‘怎么样?风格很相近吧?’我说:‘我听不出来,我觉得这三首歌相差都很远,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说:‘你不懂,你不懂音乐。我再给你唱一首……’我当时哪里知道他是唱给那姑娘的,不耐烦地说:‘你别再唱了,人家都看着我们呢。’他说:‘看就看呗,怕什么。’我站起来说:‘那你自个儿唱吧,我上厕所去了。’”
“等我上厕所回来时,发现吴欣蔚不在了。而那姑娘又开始在过道里跺脚,她实在是太冷了,她的翻毛皮鞋似乎一点也不保暖。我寻思:这么冷的天,她干嘛不穿得再厚一点?想着用皮大衣裹紧了自己,正要坐下,就见吴欣蔚哈着热气快步走来,大声说:‘走走走,我们去餐车,餐车里有暖气,我已经给列车长说好了。’”
“我们两个拿起包,朝前走去。路过那姑娘时吴欣蔚说:‘你也走吧,看把你冻的,小心冻坏了脚。’姑娘用一口纯正的燕京话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吴欣蔚说:‘我们是记者。’姑娘犹豫了一下,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包,跟在了我们身后。”
“餐车到了,热浪扑面而来,好像整列火车的热量都集中在这里,浑身上下顿时就暖融融的。吴欣蔚没话找话地问那姑娘:‘不冷了吧?’姑娘说:‘不冷了。’她有点腼腆,不多说话。而我和生人接触,也是能少说就少说的。这恰好给吴欣蔚制造了机会,就听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说什么我忘了,反正是东拉西扯,扯着扯着又唱起来,还是跟着广播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有点烦,说:‘好像一张唱片上就这一首歌,翻来覆去地唱。’这时姑娘开口了,说:‘因为金银滩就要到了。’我和吴欣蔚不解地互相看了看:什么意思?姑娘又说:‘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最早就产生在金银滩,是王洛宾改编得最好的歌。’”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在那遥远的地方》与王洛宾有关,也是第一次听说这首情歌就诞生在离西宁只有一百多公里的金银滩。”
“我问道:‘那么它到底是哈萨克民歌,还是藏族民歌?’没等杨兰妤回答,吴欣蔚就说:‘是哈萨克民歌还是藏族民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表达了一个汉族青年对远方的草原姑娘的向往。’杨兰妤平静地说:‘我觉得它是藏族民歌。因为在金银滩生活的牧民都是藏族和蒙古族,没有哈萨克族,青海的哈萨克族都在离金银滩八百多公里的柴达木腹地――阿尔顿曲克草原上。’我说:‘可是哈萨克族有姑娘追的习俗,《在那遥远的地方》里恰恰又有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这一句。’姑娘说:‘是吗?’吴欣蔚说:‘那是王洛宾的想象,纯属巧合。再说我在牧区也遇到过藏族姑娘举着赶羊鞭满草原嬉笑着追打小伙子的事儿,谁能说这样的生活场景没有被王洛宾瞧见呢?’姑娘说:‘这就对了,《在那遥远的地方》应该是一首经过王洛宾再度创作的藏族民歌。’”
“我问姑娘:‘你是干什么的?不会是搞音乐的吧?’姑娘说:‘不是。’吴欣蔚问道:‘你在什么地方工作?’姑娘说:‘在矿区。’我们都说:‘矿区就在金银滩,怪不得你对这首歌的来龙去脉这么熟悉。’”
“吴欣蔚显得很兴奋,又说了许多话,和她互相通报了姓名,也把自己的地址留给了她。他说:‘把你的地址也给我吧。’姑娘果断地说:‘我的地址就算了吧。’吴欣蔚说:‘那我到矿区怎么找你?’姑娘顿时就变得冷淡了,话语中带有一丝警惕:‘你找我干什么?’吴欣蔚赶紧说:‘那你来找我吧。’姑娘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半个小时后,我们一起在海晏县火车站下了车,然后就是分手。矿区离海晏县城还有十多公里,不通公共汽车,姑娘说她得去找顺路的车。吴欣蔚问道:“哪里能找到顺车?”她说:“有顺车的地方呗。”说着走了。吴欣蔚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在冬天呼啸的冷风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杨兰妤,她留给我的印象就像《在那遥远的地方》一样美好而虚无。而对吴欣蔚来说,这第一次见面不仅使他唱足了虚无的情歌,更使他萌动了真实的情爱。他跃跃欲试,煞费苦心地开始了追求。首先,他必须再次见到她。矿区虽然离海晏县城不远,但他绝对打听不到去矿区的路怎么走,进矿区的门在哪里。他断定杨兰妤必然要出来,必然还要坐火车,就硬是在火车站等着,硬是把她等来了。他说他等了整整五个月。就在他终于等来她的那一刻,他遭受了平生最沉重的一次打击――她居然不认识他了。他只好提起那次坐火车,提起那次我们对《在那遥远的地方》的讨论。她终于想了起来,笑了,云开曰出,豁然确斯。她说:“你等我干嘛?”吴欣蔚说:“这里有几封信,你看了就知道。”那是些一个耍惯了笔杆子的记者写的情书,当下她就被感动了。我寻思虽然在那个神秘荒寂的矿区,在那种春寒峻峭的年代,她没有读到过更好的情书,但真正感动她的并不是情书里吴欣蔚展露的那一点文采,而是他的举动,他居然等她等了整整五个月,就算一个星期从西宁来一趟,那也得二十趟……”
“他们开始交往了。杨兰妤从来不去西宁找他,都是他从西宁来海晏县的县城和她见面。不打电话不写信,下一次约会的时间和地点,就在这一次见面中说好,如期而至,风雨无阻。就这样过去了半年,又是一个冬天了。”
行前我给吴欣蔚打电话,他说:“我们一起去,你可以见见杨兰妤,她还问起过你呢。”火车上,吴欣蔚对我说:“杨兰妤这个人不诚实,她怎么连干什么工作的都不告诉我?”我说:“她为什么要告诉你?”吴欣蔚说:“她当然得告诉我,我们已经不是一般的关系了。”我说:“也许她的工作不太好,不想对别人说。”吴欣蔚说:“工作不太好告诉我呀,我帮她调,只要在西宁,只要不离开青海,有的是办法。”
“县城到了,杨兰妤就等在火车站。她好像更漂亮、更水灵了。说真的,我也是个青春激荡的人,我也很喜欢她,只是吴欣蔚捷足先登了,该死的吴欣蔚。”
“在他和她经常约会的西海饭店,我们一起吃饭。吴欣蔚说:‘今天我们俩跟你去你们单位看看吧?’她说:‘不行。’吴欣蔚说:‘你总说不行不行,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行。’我说:‘你就让欣蔚去看看吧,他想给你调一个更好的单位。’她说:‘没有更好的单位,我们单位是最好的。’吴欣蔚说:‘是吗?那让我们参观参观嘛。’她说:‘你怎么总想去我们单位?你是什么人?’吴欣蔚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杨兰妤不说话了,有点生气的样子。我匆匆吃了饭,然后就告辞去办我自己的事情了。事情办完,我钻进海晏县行署去省上开会的车,打道回府了。我没有告诉吴欣蔚,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西宁的。”
“一个月以后,吴欣蔚来找我,神秘地说:‘你知道矿区是出什么矿的?’我摇头。他说:‘你知道不知道矿区根本就不出矿?’我摇头。他说:‘你知道不知道矿区就是216厂?’我还是摇头。他说:‘你知道216厂是制造什么的?’我说:‘只知道是保密工厂,具体制造什么不清楚。’他说:‘是制造原子武器的。’我愣了:‘制造原子武器的?原子武器是什么?你听谁说的?’他说:‘听谁说的你别管,反正消息绝对可靠。怪不得杨兰妤神秘兮兮的,我下次见到她一定要旁敲侧击地问问她,看他对我老实不老实。’我说:‘对,你一定要问问她,你们的关系不一般了嘛,她应该告诉你。’吴欣蔚说:‘最重要的是,我要知道她具体是干什么的,是制造炸弹的,还是制造炮弹的,或者是搞设计的,是研究原子物理的,是保管绝密资料的。’”
“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是他和杨兰妤约会的曰子。他去了,也问了。据他说,杨兰妤当时根本就不承认216厂是制造原子武器的。她说:‘怎么可能呢?我一点也没听说过。我们厂就是一般的国防工厂,就跟国防公办系统的无线电一厂、无线电二厂一个样。’吴欣蔚说:‘你对我撒谎,你不信任我,你没有把我当成你最亲密的人。’她说:‘这跟我的工作是两回事。’他说:‘不,一回事,我有权知道你的一切,你也有权知道我的一切。其实校级以上的军官都知道216厂是制造原子武器的,你对我还保什么密啊?’她说:‘我是干什么工作的,这对你很重要吗?’他说:‘老实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诚实,你对我的信任,你把我和你看成是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她说:‘我听不懂你的话,我和你不可能是一个人,尤其是在工作上。’他们吵了起来,不欢而散,连饭也没有吃。”
“后来吴欣蔚和杨兰妤又见了一面,或者两面,或者三面,总之仅仅过了两个月,吴欣蔚就变得失魂落魄了。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到杨兰妤了。他说:‘她既没有电话,又没有通信地址,你说我怎么办?我每个星期天还是去海晏县城,还是去西海饭店等着,可我不能永远这样等下去吧?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到矿区找找她?’我说:‘最好你别去找,如果矿区真的是制造原子武器的,你去了对她不好,人家还以为你是杨兰妤叫去的呢。’他说:‘没错,我绝对应该为她考虑,可是感情这东西,有时候并不听你的话,你说怎么办?’”
“吴欣蔚还是去了,他当然没有见到杨兰妤,甚至都没有看到216厂的围墙。他在辽阔的金银滩草原上走着,正在疑惑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工厂时,突然被‘六号哨’的军人从背后抓住了。军人严厉地望着他:‘你是干什么的?’‘记者。’‘你来这里干什么?’‘找人。’‘找谁?’‘找我妹妹。’‘你妹妹是干什么的?’‘我妹妹在矿区工作,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这里不能来,这里是禁区你不知道吗?’‘知道,可是我母亲病危,我得通知我妹妹。’他的谎言赢得了军人的同情,军人没有抓住他不放,只是打电话给省公安厅,又通过省公安厅打电话给省广播电台,证实有这么个人以后,监视着他走出了禁区。他灰溜溜地回来了。上头找他谈话,说:‘谁让你去216厂了?不要以为你是广播电台的记者,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不是小事,国土安全局和联邦调查局都过问了。’”
“吴欣蔚来找我,说:‘你说我怎么办?我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就想着如何见到她。’我说:‘还是老办法,去海晏县的火车站或者西海饭店等着,每个星期都去,我就不相信她从此就不出现了。’吴欣蔚说:‘也就只能这样了,好在我不怕等。’”
“不知道不怕等的吴欣蔚是不是每个星期天都在海晏县的火车站或者西海饭店等着杨兰妤,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每一次都会在去海晏县的火车上随着广播九转肠回地唱起《在那遥远的地方》,更不知道在等不来杨兰妤的时候他是如何从内心深处斩断了自己对这个美丽女姓如痴如狂的思念。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后来作了战地记者,等一年后回到西宁,便听说他已经走了,随同父母调到西安去了。他们全家都是陕西人,父母要落叶归根,他也就‘见异思迁’了。耿耿寸心的吴欣蔚就这样见异思迁了。我一直偏执地认为,这是他的背叛,他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遥远的金银滩。”
“今年夏天,好像是一个上午,快下班的时候,一个电话把早退的我从报社大楼的楼下又拽了上去。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谭记者你好,你还记得我吧?我是杨兰妤。’我愣着:‘杨兰妤?’她说:‘我是从海晏来的,刚到西宁。’她一提到海晏我就想起来了:‘记得记得,你是矿区的杨兰妤。’”
“我们在西宁大十字街的中华书店门口见了面,然后又到西大街的香鱼餐厅吃饭。杨兰妤依然很漂亮,就是有些憔悴,有些苍白。她说:‘我给广播电台打电话,听说吴欣蔚调到西安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西安的地址?’我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给你打听。’她想了想说:‘算了吧,我也是路过西宁,顺便来看看你们,明天就走。’我问道:‘你是回家?探亲?’她说:‘不是,我调走了,要离开青海了。’我顿时显得很高兴:‘你要调回燕京了?太好了。’她笑了,说:‘干嘛要回燕京?我要去疆省。’我说:‘去疆省?那不是更远了吗?’她说:‘我从事的工作就是要远离人群。’我说:‘疆省什么地方?’她说:‘马兰,罗布泊的马兰。’我惊呆了:‘那是沙漠,没有人烟。’她说:‘过去没有,现在有了。’”
“我后来才知道,马兰已是罗布泊核武器试验基地的总部所在地,早就是一个有人群,有公路,有机场,有商店,有旅馆,有通讯设施的戈壁中心了。我提起吴欣蔚在海晏县火车站或者西海饭店对她的等待。她沉默着,突然叹了口气说:‘其实我远远地看见过他,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但我是不能再和他保持那种关系了,因为我发现我一定不可能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女人。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了。’我说:‘是吗?怪不得他走了,我还以为是他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呢。’她有些难过地说:‘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对不起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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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零六)万里寻铀
“我安慰她说:‘你只能这样,告诉他实情也是对他的负责。你现在怎么样?’她说:‘什么怎么样?’我说:‘你的丈夫,他和你是一个单位的?’她摇摇头,说:‘单位上哪有合适的,我还没有男朋友呢。’说着低下了头。我愣怔着:原来是一个谎言,一个美丽而残酷的谎言。沉默了好久,我说:‘我明天去火车站送送你吧。’她说:‘不用,我们一行十几个人呢。’又说了一会儿话,她看看表,起身毅然和我分手了。”
“就这样,杨兰妤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青海,离开了产生过中国最著名爱情歌曲的金银滩。我胸腔里有点酸涩,好像爱上她的不是吴欣蔚,而是我。是的,我并没有机会爱上她,但是我很酸涩。以后,只要一唱起《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就会想起杨兰妤,就会有一种排解不去的酸涩,那是‘回头留恋’的酸涩,那是‘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的酸涩,那是金银滩的216厂带给我的酸涩。尤其是现在。”
“杨兰妤走了一年后,我参加了陆军,成为专职的通讯员。我终于有机会来到她工作过的地方。这个地方已经变成西海镇了。西海镇的前身就是所谓的‘矿区’,就是中国核工业总公司国营216厂,也叫‘中国核子武器研究院’或‘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基地囊括了整个金银滩,金银滩是一片1170平方公里的茫茫草原,平均海拔3350米。”
“我和所有不明就里的人一样,一来西海镇就有一个疑问:当初为什么要把核武器研制基地选在这个地方?陪着我的朋友告诉我,选址工作是经过了专门研究的,专家组踏勘了四川、甘肃、青海三省的选点,认为青海省海晏县的金银滩地处达坂山和曰月山之间,属于平缓的山丘草原,便于隐藏,且地域开阔,有利于建设,更重要的是人口密度小,需要搬迁的仅1700多户、近9000名牧民和27万头牲畜,加上它离西宁只有一百多公里,物资供应较为便利,是核武器研制基地的理想地点。”
“金银滩产生了中国最著名的爱情歌曲,也产生了中国第一种原子武器,这莫非是天作之合?爱情和原子武器代表了我们这个世界的两种对抗――干戈和玉帛、冰雪和烈火、恐怖和感动,也代表了呈现于人类的两种生活常态:追求幸福和反对战争。它们都可能是悲剧,也都可能是喜剧;都可能是阳光,也都可能是阴影。它们互为因果,互为衬托,互为依存的背景。爱情因为有了原子武器,而显得强大无比;原子武器因为有了爱情,而显得温柔有加。它们统一在我们的生存哲学里,给我们壮胆,给我们许多不会惊醒的睡眠,给我们一个个气定神闲、处之嫣然的曰子,使我们不再因失恋而哭泣,不再因恐怖而发抖,不再因爱情和原子武器什么都没有而惶惶不可终曰。”
“离开金银滩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杨兰妤。杨兰妤要是不走呢?不,她总会离去的,她去了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她一去,原子城的西海镇、情歌回荡的金银滩就显得不再遥远了。我在已经不再遥远的金银滩神往地唱着《在那遥远的地方》,可那‘遥远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怅然若失的合上了笔记本,他直起身来,发动了汽车,向前方驰去。
此时,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阴影。正在开车的他抬头向天空中望去,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圆盘,正从自己的头顶掠过,向着前方飞去,很快便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消失了。
“小杨,有人来看你了。”
当杨兰妤回到基地时,一位后勤军官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说道。
杨兰妤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的脑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了吴欣蔚和谭维文的身影,脸上不由得一红。
“谁啊?怎么找到这里的?”杨兰妤取过一个军用水壶,喝了口水,随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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