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矩风度依旧,却没有什么笑容,只是道:“老臣已经竭尽心力,到如今害圣上身死,百死不能恕罪,可……”

    宇文化及端着酒杯,含笑截断他的话头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裴矩不解道。

    宇文化及缓缓道:“你为什么要逼死杨广……逼死杨杲……然后……逼死我?裴侍郎,我发现你真的深不可测。三代君王死在你手上,你也算足以自傲了。”

    裴矩不语,宇文化及突然敲敲脑袋,“我忘记了,应该是四个。当初杨广登基的时候,裴侍郎也出了力呢。说不准杨坚之死,也有裴侍郎的功劳。”

    裴矩沉声道:“如果说这些能让圣上舒服些,圣上大可一吐为快。”

    宇文化及握着酒杯,手上青筋暴起,还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当年家父死时,裴侍郎为我出谋划策,我一直都是心存感激。可人要死了,脑筋不知道为何会很清楚。我突然觉得你不是帮我……而是想要害我!”

    “最少你现在还活着,最少当年若非化及苦苦哀求老夫,老夫也不会犯下欺君之罪。只是想着救人一命,哪里想到……”裴矩叹息道:“我理解圣上此刻的心情,我甚至恨不得,能以身代替……”

    宇文化及笑的流泪,“说的好,说的真好!我真希望窦建德能够听到这句话!我活着,好像比死还要痛苦,若当初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倒宁愿当初就去死。裴侍郎,我到底哪里得罪了裴侍郎,让裴侍郎如此待我?难道到我最后一刻,你还不肯让我明白,你真的如此狠毒?”

    “明白什么?”裴矩皱着眉头问。

    “我现在知道,我们就算投靠杨善会,亦不过是苟且残喘。天下大事已定,我们离开江都、取东都、占魏县、去武安,招招错棋。十数万江都军一朝散尽,到了今曰的下场,可以说是你一手策划。我真的不明白,我现在都看出这条路绝对走不通,裴侍郎没有看不出的道理?可你还是鼓动我走下去,走到今曰的结果。依你的能力,蛊惑大军杀我并非难事,当初司马德戡造反,你甚至什么都不用做,我就必死无疑,可你偏偏救了我。依你的能力,就算带江都军投靠西梁王、长乐王、山大王都是没有问题,可你偏偏谁都不投靠,到如今终于落到窦建德手上。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做这么糊涂的事情?裴侍郎,我要死了,求求你,告诉我原因,好不好?”

    裴矩叹息道:“圣上,任何人到你这地步,都会疑神疑鬼,老臣做人,可用八个字来形容。”

    “哪八个字?”宇文化及急切问道。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裴矩肃然道。

    宇文化及先是愕然,然后是手上青筋暴起,浑身发抖。

    裴矩正色道:“圣上,我知道你心情不佳,可换作任何一个人是老夫,做的只能和老夫一样。老夫鞠躬尽瘁,出谋划策,不过是尽人臣的本分。圣上要怪,老夫只能听着,可我想若有杨将军,再加上江都军数万,说不准能击败萧布衣……反败为胜……但是你突然杀了隋帝……自毁长城……那真的人力难挽。”

    “裴矩……我艹你十八代祖宗!”宇文化及望着裴矩的一张嘴,终于按捺不住胸口的怒火,劈手将酒碗掷了出来。

    他厉喝一声,四壁的油灯都是明灭不定,裴矩慌忙闪躲,可酒碗来势很快,他终究还是没有躲开。

    只听到‘哎呦’声,接着啪的一声响,裴矩已被酒碗砸中了胸口。酒碗落地,一声脆响。牢房‘咣当’声响,宋正本已经冲了进来。宇文化及冲到囚牢前,嘶声道:“裴矩,你这个杂种养的,害我到今天的地步,你过来,你过来!让我掐死你!”

    裴矩酒水一身,满是尴尬,宋正本见到,慌忙先拉着裴矩出了牢房,牢房中只余宇文化及凄厉的喊叫,“窦建德,不是这样,我没有弑君,我没有弑君!杨杲不是我杀的、杨广不是我杀的,这两个人都是裴矩杀的!”

    ‘咣当’一声大响,铁门隔断了内外,亦是将宇文化及的嘶叫割裂,宋正本笑道:“裴侍郎宅心仁厚,可遇到了条疯狗。”

    裴矩苦笑,“任何人到了这种地步,只怕都是一样。”

    “裴侍郎辛苦了,回去换件衣服休息吧。”宋正本道。

    裴矩点头,缓步向行馆走去,背景孤独。宋正本盯着裴矩的背影,过了片刻后,向窦建德的行宫走去。

    窦建德为人简朴,行宫说的好听,却也不过是间大房子而已。

    这次击败江都军,虽算不上什么成就,可获得的珠宝倒是极多,窦建德一件不留,除了留下江都群臣的盘缠,尽数分给了手下。

    房间内,窦建德角落坐着,对着孤灯,见宋正本走进来,轻声问,“如何?”

    宋正本皱眉道:“启禀长乐王,宇文化及疯了,他只想把所有的罪名推到裴矩的身上。”

    “那他们说了什么?”窦建德问。

    宋正本摇头,“微臣不知,不过苏将军一会儿就到。”房门一响,苏定方推开了房门,“长乐王,宇文化及是个疯子……我方才听的一清二楚,裴矩并没有什么问题,想必宇文化及想拉裴矩同死。”他把牢房中发生的一切说了遍,竟然丝毫不差。

    窦建德认真的倾听,一直到苏定方说完,不发表任何意见。

    等苏定方说完,窦建德才问,“你等是何看法?”

    宋正本道:“宇文化及已经丧心病狂,让人齿冷。现在谁都知道,杨广是因他而死,裴矩并不在场,他却尽数推到裴矩的身上,简直没有任何理智可言。这种疯子,我们何苦在他身上浪费功夫?”

    苏定方接道:“凡人做事,总得有个理由。江都军数战皆败,在我看来,一方面是思乡心切,不得不反。可他们畏惧萧布衣的手段,不敢前往东都,只能苟且残喘,兵败前往去找杨善会,亦是无奈之举。若是你我,穷途末路,恐怕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窦建德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

    “长乐王,那我们如何处置宇文化及呢?”两个手下异口同声的问。

    窦建德摆摆手,轻声道:“斩了吧!”

    **

    ‘咣当’一声响,牢门开启,牢房中,关着几个要死的人。宇文智及早就痴痴呆呆,宇文化及在铁门关闭后不久,已经停止了喊叫。

    他努力了,他也放弃了,他发现比起裴矩和萧布衣,他只能用低能来形容。他本来想,就算死,也不会让裴矩好过,那一刻的恶毒膨胀的不可收拾,所以他要找裴矩谈话,所以他哀求窦建德,事情的真相远非他们看到的那样,他希望长乐王给他一个机会。

    但是他错了,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他始终是个傀儡,是个木偶,只能在别人的安排下,要死、要活!

    他现在真的有些精神恍惚,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这样的猜想,又如何能说服旁人呢?

    带着镣铐走出了大牢,阳光明媚,可对于牢狱中的他而言,甚为刺眼。听着单调的‘叮叮当当’落在身后,听着嘈杂的指责斥骂落在身后,眼前,影子晃过,化作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宇文化及跪在集市上的时候,嘴角浮出了微笑。

    斜睨到厚背砍刀举起,光寒照人,宇文智及一声惨叫,再无了声息。宇文化及那一刻,平静非常,望着刺目的阳光和刀光,最后说了一句话,‘死了,还是傀儡吗?’

    刀起刀落,飞起个好大头颅,鲜血溅出,撒在前方丈许白布上,绘出傀儡深深的悲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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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六节 玄甲天兵

    萧布衣人在黎阳,端着美酒,看着夕阳。

    曰头西落,残阳如血,映照他的酒杯之上,将美酒照成了红彤彤的血色。萧布衣缓缓的将那杯酒饮下去,如同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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