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给事中就是谏议大夫的副职,此时李曦称他为宋大夫,自是一种尊敬之意,也是官场习俗,惯来就要高称对方一级才好。

    但是显然,宋浑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听得李曦这个名字,他倒是扭过头来看了一眼,然后便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用一种很不屑地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道:“哦,你就是李曦呀,果然年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他这个做派才更符合一个宋家公子的身份——傲气,自大,目无余子,以为我是谁谁谁的儿子,所以我很牛逼,你们都是渣——像宋升那般老成持重谨慎待人的,反而有些异类,这也是他的几个弟弟都不怎么瞧得起他,说他是“应声虫”的缘故。

    瞥了李曦几眼之后,宋浑看都没看宋果奴,便迈前两步,给自己的父亲见了礼,然后又转向张果老,一躬到底,态度倒是罕见的恭敬,“浑见过老神仙,老神仙风采依然!”

    又道:“昨曰不曾听家父提起过,不然老神仙过来赴宴,小侄怎也要过来蹭着给您端茶倒酒才是。”

    张果老闻言笑着点点头,“不敢当三公子如此客气。”

    这时候反而是宋璟微微皱起了眉头,也不知是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还是他对于宋浑这般前者大喇喇后者又颇有谄媚之嫌的做法有些反感。

    不过此时当着客人,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摆摆手,“你吃了饭没有?若是没吃,就叫人来另置一席,若是吃了,就来为我执壶。”

    宋浑闻言本想说还没吃,不过转念一想,他扭头看见李曦就坐在张果老的下首,而自己父亲宋璟的下首又已经坐了大哥,自己若坐,竟是要屈尊于李曦之后了,这却是他绝对不堪忍受的,因此也不过是念头一转的功夫,他已经开口道:“回禀父亲,儿子方才不知道通玄先生来到,是以已经是吃过了。”

    宋璟点点头,很郑重地指着李曦给他介绍,“这是有李锦瑟之称的李曦,字子曰,现居江淮转运副使,督京畿粮道事,不但诗才绝伦,治政也是颇有手段,前途不可限量也,你该好好结交结交。”

    宋浑闻言眉毛一挑,本来进来之后看到李曦这么一个无名小辈居然陪在张果老的下席,他就已经心内颇有不悦了,这会子又见自家父亲居然如此隆而重之的夸赞和介绍李曦,这心里便越加的不痛快,因此闻言之后他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乜了李曦一眼,用一种傻子都看得出来的敷衍姿态再次拱了拱手,极不情愿地道了声“久仰”。

    宋璟见状眉头大皱。

    李曦倒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站起身来客气地道:“不敢,不敢。”

    眼见三叔如此轻视李曦,宋果奴忍不住微微地撅起嘴来,怎奈此时却是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因此自然也就无法说什么。再者她也深知,自己的这五个叔父之中,若论刻薄寡恩,那是以三叔宋浑顶顶居首的,便是待府中这些如自己一般的侄子侄女,也是素来都不大瞧得起,而况于李曦乎?

    因此等到李曦坐下之后,就坐在李曦席侧的她便忍不住递过来一个微带歉意的眼神。

    李曦笑笑,不以为意。

    他又不是傻子,打从宋浑刚一进房,他就已经瞧出了对方对自己的不屑一顾,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仍然还是决定要一如既往的给他尊敬。

    或许在场的人之中,除了这位自以为聪明的宋浑之外,便已经没有傻子。

    宋璟和张果老的智慧不必赘言,宋升和宋果奴这对父女,若论智慧或许不及宋璟,但是跟他们交往了没多大会儿李曦便可以肯定,这对父女都不是蠢人。

    所以,或许宋浑越是对自己不屑一顾,自己便越是要对他尊敬些。

    非如此,不足以体现出此人之蠢。

    这是一种看上去很温和的睚眦必报。

    不得不说,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是需要对比的。

    宋浑越是倨傲与不屑,就越能凸显出李曦的谦逊与有礼。

    而偏偏宋浑还一无所知,也或许,是他也明白这种对比,但他要么就是不屑一顾,要么,则干脆就认为李曦的谦逊其实是衬托出了他的卓尔不群。

    看起来似乎是很诡异,但是在宋浑这等自以为出身高贵,身份高人一等的官二代身上,这却又偏偏是很正常的一种情况。

    当然,有些事情是李曦这个历史白痴所不得而知的。

    在即将发生的历史上,这位一代贤相宋璟的三子宋浑,将会与未来的宰相李林甫交好,然后,他的哥哥因为不肯阿附而被先降职后免职,甚至最终被迫离开长安返回故籍,而他,则历任谏议大夫、平原太守、御史中丞、东京采访使等职,烜赫一时。

    只不过,他的履历却绝对称不上光彩。

    在平原,他暴敛求进,至重取民一年庸、租,一时间怨声载道。后来他担任东京采访使,驻跸洛阳,又发现已故的著名书法家薛稷的外甥女非常美丽,虽然这位夫家姓郑的女子正在守寡,他却还是等不及了,干脆指使着自己的手下河南尉杨朝宗威逼利诱,最终强而取之。并且事后还向李林甫举荐了杨朝宗出任赤尉一职。

    而这个杨朝宗,便是后来追随安禄山造反的那个杨朝宗。

    至于他的弟弟宋恕,则是以都官郎中转任剑南采访判官,期间贪纵不法,阴养刺客。

    后来,天宝四年,宋浑、宋恕、宋尚兄弟几人终于一起出了事。

    宋浑流高要,宋恕流海康,宋尚贬临海长史。

    宋华、宋衡这两个小弟弟也坐贪得罪。

    虽然到了广德年间,代宗皇帝曾一度想启用宋浑为太子谕德,但是史书记载,他被“物议秽薄之”,举朝反对,于是不了了之,他最终客死江岭。

    宋氏六子,除宋升一脉得以保存之外,其余兄弟五人,最终皆流寓它地,客死异乡。

    当然,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宋璟还活着,虽然他早已致仕,甚至连尚书左丞相的虚职也已经不再担任,完全就已经是退休了,但是玄宗皇帝依然对他信赖之极,朝廷上要做出一些大的决策,比如新任宰相,比如对外动兵等等,都照例还是要派了人来听一听他的意见的。

    再加上他做官几十年,担任宰相也有前后相加十几年的时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在朝中的地位堪称是举足轻重。

    所以,作为宋璟老相公的儿子,朝中的大臣们对于他宋浑还是很愿意高看一眼的,而且在眼下这个时候,不知是出于父亲的压制,还是他并没有完全展露羽翼,因此他在朝野上下的风评还颇为不错。而他自己,也一直都是以未来的宰相而自居的。

    此时,拿起酒壶筛了一壶酒,他为宋璟和张果老都斟满了酒杯,并且以子侄的身份劝饮之后,扭头瞥见李曦坐在张果老的下首,他直是觉得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便忍不住开口发难,道:“李副使是跟随通玄先生而来的?”

    他自然不知道,李曦其实是接了宋璟的邀请才来的,在当时,李曦还并没有拜入张果老的门下,而之所以会同时邀请张果老和李曦两个人,其实枢纽乃是已经远走江湖的莫言大和尚,宋璟想要为张果老和李曦这两个相关人等引荐一番。

    而等到邀请发出之后,他才从自己的孙女宋果奴口中得知李曦已经拜入了张果老的门下,成为了他的第一位弟子,于是宋璟倒是省了事,今曰的小宴也就演变成了纯粹的闲聊了。

    但是,李曦毕竟已经是张果的弟子了,所以,宋浑说他是跟着张果来的,倒也并无不妥。

    所以李曦闻言道:“正是。”

    宋浑闻言皱皱眉头,他有些不解,李曦这么一个小子,怎么会与张果有关系,甚至会让张果带着他到自己家里来,出席这样一个重要的小宴,而且还有独占一席的资格。

    不过很快,张果老的一句话,就让他顿时吃惊起来。

    “子曰已于前曰拜入老朽门下,见为老夫唯一的弟子。”张果老笑眯眯地道。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宋浑闻言之后脸上露出的那抹吃惊,李曦突然就觉得有些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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