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丧师,必自裁!”水兵们打开舱门,在公案之上,只留下这六字遗书一份。

    这六字遗书送到,雪白纸面上,犹有血迹殷然。遗书在这些将备手中传来传去,最后送到了人群当中隐为头领的林泰曾手中。

    北洋水师左翼总兵林泰曾执着同僚留下地这最后六字,却是大笑三声:“好个刘子香,你走得倒痛快!咱们在这里,倒是小儿女状了…………这大清朝,看来是走到尽头啦!大家伙儿,各自找出路!只要能走出这黑沉沉的屋子,怎么走都成!”

    他整整自己衣衫,在众人的目光中肃然向北拜下:“皇上,臣就此拜别,我们林家,对得起大清了!”

    几个僚佐一下扯住他:“林大人,你要如何?殉了这个朝廷,难道值得?”

    林泰曾一笑站起,再看了一眼深锁的提督衙门,笑道:“我伯祖是林则徐林文忠公,姑丈沈葆桢公也是朝廷督抚大臣,一家数代,都算是受恩深重,这个时候,没法儿不还。大家不必劝了………再说了,朝廷让咱们降,我丢不起那人,又违抗不得皇上的旨意,只好生降死不降了…………各位,来世再见,来世,咱们还干水师!”

    言罢,他大笑三声,解下腰刀掷于地上,掩面踉踉跄跄而去。在场数百人,只是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是夜。林泰曾于镇远官舱,同样举枪自尽。

    水师两大总兵,一前一后,竟然都已殉国!

    夜色越来越低沉,林泰曾才去,又听见刘公岛小船码头那里又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火把从那里亮起,火光映照之下,就看见几个西式军服的军官大步朝这里走来。

    一瞧见这军服,大家都知道是禁卫军地军官了。当先一个,正是当初周展阶的副手,原致远号上的鱼雷二副杨澄海。当初被水师开革,投到徐一凡麾下之后也做了营官。周展阶带着三营官兵在旅顺殉国之后,他就负责统带在威海的禁卫军三营将士。南帮炮台绥军,巩军大败溃散。就是他带着三营禁卫军,配合着水师参与了反攻南帮炮台的战事,现在更是苦守北帮炮台,日军数日连续攻击都不得下,捍卫了整个威海卫要塞的安全。

    连日苦战,这几个军官都是军服破碎。血迹泥土殷然。一个个却还是腰板笔直,眼神中锐气逼人。九月二十五日朝廷电谕传来,他们就当没瞧见。其余陆师士气都大受影响,几乎无法再战,要不是他们仍然坚持抵抗,死守北帮炮台,继续进逼地日军。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占据了威海!按照杨澄海地话。对朝廷的电谕就一个态度:“滚他**的蛋,咱们到这里,只听徐大帅的令,什么朝廷,徐大人可没让咱们投降!”

    走在杨澄海他们前面的,却是丁汝昌的戈什哈。一个个眼眶红红的,只是埋着头在前面带头。看来是丁汝昌亲自下令。请他们趁夜渡海,从威海卫到刘公岛上地。也不知道丁汝昌特特叫他们过来干嘛,难道让杨澄海他们跟着水师一起投降?…。

    正郁郁得不知如何发泄的水师将备们看着杨澄海和丁汝昌地戈什哈们走过来地时候,顿时嗡的一声围了上去。有地拉着杨澄海就问。

    “怎么,你们也要投降?”

    “你们不是只听徐大人的么?”

    还有的人围住丁汝昌的戈什哈,仿佛对着地就是丁军门,个个眼睛发红。

    “丁军门怎么可能下这种令?”

    “咱们要见丁军门!”

    “水师还能打!船沉了咱们打陆战,陆战打不赢了咱们殉国!学水师二十年。没学过挂白旗投降!”

    “刘总兵殉国,林总兵也要跟着,丁军门知道不知道?

    “咱们水师就这么完了?丁军门也不说句话?”

    那些戈什哈们被围着不知道说什么,杨澄海却**的回答:“投降?降他**的蛋!是徐大人有电报到了丁军门这里,咱们奉命到刘公岛接令的…………谁爱降谁去,老子不去!徐大人也不会叫咱们投降!”

    杨澄海一句话仿佛丢进了火药桶里面。已经愤懑得仿佛要爆炸的这些水师军官顿时被引燃,不知道谁就带头振臂高呼:“徐大人有骨头!禁卫军有骨头!咱们他**的没骨头!”

    “咱们要见丁军门!”

    “丁军门给句话!”

    “什么朝廷,什么中堂,什么军门!咱们要卖命,要扔了这个脑袋,都没地方扔去!”

    吼声越来越大,混杂成一团,不仅仅这些军官,周围的士兵也呼喊了起来,直入夜空。情绪最为激动的人。已经砰砰地撞着提督衙门的大门。

    吼声到了最高处。那两扇深锁的大门一下从里面打开,火光照耀之下。就看见丁汝昌一身官服,顶戴整齐,缓步走了出来!

    他已经憔悴得完全脱了形,脸色铁青,捏着自己的朝珠。凛然站在那里,和李鸿章长得很像的三角眼里精光四射,死死的看着群情激愤地将备官弁,从左缓缓扫视到右。

    丁汝昌提督水师二十年,积威之下,将备官弁的声音一下停顿,慢慢的退了开去,只是一双双眼睛,还投在丁汝昌身上。整个提督衙门之前,黑压压的都是人群,却鸦雀无声,只听见火把火苗呼呼被风吹动的声音。

    “怎么?想聚众作乱?想当乱臣贼子?国势已经如此艰难,你们还想胁迫朝廷,胁迫本军门?”

    人群当中一片死寂,数十年的忠君教育,可不是说说那么轻松的。要不是徐一凡成军伊始,就在一个无法无天的环境,军官团和手下主体,更是对大清这个异族统治者感情淡薄的南洋知识青年。再加上禁卫军从诞生伊始,那个朝廷的逼迫打压就没断过,再有感情也没了。他地麾下,他地团体断断不会将他徐一凡的命令放在高于朝廷命令地地位上。

    可是对于北洋水师而言,却不具备徐一凡这个条件。

    丁汝昌站在那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再逼问出声。那些将备们按着佩刀,只是喘气。不知道过了多久,镇远舰副管带杨用霖突然哭倒在地:“军门…………咱们只求您带我们去死啊!我们只求有个死所…………朝廷,中堂,怎么就不让咱们安心去死?为什么,连为这个国家,为朝廷去死。都这么艰难?邓正卿,我好羡慕你,你死得其所,留下咱们这些人,却是乌龟王八蛋!进不得祖坟,见不得祖宗!”

    夜色当中,杨用霖的哭声传得老远。引起唏嘘一片。不少水师军官气满胸膛,按刀同声一哭!…。

    国破已如此。我何惜此头…………可是国家朝廷,却偏偏不要我们地脑袋,我们这腔子血!

    丁汝昌却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些大哭的汉子,神色丝毫不动。半晌之后,他才缓缓抬手,从杨用霖开始,一个个的指过去:“杨用霖。何品璋,曹嘉祥,池兆滨,陈成捷,严复,沈叔龄,戴锡侯,曾成泰…………”

    他一个个的报出名字。这些人,都是北洋水师骨干,也是最为得力,最为有能力的中层骨干,官衔自副将以降,直到都司守备。也是在投降令下达之后。闹起风潮最凶,最不愿投降的北洋水师精华!其中曾经出洋留学地军官,都大有人在。

    这些人被点到名字,都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谁也不知道丁汝昌要干嘛。

    等了好一会儿,丁汝昌才点完这些名字,到了最后,他才冷冷道:“你等劣员,作战不力,更不从朝廷法度。目无尊上。本提督早已具折朝廷。将你等一一弹劾开革!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已经不是北洋水师地人了。顶子留下,人都滚蛋!”

    “军门?”

    丁汝昌不动声色,只是冷笑:“投降的事儿,用不着你们来,我来就可以!中堂受朝廷深恩,我丁禹廷也受朝廷深恩,再加上中堂的私恩深重。我来当此秦桧,当此石敬瑭,当此吴三桂!你们都给我滚得越远越好,再也别回来!”

    他的话越说越快,火光之下,老眼当中满满的都是水光。目光再也不敢和这些麾下军官碰上,却看向了杨澄海:“你们大帅的命令,转给你看的,记明白了?转告你们大人,让他好生做!咱们做不好地事情,就看着他了!趁着夜色,你掩护这些被开革的劣员,还有私自逃散的北洋兵弁,潜越出此死地,你们大人说了,在天津,在上海,都有人接应安置!听明白了没有,快去,快去,快去!”

    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杨用霖还跪在地上,已经颤声哭了出来:“丁军门…………”

    丁汝昌仰首向天,却是不想让麾下看到他的眼泪掉下来:“这条路走绝了,总得换人走另外一条道路…………中堂和我,已经是无法掉头了,你们还年轻!今后的日子,别忘了刘公岛,别忘了水师,不过千万不要想起我这个老头子!”

    言罢,他已经顿足转身,被戈什哈们簇拥进了提督衙门,两扇大门,沉沉关上。

    只留下大门之外,成百上千的汉子哭声一片!

    ~

    上海,法租界,蒲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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