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看到是大报恩寺,陈名夏便觉头疼,当下扯住冒襄的衣角,轻声道:“是不是念台先生住在这里?”
“当然是喽。”
“嗨!”陈名夏略带埋怨的责备道:“你带我来瞧他做什么?彼此气味不投,见面之后,也是无味道的很!”
所说的念台先生,正是理学到明末时的又一个大师,可以说是南宋至明理学的殿军人物,历次讲学,不知道有多少门生弟子,其中不乏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而数次挂冠归里,不肯为官,每辞一次,自然就声望又涨高一次。
到了如今,念台先生已经俨然是学术重镇,朝野重共仰望的泰山北斗式的人物。说来也确实如此,刘宗周少与顾宪成、高攀龙等东林创始人交游,万历年间就已经是朝中之人,通籍已经四十五年,现在放眼朝中,在科名和学术资望上能与他比肩并立的,放眼看去,再无一人。
不过,陈名夏对这位老先生却毫无好感,具体的原因当然很多,比如他是很热衷功名和实际做些事的人,而不喜欢空谈讲学,对所谓的“学术”兴趣不大。而刘宗周在朝四十五年,动辄求去,经常辞官,姓尚迂阔,最喜欢的就是搞学术,修订经典,教授学生。
而陈名夏向来觉得,空谈容易,做事实难。所以这样一位老先生,实在是叫人领教不起来。
不过以刘宗周在东林党和朝廷的威望来说,既然到了此地,说不见面,倒也实在是不可能之事,所以陈名夏也只是发发牢搔罢了。
知道他的意思,冒襄也只是摇头不语,似乎是有话要说,但又不便出口的样子。以他来说,也是不愿此行,不过,上命不由人,也只能勉强走这一遭。
至于把陈名夏带来,倒是出于一片好心了。
从山门进去,一路上仍然是不少进香的香客,虽然妇人女子居多,不过也不乏冠带俨然的士绅商人,从这些人群中绕过去,进了一个偏窄的巷子,继续前行,到达一处精舍院落之前,这才看到有几个青衣奴仆侍立在外,一群年轻士子也正在亭院中散步讲话,高谈阔论,只是当着刘宗周跟前,所有人都是压低了声音,所以陈名夏虽然侧耳倾听,但却是听不大真切,只是觉得嘈杂的很。
不过这其中不少熟人,见到陈名夏进来,众人都是停止交谈,一个个上前来长揖见礼。
这其中最熟悉的,不过就是黄宗羲和方以智,还有张自烈和顾宪成的嫡孙顾杲等人,都是社中好友,非常熟悉。
“定生呢?他不在?”
陈名夏一问,别人都有点尴尬,黄宗羲却是怒冲冲的道:“弟已经与陈定生划席绝交,请百史兄莫要再提此人。”
“怎么?太冲,”陈名夏不知就里,只觉一头雾水,他用亲切中带有几分责备的口吻,向着黄宗羲道:“太冲,你还是这个急脾气,朋友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的?何必如此闹意气呢?”
“哼,彼此政见不合,非意气之争。”
“吾等也和陈定生绝交,自此往后,不必再称是朋友了!”
见众人如此,陈名夏只能摇头苦笑,不好多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再转头看冒襄,却见他也是面色铁青,头也昂起老高,他心中隐隐明白,眼前情形,究竟是为的什么了。
刘宗周就在精舍正中打座,这位老先生已经年过花甲,须发如银,不过看着眼中烁烁有神,似乎精神还很不坏。
当下陈名夏进屋进礼,刘宗周起身还了半礼,等陈名夏坐定之后,刘宗周劈头便道:“南都最近有不少谣言,说是皇太子入淮安,并山东镇总兵刘泽清兵马,并将总兵诛斩,如此不教而诛,以储君而行此妄为,某不胜震惊!百史,你从淮安来,传言所说,是否属实?”
此老原本是理学大家,平素说话就算不投,也很少有这种咄咄逼人的样子,今天却是大反常态,不仅逼问,而且语气上十分的不客气,而在刘宗周四周,也是站满了刘门弟子和复社中的好友,此时都是齐涮涮的看向陈名夏,就是等着他的回答。
“是确实有此事,不过……”
饶是陈名夏十分有急智,此时也无可奈何,刚答了个开头,还不及细说,就见刘宗周忽然起身,他吓了一跳,还不知道怎么反应,就见刘宗周折身取了一份白折子,往陈名夏手中一送,道:“且看看再说。”
“《敬宗法祖以淑人心正国本以培养国家元气疏》……”一看名字,陈名夏就知道大事不妙,翻开草草一阅,果然是这老头子直言皇太子行止失当,请召回南京,多以醇儒教导而正国本以定天下,语言迂阔而道理至大,果然是一如这刘宗周向来的作风。
他弹一弹奏疏,笑道:“老先生,值此国难当头重拾旧山河的功夫,自乱阵脚,这样做法怕不大好吧?”
“人心才是根本!”刘宗周理也不理他,闭目半阖,只道:“此疏老夫是上定了。”
“既然如此,也不必多说。”冒襄兜头一揖,朗声道:“原本是阁部差遣,叫学生前来劝老先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老先生执意如此,那么学生就返回复命就是了。”
“听随君意!”刘宗周神色威严,眼睛瞟了冒襄一眼,眼神之中,除了冷峻之外,便是毫无商量的固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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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立基(7)
从大报恩寺出来,陈名夏的脸上也就只剩下沮丧这两个字可写。
在预先料想之中,南都这里气氛想必已经与往曰不同,皇帝驾临,阖城文武并百姓商人就应该同舟并济,一起共赴国难,而知道皇太子事迹以后,以前的好友们必定也会对他跟随皇太子左右大加赞赏,同时皇帝召见,南都大佬们一起会面,到那时,宣扬皇太子的睿智和武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是非常好办的一桩差事。
当初讨这个活计的时候,可真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难办!
这些东林老先生们的固执,也真的是叫他难以想象。自皇帝驾临前来南都,刘宗周和黄宗羲这一对师徒可以说是南京城中最为失望的人群之一了。
以刘宗周和当今皇帝的气味不投,由来也非一曰,而原本按刘宗周的设想,新帝由东林党人拥立,外有强藩,内有大臣,虚君以礼,但实事就由大臣们备办。
同时学校开议论,定人心,顺礼法,一切以礼而行,在这师徒俩看来,一切都以仁义为本,风俗淳厚,则人心自安,而到时候,对外可以战而胜之,对内也能风调雨顺,不要说中兴,就算是再得盛世,也是很稀松的……不过万万不幸的事发生了,崇祯居然没有殉国,而是南奔出逃。在刘宗周等人看来,这等行径,弃宗庙不顾,已经叫人臣不服,而崇祯在南京还刚歇脚,淮安那边皇太子居然就手就吞并了臣子的军队……初闻此消息,刘宗周气的午饭也没吃下去,连连摇头,只称是不成体统,太不象话。
在他看来,今上已经是太讲义利,不讲仁德,而皇太子犹有过之,大明已经有过武宗皇帝,难不成还要再出一个纣王不成!
就在当时,那个上奏直指太子不是,甚至隐约讥刺崇祯的奏疏就是一挥而就。而在刘宗周的鼓动之下,复社中也是有不少士子站在他这一边,隐约就是要他站在一起,陈名夏人没有到,南都里已经是风云暗起,各方势力都是在找自己的阵营和立场,在这种时候跑过来,果然冒襄一看到他没有好脸色是有道理的。
“唉,事在人为吧!”
“百史兄现在还有信么心?”
“当然!”
“有功夫,我倒想去江北,拜见太子殿下,再看看太子身边左右,究竟是有多少高人,能使得百史兄这么归心效命。”
“哈哈,你要去,殿下当然是倒履相迎!”
到了南京宫殿附近,就在大明门外不远,两人也是揖让而别。
现在崇祯刚到,一应制度还都没有建立起来,史可法还不是大学士,也没有成立内阁,一应事物,就是在内守备府和赵之龙、刘孔昭,再加上一个韩赞周,四驾马车,一起商量着办,看着冒襄往内守备府去,一路上和不少穿着绯绿长袍的官员打招呼,还有不少禁军将领见到他就下马引避,那种威风劲头实在叫人眼红的紧了。
“留都风光,竟然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样子啊……”
事情不顺,好在陈名夏并不气馁,到了宫门前报名请见,原本只是官样文章,每天从北边过来的,各地前来留都述职的官员很多,前来宫门请见的当然也不会在少数,但陈名夏名字刚报进去,嗑头请安过后,刚要带人离开,预备找个下处安置下来,正在此时,打宫门内跑出两个气喘吁吁的太监来,离的老远,便一迭声叫道:“淮安来的陈名夏陈大人在不在?皇爷召见!”
陈名夏虽然是翰林加科臣,平时是朝参官,见到皇帝的机会实在不少,但这么单独召见,倒还是头一回。得意之余,只觉心跳也比平时加快几分,当下先是答应下来,然后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只向四周那些一脸羡慕的同僚们点头致意,然后便随着太监们往宫禁里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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