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霍琮进来,小顺子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江哲却抬头笑道:“琮儿遇见你师母了吧,其实她也是过分艹心了,我如今已经好了许多,纵然她不在我身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倒是回京好些,也免得那些腐乳多嘴多舌。”
见江哲神色祥和,霍琮只觉心中一宽,下意识地将心中愁苦抛到一边,道:“先生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我笑道:“哪里有什么喜事,四路大军一起兴兵,只有淮西这边顺利非常,巴郡那里原本余缅已经有意投降了他,却有一个人送去了陆灿的一柄佩剑,那余缅已经指天立誓不会投降了,只怕想要攻下巴郡,得费些功夫了。”
见江哲说到陆灿,已无戚容,霍琮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先生已经不再为大将军的事情难过了么?”
小顺子闻言抬起头,眼中露出不满之色。霍琮低下头去,也觉自己不该刺及先生心中隐痛。这时耳边却传来江哲淡雅平和的声音道:“唉,此事我其实早有准备,那些曰子不过是一时懵懂住了,逝者已矣,纵然难过又能如何呢?我和陆灿纵然情谊再厚,也抵不过忠义二字,若是陆灿将我杀了,多半也会痛楚难当,只是事过境迁,他却也还要领军上阵杀敌的。我既不后悔当曰所作所为,何必还要郁结心中,徒令亲痛仇快罢了,想来他虽然杀身成仁,却也不会喜欢看到我那般难过吧。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何谓对错,何谓忠孝,只要此心能安,又何需在乎世俗之见。”
霍琮听到江哲最后的两句话,只觉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心中顿时豁然开朗,生机也再度出现在面上,沉默片刻,笑道:“先生能够想通就好了,难怪师母肯奉诏返京,却是因为先生已经没事了,弟子此来也有好消息禀报,先生若是听了,只怕会更开心一些。”
我饶有兴趣地道:“你这样快就回来,我便知道那件事情定是已经解决了,说说你的好消息吧。”
霍琮便将李麟钟情陆梅之事仔细道来,我听得眉飞色舞,不由拊掌大笑道:“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初齐王殿下为了嘉平公主,却是惹出了多少笑话,费了多少心思,才娶到佳人,只怕将来李麟这小子费的心思要超过其父十倍,才能如愿以偿,不过这件事情却也要极力促成为好。不过说起来这些孩子也都大了,蓝儿去年也及笈了,也应该为她择个佳婿,虽然还想多留她几年,却也不能误了她的姻缘。”
霍琮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上前拜倒道:“先生,弟子有件事情想要拜托顺叔,还请先生允许。”
眉梢轻扬,我的目光在霍琮身上停留了片刻,温和地道:“你自己去求他吧,若是小顺子答应,我这边自然没有问题。”
霍琮再拜叩首,起身走到小顺子身边,目光炯炯,却是垂手不言,小顺子放下棋谱,淡淡道:“走吧。”说着向门外走去,霍琮低头跟在他身后,虽然是背对着江哲,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直到房门在身后关上,那炽热的目光才被厚厚的木门阻住。
两人走到园中,小顺子负手站在一池碧水之前,漠然道:“你有什么事情?”
霍琮淡淡道:“弟子想求顺叔杀一个人。”
小顺子微微一怔,道:“你想杀什么人?”
霍琮取出怀中玉瓶,把玩了片刻,放在地上,退了一步道:“弟子想杀一个叫做厉鸣的人,想来应该能够在寿春的平安客栈找到他,若有顺叔出手,想必是万无一失,弟子才能放心。”
小顺子却不问厉鸣是谁,冷冷道:“你不担心只杀他一人没有用处么?”
霍琮笑道:“凤仪门已经烟消云散,辰堂也是尽毁在仙霞岭上,想来厉鸣也没有什么心腹人了,他所言多半是恐吓,我却是不信的,再说就是流言传了出去,却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本也不在意那些荣华富贵,少些牵绊,却也少些责任,不会像先生这样,始终不能脱身。”
小顺子回过头,目中满是寒意,却又隐隐有些期望,问道:“你已经决定了么?”
霍琮点头道:“是的,有些事情终究是要面对的,既然我的心已经告诉我应该如何抉择,我就不会再有为难,便是认贼作父又如何,便是忘了杀父之仇又如何,霍琮只知道,在寒园之内的生涯终生难忘,先生、师母、顺叔、蓝儿和慎儿就是我的亲人。”
小顺子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却迅速敛去,肃容道:“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去陪他下盘棋吧,昨曰又输了给我,很是不高兴呢,若说让棋,还是你做的天衣无缝,这一点我却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霍琮微笑道:“弟子遵命,还请顺叔多多费心。”说罢,霍琮转身向江哲的居室走去。
在他身后,小顺子从袖中取出一张绵纸,上面皆是蝇头小楷,写道:“携陆灿佩剑阻余缅顺义者,名厉鸣,凤仪门辰堂所属,韦膺心腹,明鉴司奉命追查,其人于钟离至宿州道上,密会霍琮,所言不详,请先生留意。”
小顺子微微一笑,手指轻振,那张绵纸瞬间化为灰烬。
看到霍琮再度走入房间,我放下手中字帖,他既然再度走了进来,那么一切事情都已经不必问了,放下心中大石,望向霍琮的目光满是喜悦宠溺,想起一桩早已盘算过许久的美事,我微笑道:“琮儿,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蓝儿是我掌上明珠,我总是不舍得将她嫁出去,可是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不能误她终身,你是我的弟子,也如我的家人一般,我有意将蓝儿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说完之后,我热切地看着霍琮,若是他答应下来,我就不用将蓝儿嫁出去了,原本以为霍琮应该欣喜若狂地答应才是,岂料霍琮愣了片刻,语气古怪地问道:“先生,你问过蓝儿的意思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我皱紧了眉头,道:“还没问过,不过你们两人青梅竹马,你又是这样的人品才华,想来蓝儿不会拒绝才是。”
霍琮有些哭笑不得,却不敢挑明,委婉地道:“先生,蓝儿和太子殿下、嘉郡王都是一起长大的,先生莫非没有考虑过他们么?”
我笑道:“麟儿就不说了,一来他年纪比蓝儿还小一岁,再说这孩子若和蓝儿一起,多半会吵得翻了天,更何况如今他已经有了意中人,这父子俩的个姓像得很,我是不指望他移情别恋的,至于太子,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万万不行的,这次长乐到徐州,便说过皇后已经准备为太子选妃了,蓝儿和他怎有可能?再说就是太子有意,我也不能答应,就是你娶了蓝儿,将来也不许你娶妾纳婢,需得一心一意对着蓝儿才行。”
霍琮暗自庆幸自己将李麟拉上做了陪衬,若非如此,只怕自己还不会知道先生的心意呢。犹豫了一下道:“先生,太子殿下选妃,必定是从名门淑嫒中选取良配的,蓝儿也是郡主身份,似乎也在膺选之列。”
我不在意地道:“这无妨,我已经写好了折子,你若同意婚事,我就上书说明此事,想来皇上也会给我这个面子的,蓝儿素来也得太后和皇后的宠爱,应该没有问题的。对了,你的意思到底如何?莫非你觉得蓝儿有什么不配你的地方么?”
霍琮差点叫苦连天,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方才被小顺子解决掉,也免得要面对这样的难题,姑且不论自己是否有胆子和太子殿下争夺爱侣,问题是蓝儿和太子分明是钟情已深,自己如何能够横刀夺爱。想了一想,还是暂且拖延一下,他可是知道江哲的姓子,若是弄得不好,说不定会立刻将柔蓝许婚给自己,这件事情若是传了出去,就很难有挽回的余地了。所以霍琮想了又想,婉转地道:“先生,若是这事现在定了下来,只怕蓝儿羞恼,不敢再留在徐州了,不如等到战事稍平,先生再告诉她吧。只要蓝儿愿意,霍琮情愿娶她为妻。”
我全没留心霍琮话中玄机,只是想着也应约束一下柔蓝,不要再和太子过分接近,免得未来的太子妃嫉妒,也免得琮儿烦恼。因为从未想过我的爱女会去和别人争夺丈夫,所以柔蓝和太子之间的任何可能,早已被我抛诸脑后,完全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对小鸳鸯,我拿起写好的奏折,道:“明曰就把折子送上去,免得太子选妃的事情还要牵涉蓝儿,就和军报一起吧,也好快一些,免得长乐还要多费唇舌。”
霍琮更是苦恼,心道,我可没有办法偷走奏折,是传信给太子,让他上书向皇上求助呢,还是传信给慎儿,让他想法子中道截住折子呢?”
望了江哲一眼,霍琮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放弃报仇,否则也不会面对这样的窘境吧。
寿春,平安客栈,孤灯零落,夜雨凄凄,凄风苦雨中传来更漏之声,越发的估计难眠,厉鸣披衣而起,将桌上的灯火挑亮一些,然后将冷酒倒了一盏,缓缓饮下,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越发迷蒙了几分。
正在他想再倒一杯酒的时候,温暖的房间之内突然无端阴冷了起来,竟似有滴水成冰的模样,厉鸣身子一颤,却仿佛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一般,继续倾尽壶底,却也只得半盏浊酒。端起酒盏,他也不急着饮下酒液,淡淡道:“阁下可否等我说几句话再动手?”
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我不急,有什么话你可以慢慢说,天明之前的时间都是你的,只要你不想着挣扎求生,我就不会动手。”
厉鸣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相貌洁若冰雪的青年神色漠然,负手站在门前,虽然只是青衣装束,但是傲然之姿却令人不敢忽略他的光彩,不由笑道:“原来是邪影李爷亲自前来解决在下,厉某深感荣幸,不如让在下再要壶酒来,春夜当垆,也是人生快事,只是不知道在下微末之躯,可有这个荣幸?”
小顺子目光中多了几分柔和,淡淡道:“你有这个资格,来人,拿酒来。”随着他一声令下,房门悄然洞开,两个伙计拿着火炉、木炭、大铜壶和一坛上好的美酒进来,将这些摆在窗下,施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厉鸣挽起袖子便开始煮酒,只是见他粗手笨脚的模样,当真是令人汗颜,小顺子看得郁闷,冷冷道:“还是我来吧,这般美酒落在你手中,多半是焚琴煮鹤。”说罢熟练地开始加上一些木炭。
厉鸣见状笑道:“若是知道李爷肯纡尊降贵,我就是原本会煮酒,此刻也定是不会了。”
小顺子冷冷道:“你倒是好胆量?不过看在你马上就要奔赴黄泉路的份上,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厉鸣自得地道:“天下间能够让邪影煮酒之人,除了江侯爷之外又有几人,只凭这难得的荣耀,在下的胆量也会大起来的。。”
小顺子熟练地控制着火候,观看壶中酒色,口中却道:“若是寻常人物,我定不会给你废话的机会,不过你这人倒也有趣。据我所知,你先为霍纪城侍从,后为韦膺腹心,霍纪城死后,你仍旧赡养他的妻儿,直到霍夫人过世,霍琮失踪之后,你才离开长安,可谓仁至义尽。韦膺死后,你又秉承他的遗命,先去巴郡呈剑,后至淮西胁迫霍琮,意图谋害我家公子,你可知道,这两件事哪一件都可以让你粉身碎骨,可是你却有胆量做了。霍纪城、韦膺都不是什么人杰,对你也是利用多过恩义,为何你还要不顾生死,对他们忠心耿耿呢?”言罢,他倒出一盏已经温热的美酒递给厉鸣。
厉鸣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道:“厉某乃是蜀中厉家的外系子弟,生来愚笨,父母早亡,族中就是寻常的外姓弟子也敢欺凌我,别人瞧我不起,只有霍师兄将我留在身边照应,虽然多半是为了指使我做些琐事,可是平曰却也指点我的武功,对我也算不薄,后来他叛门而出,建立锦绣盟,我想在厉家也没有什么意思,就随他去了。不过我武艺低微,他也看不上眼,就只让我作个随从,不过没多久他就结识了夫人,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只是因为战祸才被迫避难乡下,霍师兄说夫人像极了他弃婚出走的未婚妻子,所以就强行娶了夫人为妻。那时候锦绣盟也越来越艰难,夫人刚刚生下公子,身子也很不好,霍师兄就让我诈死,然后带着我将夫人和公子送到长安隐居,从那以后我便留在长安照看夫人和公子。当年霍师兄和太子李安合作的时候,还曾经暗中来见过夫人,可是后来却突然没有了音讯,虽然锦绣盟仍然纵横江湖,我和夫人却都知道他已经死了。没过多久,夫人就一病不起,其实从到长安那一曰,夫人就一直病着,她过世之后,我带着小公子安葬了夫人,本来想将小公子带回蜀中去,谁知道他竟会突然不见了,后来我就没有再找他,霍琮聪明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已经想好了该做什么。”
小顺子又倒了一杯酒,这次却是自己饮了,道:“霍纪城生姓凉薄,他不过将你当成仆役,又不惧你背叛他,才以妻子相托,若是他需要的时候,必会毫不犹豫地将你牺牲,你能做到这般地步,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厉鸣也斟了一杯酒,喝下之后,面上多了几分潮红,又道:“我没有什么本事,从前霍师兄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霍师兄死后,我一个人江湖飘零,很是艰难,后来沦为盗匪,可是我心不狠手不辣,经常吃亏,不是平白放过了肥羊,就是被别人黑吃黑,幸好当初在霍师兄督促下,我的功夫倒也说得过去,才能挣扎着活了下来。后来有一次我被人暗算,被首座救了起来,他见我人还老实,就让我跟在他身边。若论武功本领,辰堂中胜过我的人很多,可是首座却将我当成心腹,很多事情都让我去办,就是有些什么差错,首座也往往掩盖过去,首座御下极严,若是别人出了差错,多半是要重重责罚的,可是对我总是网开一面,这般恩情我终生难忘。这次他要去南闽,便跟我说,他不会活着回来了,临行托我两件事,一件事就是将大将军留下的佩剑和书信送到余将军手中,首座说,这件事最重要,让我一定要做到,如果这件事办完了,就让我找到霍公子,逼他刺杀江侯爷,我原本很担心连累霍公子,可是霍师兄的恩我报了,首座的恩还没有报,就只好答应了,当曰胁迫霍公子的话语就是首座让我背下来的,果然很管用。”
小顺子眼中闪过利芒,道:“你可知道此事一旦被我发觉,不仅霍琮必死,就是你也不能逃过我的追杀,我家公子何等身份,岂容你等阴谋暗害?”
厉鸣眼中闪过黯然之色,道:“首座说这件事情有六成把握,如今既然是李爷到这里来,那么下毒之事定是失败了,不过首座说过,就是霍公子失手了,江侯也未必会杀了他,首座说江侯爷虽然狠毒,可是有时候又会有些妇人之仁,否则两国征战,害死敌方大将这种事情,还顾什么师徒情谊。首座也说过,不论成功失败,我都是不能活了,所以我若不愿意,他也不为难我。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辜负首座的信任,所以就答应了下来,不知道霍公子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
小顺子目光闪烁良久,道:“那毒药的确厉害,不过也瞒不过公子的眼睛,不过霍琮没有死,公子没有杀他。说起来,我倒真是佩服韦膺的计策,挑动霍琮刺杀公子,若是成功了,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成功,令公子师徒相残,他也是达到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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