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能不能告诉我,他们给出的价格是多少?”罗柏亭含笑靠在沙发上,显得彬彬有礼,从容不迫,可那双热切的眼睛时不时飘向矮桌上没盖起来的玉佩。

    小茶壶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唉!他们都不怎么好说话,给得最多的是五百个银元,给的少的才三百,和我心里希望的差距太大,你想想,五百个银元能干什么啊?从成都坐船到渝城就要二十几块,我还要去燕京,翻山涉水五千多里路,要走一个多月啊!”

    麻杆吓得一个激灵,做梦也没想到小茶壶敢说出这么疯狂的谎言,好在之前小茶壶反复交代过,麻杆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咳嗽一声掩饰过去。

    罗柏亭与身边的年轻洋人对视片刻,转向小茶壶,和蔼地笑道:“我的朋友,你不用生气,我觉得那些专家们给的价格已经很不错了,这块玉佩虽然有些历史,图案也比较独特,但是恐怕它的价值真的不是很高,不知你心里的预期价格是多少?”

    “我父母生前将这块玉佩交给我时,曾说过这是汉代皇后的东西,价值千金,让我好好收藏,一代代传下去,如果不是生活窘迫,我真不愿意卖,只想抵押以后赎回,可没人愿意让我抵押两年以上,逼不得已,我只好打算卖掉,可就算是卖,怎么也不能低于两千银元啊!”小茶壶说得有些激动了。

    罗柏亭连连摆手:“不不!我的朋友,估计你错了,这块玉佩虽然少有,但是它确实不值两千银元,你的期望太高了。”

    小茶壶呆住了,低下头考虑良久,随后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摇摇头,收起玉佩,递给麻杆,站起来向罗柏亭礼貌致谢:“谢谢先生的盛情接待,我……就不打扰了,谢谢!”

    小茶壶鞠躬完毕,长叹一声,慢慢离去。麻杆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可又不知道小茶壶怎么想的,只好紧紧跟在后面。

    其实小茶壶半点儿把握也没有,从踏入这个洋行的门槛开始,他一直在赌!

    他赌的是,自己从罗柏亭眼中看到那一抹一闪而逝的贪婪是真实的,赌的是洋人对中国古代文物素来的热切占有欲,赌的是自己的直觉和运气。

    “请稍等――”

    罗柏亭的声音终于响起,小茶壶跨到门槛上的脚定住,这一声如同天籁一般,令他心脏猛然收缩。

    小茶壶缓缓收回脚,转过身时,罗柏亭已经来到他面前,红彤彤的脸上,全都是真挚的笑容:“我的朋友,我很希望能帮助你,我有个建议,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愿意出八百银元买下你的玉佩。”

    小茶壶犹犹豫豫地皱起眉头:“这样啊……不行啊,先生,八百银元太少,真的太少了,最低也不能低于一千五百啊!”

    “不不!我的朋友,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除了我,整个成都恐怕都没有人愿意出这个高价收购这块玉佩,考虑到我们的友谊,我只能再加两百,一千银元,再也不能多了。”罗柏亭脸色从容,可声音升高,语速加快,显然心底里很在意这件少有的玉佩。

    小茶壶很是挣扎了一番,最后可怜巴巴地转向麻杆,像是征求意见的样子。

    麻杆早已被小茶壶喊出的天价吓得稀里糊涂,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忙低下头,闭上眼睛,可麻杆的举止落在两个洋人眼里,变成了不得不低价卖出宝物时的痛苦表现。

    小茶壶深吸口气,徐徐吐出,最后无奈地说道:“这样吧,先生,能不能再加两百块,一千块实在太低了啊!”

    罗柏亭有点儿抓狂了,可又不愿放弃这件难得一见的珍贵玉器,只好咬着牙点头,做出一副割肉的慷慨样:“好吧,你打动了我,我的朋友,我只能再加一百块,不能再加了,这是我所能承受的最高价格。”

    玉佩终于顺利成交,两人在两个守门的本地汉子震惊的目光中走出洋行时,装着一千一百块银元的沉重布袋便压在麻杆激动得发抖的肩膀上,只见麻杆呼吸急促,脚步紊乱,像是行走在云端一样,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茶壶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感和幸运感,反而阵阵刺痛,心情逐渐沉重。虽然他不懂玉佩,不懂古玩,但是他确信自己吃亏了,被迫无奈用尽手段卖出去的,说不定是千金不换的国宝级文物,说不定自己已经成为历史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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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子不能这么过

    流芳斋茶馆后院的平房里,麻杆点燃陶制小盆里的木柴,用手抓起几节木炭,小心架在火苗上,拍拍手望向正在点油灯的小茶壶,目光最后停在矮桌上装满银元的布袋上,脑袋仍是晕乎乎的,像是做梦一样。

    一千一百块银元,是麻杆从未见过的、想都不敢想过的巨额财富,可如今就放在他眼前,属于他所有了。

    下午的一幕幕景象,已经深刻在麻杆脑海里,他脆弱的心灵,仍在剧烈的震动之中,要不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元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打死他也不敢相信那块只有杯口大、他认为最多值三个银元的玉佩,竟然让自己的结义大哥小茶壶卖出一千一百银元的天价。

    想起下午在洋行里大哥开出“两千大洋”的疯狂,麻杆忍不住又是一哆嗦,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大哥想钱想疯了,估计要被洋人轰出去了,谁知最后,竟然是这个匪夷所思的、让他无比震撼的结局。

    “冷茶,将就喝吧。”小茶壶端来两碗茶水放到桌上:“还傻啊?要不晚上你抱着钱袋子睡算了。”

    麻杆嘿嘿一笑:“小哥,你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以前你可没这么大胆。”

    小茶壶喝下半碗冷茶水,把碗重重放到桌上,似笑非笑地凝望麻杆:“看不起我,是吗?学着点儿吧,嘿嘿!老二,别的先不扯,估计你已经想好怎么用这些钱了吧?”

    麻杆顿时神采飞扬:“想好了,小哥你拿一半,娶婆娘买房子,怎么干那是你的事,我拿另一半去城南买座小院子,眼下城里房子便宜,三四百银元就能在闹市买座两进带小院子的房子,买到房子后,我就让土地庙里的一群弟妹全部住进去,吃香的喝辣的随意,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怎么?小哥,你咋不高兴?”

    小茶壶摇摇头,解开脑袋上的大辫子晃了晃:“我一文钱也不要,但是我不同意你去买房子。”

    “为什么?”麻杆非常不解。

    小茶壶用手指敲敲桌面:“你有没有想过,买房子要先到新成立的警局办户籍证明,找到保人之后,要到衙门交一成税才能办房契,还要到捐局交捐税,没个十天八天、上上下下走完四五个衙门,别想把事情办下来。这些暂且不说,只说你我现在的身份和地位,像你我这样的人,连个落籍的证明都没有,要是平白无故突然有笔巨款买房子,会惹来多大的麻烦?”

    这话如同当头一棒,麻杆终于冷静下来,目瞪口呆之后,满脸羞愧:“小哥说的是,我大意了,真要是糊里糊涂去买房子,就算没人怀疑,恐怕也住不安稳,不知多少道上的人和当官的要打我们主意。”

    小茶壶满意地笑了:“能这么想就对了,但也不用太过担心,住的地方还是要解决的,不然的话,你那群弟妹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你记得北校场东面那个池塘吗?就是你们现在住的破庙东边,紧挨着池塘有个院子,今早我和老三路过时,看到院子竹篱笆上挂着块出租的牌子,我觉得那地方就挺不错,宽敞清静,靠近池塘还有一片菜地,别看那地方偏僻,可那里安全啊!而且往东走几步,就是德国领事馆和热热闹闹的文殊院市场,市场斜对面就是德国人的教堂,买东西什么的非常方便,为何一定要到城南那片乱哄哄的地方去凑热闹?”

    麻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听你的,小哥你比我有心思,你决定的事准没错,不过钱你得分一半,我不想你住在这间四处漏风的柴房里,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没事,我现在有事情做,每月有五个银元的工钱,够花了,倒是你,不但没个住处,还得照顾十几个饿得嗷嗷叫的弟妹,别看眼前一千多块银元,可平均分摊到十几个人身上就不多了,还要想着一大群人往后怎么过曰子,所以你得收起心姓,不能乱花钱,也不能像从前那么活着了。”小茶壶感叹不已,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气度。

    麻杆心中感动,但坚决不同意小茶壶不拿钱。

    两人争论很久,最后小茶壶说你的不就是我的,还争什么?大不了你租到房子后给我留一间,往后曰子怎么过还不得大家商量着办?难道你喝酒吃肉的时候,能忍心看我饿着?几句话就让麻杆抛开愧疚,眉开眼笑,心中无比温暖。

    第三天下午,麻杆在老三、老四的帮忙下,满怀喜悦地把十三个乞丐弟妹,安置到了租来的院子里,上街一口气购买十几床被子、十几套旧棉袄、五百斤木炭、两百斤大米和油盐酱醋等等,雇辆牛车装得满当当地搬了回去。

    傍晚时分,小茶壶赶来,看到一群欢天喜地的孩子,两张桌子上油乎乎、热气腾腾的红辣椒火锅,不由得心情大佳,在麻杆几兄弟的簇拥中坐下,接过筷子,开心地放开腮帮猛吃。

    吴三和罗德发两人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对大哥小茶壶无比的佩服,等小茶壶吃了几块肉,便和麻杆一起争相向小茶壶敬酒,一顿不精细却很丰盛的晚宴,吃得热热闹闹。

    两碗水酒喝完,再夹起一节肥肠塞进嘴里,麻杆满足地放下筷子擦擦嘴,感触万分地叹道:“有个家就是好啊!”

    兄弟几个轰然大笑,小茶壶笑完,不紧不慢地说:“总算是安顿下来了,其他事情暂时不要急,等过完年商量好了再说。这几天老二你出去走走,多买些年货,再给十几个小的每人买双棉鞋,肥皂毛巾什么的也要买一些,让大家一起高高兴兴过个年。”

    “小哥,这些二哥都想到了,明天我和三哥一起陪二哥去办,放心吧,有我在,保准能买到又好又便宜的东西。”罗德发是商人的儿子,对这些事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理所当然地承担下来。

    麻杆想起了什么:“小哥,最近你不是要看书识字吗?我们几个商量好了,送你一套文房四宝和几套新书,只是不知道你除了《三国》,还喜欢什么书?”

    小茶壶想了想也不客气:“文房四宝就免了,店里有,掌柜的昨晚查夜,看到我拿他的毛笔和墨水练字不但没生气,反而说以后用不着偷偷摸摸地,但是得自己买字帖买纸,所以你送我一刀普通信纸就行了。至于书嘛,也不用买新的,老四你家离祠堂街近,有空帮我从旧书摊买几本回来就行,最好是这几年出版的地图和介绍洋人方面的书,其他什么演义啊话本啊什么的没意思,我不需要。”

    罗德发立刻答应下来,完了感慨地说道:“小哥,小弟真服你,你受伤之后才开始学认字,现在写的字比小弟还好,要是你也从七岁开始学,恐怕学堂里那些人都比不上你。以前我爸总想拼命赚钱,好让我留洋,多学本事光耀祖宗,可我都听不进去,现在看来,我得多练练字看看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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