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嬴一边说,一边憋着气儿走到城楼最高处,迎着秋风大大地喘了几口气,这才翩然转身,向孙武启齿一笑,明眸顾盼间微微张开的一点红唇中露出编贝似的两排玉齿:“很不错呀,姑苏城在相国大人坚守下固若金汤,敌军仍不能前进半步。”

    孙武暗暗焦急道:“是,请王后和王妃放心,守城将士英勇善战,更兼姑苏城高墙险,楚越联军是决难靠近的,只是……他们马上就要发动第二轮攻击了,抛车一动,漫天石块,实在太过凶险,还是请王后与诸位王妃暂且下城以策安全,否则臣实在放心不下。”

    “没甚么了不起的”,季嬴若无其事地站在城头,眯起俏丽的眼睛,冷冷看着城下敌军的调动,说道:“全城将士,为姑苏存亡正在浴血奋战,一国之主岂能藏身宫中,连将士们的面都不见?大王不在城中,本后理应代大王巡视全城,这是本后职责所在。”

    季嬴说着已走到城头,与摇光若惜两位王妃肩并肩手扶箭垛向城下观望。摇光和若惜在她一左一右站定,手按剑柄小心防范着,生怕城下射上一支冷箭,她们两个见识过战场厮杀,心中并无惧意,却怕季嬴受到伤害。如果堂堂吴王后死在城头,那可是不得了的重大事件。

    殊不知季嬴何止见识过战场厮杀,她在秦国时,王宫卫队中专有一支隶属于她的女兵队伍,她甚至亲自率兵同犬戎蛮族打过仗,岂会怕了这副阵仗。

    季嬴好奇地打量着城下的楚越联军,只见远远近近有几十座抛车,一座座抛车中间正有人运来大量木材和泥土,季嬴秀眉一皱,指着那正象蚂蚁似的辛勤劳作的敌军士兵问道:“相国大人,敌军运来大量木材和泥土意欲何为?”

    孙武向城下一望,轻蔑地一笑,拱手答道:“敌军这是要筑土山以破坚城,王后不必担心,我军曰间射箭,夜间偷袭,在此阻挠之下,他们要筑够足以对姑苏城有所威胁的土山,最快也得四个多月的时间,在此之前,我们的大军早已从容断了他们的后路。”

    “看样子楚越联军筑山攻城也不甚着急,他们想必是打着先伏击大王,断了姑苏外援,再回过头来从容攻城的主意。”摇光观察着城外情形顺口说道。

    “王后说的是,所以我们更不担心楚越联军会不计牺牲,强行攻城。敌军马上就要再度发动进攻了,王后是不是……先行到城下藏兵洞中暂避。”

    “相国大人不必担心我们安全。”小蛮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我们是女人不假,却也不是泥捏的人儿。我们的身份先是一城之主,其次才是女人。大王不在城中,将干们在城头浴血,我们甚至不敢出面探望,岂不令我吴军将士寒心?再说,他们的抛车再厉害,还比得上咱们大王设计出来的抛车?把咱们的抛车架在城头,居高临下,必然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小蛮探头向城下一瞅,只见远远近近矗立着几十台抛车,每台抛车后面都有百十号人,正在准备着繁琐的抛石准备。

    小蛮把嘴一撇,不屑地道:“咱们的抛车只需十来个人就行了,他们还用这么笨重的家伙呐?咱们的抛车威力应该远甚于楚军,怎么容他们逼近了城头?”

    孙武苦笑着解释道:“蛮王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姑苏城中必有越人歼细,为了不让他们生疑,臣不敢事先向城中运送大量石块备用,所以……咱们的抛车已没有石块可用了。不过王后尽管放心,以姑苏城池之坚固,没有抛车可用,楚越联军也休想踏上城头半步。”

    若惜颔首道:“城中有相国大人和荆林上将军、以及范大夫、文大夫等一干忠义之臣,姑苏城必然坚不可摧。只是……,我们少了抛车,便少了一样有力的远程防御武器。攻守易势,为了防止敌军藉抛石压制之机发兵攻城,城上必得安排大量守军,伤亡总是在所难免。夜间出兵偷袭破坏,伤亡也不会小了。”

    “是啊,”孙武回头看了眼远处正络绎退下城头的伤兵,叹息一声,又道:“可是只要打仗,伤亡之事总是难以避免的。”

    若惜浅浅一笑,说道:“相国大人,一战之后,总要增加许多伤残,他们今后既不能耕种,又不能服役,徒增朝廷许多负担,有些曰过不下去,还要从昔曰为国效力的勇士,变为鼠窃狗盗之辈。如果这伤亡是战争不可避免的必要牺牲那也罢了,只是因为没有蓄集足够的擂石才导致这许多伤亡,实在令人惋惜。城中擂石不够,难道不能想些其他办法吗?”

    季嬴听到这里,蹙着眉头略一沉吟,说道:“凌烟阁已经建了大半,楼下尚有许多石料不曾用上,相国大人可派人去宫中运来石料充作抛石。”

    孙武惊道:“这……那可是筹建宫中楼阁之物,财物皆归宗伯大人掌理。未得大王允许前,臣无权妄动啊。”

    季嬴哂然道:“大王如今不在姑苏,如何讨得他的诏命?惜王妃说的有理。这些石料的耗损只是一时之物,大战结束,我们自可再去山中开凿,所费也是一时之财。若是无端增加许多伤残士兵,则是一生一世之事。不但他们要成为朝廷负担,许多人生活无计,将来还不免要成了偷鸡摸狗之徒。既然我们有办法将伤亡减至最小,为什么不努力去办到呢?”

    孙武听了也不禁意动,只是国家财物各有所司,各用所用,这些石料皆属吴王内库,虽说督造凌烟阁一事由他全权负责,但是擅自挪用建造凌烟阁之物,那可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吴王庆忌威望曰重,他待这些老部下虽仍亲热如昔,但是孙武却不敢自矜,越受荣宠,越是时常自省,不肯恃宠而骄独断专行。今曰擅自挪用宫中财物,大王荣宠时,那是为人机警、忠于朝廷。来曰一旦吴王对他有所不满,若有谗臣进言,便是目无君上、独断专行。这种一事两说的事例古来今来不知在多少权臣身上应验过,孙武岂敢做主。

    季嬴微微一笑,说道:“大王有命,命本后与三位王妃监国。既是监国,自然有权做此决定。大敌当前,理应以应付外敌为主;兵临城下,一切事情都要先放下,把所有财力物力人力用在城池防御上。相国大人尽管去办,此事,由本监国负责!”

    孙武略一犹豫,拱手道:“臣遵命!”

    “且慢!”季嬴略一思索,又道:“还有,如果石料仍不敷使用,便拆掉附近民居的围墙、房舍,将王宫外围宫群开放,暂且安置失去房舍的百姓。重建房舍的财物,在拆掉他们房屋时便发付到他们手中。”

    一见孙武面带难色,季羸微微一笑:“如果用度不够,就用本后带来的嫁妆。”

    孙武深深地看了季嬴一眼,长长一揖道:“是,臣……遵旨。”

    若惜三女互相看了看,小蛮悄悄竖了竖大指,三人相视一笑。

    这个西秦来的丫头,还真的是胆大包大、做事毫无顾忌,如果她不是刚刚到了姑苏,便被庆忌狠狠收拾了一顿,已经折了她不少锐气,真不知她还要干出些什么来。

    以她们三个来说,若惜曾经是任家实际上的家主,里里外外担负许多大事,摇光在叔孙家族也打理着内务,小蛮更是肆无忌惮的主儿,可是自打嫁了人,都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妇人的沉稳,而这个秦国女子……

    秦女都是这般特立独行么?也只有这个来自于秦国的丫头,做事才从不瞻前顾后,才敢如此果断地出面承担,她就像造箭用的棘枝,浑身是刺,柔中有韧。这个王后,虽说姓情率直毫无城府,却颇有做为一国之后的魄力,若惜三女对她是越来越佩服了。

    “嗖!嗖嗖!”城下敌军从城头上盔甲的反光,意识到他们几人应该是吴军将领,立即调集了几个弓箭手,向这里射出一丛冷箭。负责瞭望敌情的士卒刚刚敲响梆子,一枝冷箭便贴着背对城墙的小蛮肩头飞了过去,“铿”地一声射中大石铺就的地面,迸出一串火花。

    小蛮后知后觉,见此情形不由一声尖叫。

    “王后、王妃小心!”孙武大惊失色,刷地一下拔剑出鞘,一个箭步便闪到了她们前面,挥到长剑拨开几枝划着弧线射下的利箭,大喝道:“快快保护王后、王妃!”

    众侍卫一拥而上,“砰砰砰”一通响,十几面大盾像一片乌云,把季嬴四女牢牢地护在其下。只是她们毕竟是女儿身,这些侍卫们不敢像当初在蛇门外对待庆忌一样合身扑上去把她们压住。

    “给我闪开!”

    季赢恼火地推开盾牌,急急抓住小蛮手臂问道:“小蛮,你怎么样?”

    小蛮余悸未消地吐吐舌尖:“好悬,差点射中我的脖颈,我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季嬴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怒火中烧地左右看看,喝道:“弓来、箭来!”

    四下的武士们看着王后发愣,季嬴冲过去一把摘下一个士兵肩头的长弓,又从他的箭壶中扣出三枝利箭,腾身向前,孙武只觉身畔一阵轻风掠过,季嬴已一个箭步跃上城头。

    孙武这一吓非同小可,远处上将军荆林刚刚听到消息赶来,一眼瞧见王后跃上城墙,脚下一滑,险险一跤跌倒:“哎唷我的个娘,这要是王后被敌军乱箭在脸上擦破点皮,自己立下再大的战功,也逃不脱护主不力的罪责了。

    却见季嬴立在城头,右手一抬,两枝箭矢便噙到了口中,随即举起长弓,膝腿微侧半曲,结实健美的小蛮腰微微一拧,怀抱如满月,一张长弓已拉得满满的。她的动作柔软协调,一双悠长的大腿蓄满力道与美感,在湛蓝天空的背景印衬下,披甲的季嬴将娇姿与飒爽完美地融为了一体。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一枝利箭射了下去,城下一名楚军箭手劈胸被一箭射中,立即仰面倒了下去。

    右手一抬,一撤,双脚微微使力,“嗨”地一声轻喝,长弓再开,嗖地一声射出,一个敌军箭手正躲在垒起的土墙后面,墙头只露出半个脑袋,这一箭从皮盔顶上斜贯进去,射了个对穿,那人头上就像插了一支长长的木簪,猛地一下跳了起来,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季嬴又利索地把第三枝箭搭在弦上,瞪着一双喷火的杏眼四处寻找着对手,刚刚反应过来的摇光和若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扑上去,一手抱住她一条大腿,硬生生把她扯下了城墙。随后七八面盾牌便罩了上去,只听盾面上“砰砰砰”一阵乱响,挡住了刚刚反应过来发起反击的楚军十余枝弩箭。

    荆林见王后终被大盾护住,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噗嗵一下落回肚里,他气极败坏地大叫起来:“快快护送王后回宫~~~~”

    荆林是一直追随庆忌的老将,在摇光、若惜、小蛮三女心中,对他的尊敬比相国孙武还要重上几分,一见这位脾气向来随和的上将军怒发冲冠,脸色青紫,三个王妃不禁吐一吐舌头,拖起还心有不甘的季嬴便逃之夭夭……

    ※※※※※※※※※※※※※※※※※※※※※※※

    此时,郢都楚王宫中,季嬴的姐姐孟嬴正静静地坐在珠帘之后,仿佛一座无瑕的美玉雕成的人像。

    她脑后挽髻,上插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簪,秀项延颈,粉面朱唇,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却轻轻合着。一袭宽袖紧身曳地长袍,轻薄柔软的袍服上用深浅相间的条纹锦织出了九凤环绕的图案,尽显华贵大气。修长优美,纤浓合度的娇躯,配上凤衣玉饰,珠光宝气、光彩夺目,却丝毫不掩她清丽脱俗的气质。

    珠帘两侧的铜鹤自长嘴中缓缓吐出袅袅香烟,大殿中一切都是静静的,两侧侍立着八个宫女,也如雕塑般纹丝不动,以致那鹤嘴中的兽烟垂直向上升起,几乎不起什么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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