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罗冠放手大杀,不知多少沙民死在他手上,沙民对几个汉人恨之入骨,但并没有亲手宰杀他们,而是办了个古怪且简单、好像是祭祀的仪式,随后把罗冠、七上八下、南荣黑口、小婉小古全都扔下裂谷。
沙民知道裂谷中藏着可怕怪鱼,他们迷信那些泥鳅不止喝血吃肉,还会腐蚀灵魂,把犯人扔进裂谷喂鱼,是沙民眼中最最恐怖的惩罚。
虽然明知道同伴已死,听到这里瓷娃娃心里还是猛地一沉……死了,死定了,那么高的裂谷,摔都摔碎了,何况下面还有无数泥鳅。
“沙民找到宋阳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我仔细探过,双手脉搏全无,身体冰凉瞳孔散开,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说这句话的时候班大人把声音放得很轻。
连小古都没死,宋阳又怎会死?
瓷娃娃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知道班大人也给不出答案。别人能活下来或许因为幸运,同样的道理,有的人死掉也仅仅是因为不走运吧。
毫无征兆的,谢孜濯流泪,没出声、未抽泣,只是眼泪一个劲地滴落,哪怕她使劲闭住眼睛,也挡不住泪水不停涌出。
“死人不能献祭,沙民善待尸体,把宋阳埋了。入土为安,不用想太多了。”班大人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安慰别人是什么时候了。
仍在流泪中,谢孜濯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宋阳是我最后一个亲人。”
停顿了片刻,谢孜濯伸手拿起地上的酒碗,请班大人给自己带了一点点劣酒:“他是我夫君。”
两双父母,无数兄弟姐妹均告惨死,当年的‘娃娃亲’不值一提,可真正的关键是这世上她只剩他这最后一个亲人,有这个人在,哪怕‘他是我夫君’这五个字会显得她轻浮、显得她不自重,但至少能让她觉得自己不孤独。
这个人死了,诺大天地里,又只剩下瓷娃娃孤零零地一个人。
说完,她把酒碗凑到唇边……酸、涩、辛辣,各种味道纠缠在一起直冲咽喉,让人无可抑制地想要咳嗽,谢孜濯忍不住也不想忍,只是她没想到的,从自己心肺间涌起,直冲咽喉的声音并非咳嗽,而是‘哇’地一声大哭。
嚎啕大哭,酒碗打碎在地。
右丞相没劝,就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哭声,小口小口地用罐子喝酒,然后用力的咳嗽。
良久过后,瓷娃娃重新坐好,大哭一场也不能让心里的郁结稍解,但体力的损耗能让人平静许多:“为什么我俩还活着?没被扔进裂谷。”
一罐子酒喝光了,老头子的肺仿佛都咳漏了,好像个破风箱似的喘息着说:“我对沙民说,宋阳和小婉是兄妹,我是他们的爹,你是宋阳的媳妇。”
班大人不会沙民语言,但他精通犬戎蛮话,沙民与犬戎牧族共居于大草原,其中懂得犬戎话的人不少,所以双方能沟通。
和所有蛮族一样,沙民嗜血而彪悍,但是在这伙蛮人的骨子里,又另藏了一份君子风度:儿女、夫君都已伏诛,上下的寡妇孤老,他们不会再为难。
不止不再为难,还会加以照顾。
中土汉境自诩最开化,最谦和,但无论大燕还是南理,或是六百年前一统天下的大洪朝,在对敌人尸体、敌人孤老一事上,又有谁能做的比沙民更强。
“你这么说,他们就信了?”瓷娃娃并非诘问,只是想不通就问出口。
班大人笑了笑:“明摆着的事情,风暴里,宋阳站在小婉前面,哥哥替妹妹遮风挡雨,做丈夫的背着媳妇,做女儿的背着老父,沙民当时看得清楚,事后一印证,没有不信的道理。”
说完,班大人岔开话题:“过一阵,应该会有沙民娶你为妻,你丈夫被他们杀了,他们会来照顾你,一样的,那个人也会认我做父,我以前听说过,对你我这种妻子、父母,沙民会异常关心,这和他们的信仰有关。”
瓷娃娃笑了,眸子很亮,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机。
班大人继续道:“娶你这件事情,不由沙王做主的,全凭沙民自愿。这几天已经有些沙民来看过,但他们都没看上你,嫌你丑。沙民女子以胖为美,咱们汉家的美貌女子落在沙民眼中,个个都是丑八怪……所以你要不想嫁人,就别把自己吃得太胖。不过在你嫁出去之前,就要一直呆在牢里。”
谢孜濯大概明白了,牢头见自己不吃不喝,为何会显出一副着急模样。
瓷娃娃累了,算上今天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但她还不敢睡,凭着她的身体,再睡过去怕是就不会再醒来了,谢孜濯还不能死,仇人还在大燕逍遥自在,而且……随他入土,她又多出了整整一族大仇,虽然如何报仇她还没想好,但该做的事情迟早都是要做的。
谢孜濯勉强吃了一点东西,侧身躺了下来,心里疲倦到发慌,可脑子却清楚得很,无论如何也难以睡去,躺了许久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昨天…不是昨天,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好像过得比今天快许多。”
半夜被惊醒,从小小城郭中杀出重围;被库萨监视,身后追兵一路一路地增加;逃入花海,眼前美景震撼;探索深谷,遭遇不知名的怪物;爬上断崖,看着狼卒追兵‘哗啦啦’,直到最后风暴袭来沙民大军过境……一天里惊险不断,奇遇不断,同伴个个气急败坏,那时瓷娃娃表面上也显出些着急的样子,可是她心里很高兴。
或许是自幼体弱,别的娃娃能做的事情她大都做不了,在谢孜濯心底,总是藏着一份对‘冒险’的渴望,还记得当初被云顶绑架,逃跑途中眼前景物飞速掠过,耳畔风声轰轰巨响,换成别的女娃早都吓得魂飞魄散了,谢孜濯那时却在笑,如飞翔般的快乐,压抑不住地兴奋;还有红瑶小城时,被宋阳一把扔上半空……她喜欢那些刺激,大家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对她而言何其欢乐,足以牢记三生九世,即便孟婆汤也消磨不去。
只可惜,最后他没能撑过风暴。
那天过的很快,今天很慢长。
班大人也没睡着,闻言淡淡地应了一句:“我老了……所以总觉得今天过得太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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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蒲团
疼,疼疼疼疼……阿伊果只觉得鼻下唇上,无法言语的剧痛突起,随即疼痛感觉直直向上冲进脑海,扯得脑浆都快沸腾了。
简直疼得要死,不,是比死了还疼。
不过阿伊果不觉得自己还活着,完全没有不死的可能,又怎么会还活着呢?所以她心里还在想,仙人板板,做鬼怎么还这么疼咯!
一边喊着疼,阿伊果恢复了意识,空气闷热异常,燥得让人心口发堵,睁开眼睛之前黑口瑶给了自己一个解释:身边一定在烧油锅,否则怎么会这么热…她以前听说过,阎罗殿上其他刑罚都没太多规矩,唯独下油锅这一项,要牛头马面亲自动手,可随着她张开眼睛,映入视线的却是一张古怪面容:长满锈迹的脸,表情狰狞模样丑陋,可说他是马面吧,他的脸倒是足够大,但却不长,是张大饼脸;说他是牛头吧,头上没犄角不算,额头也显得太窄了。
阿伊果眨了眨眼睛,脑子里恍恍惚惚地,她没能想起森罗殿上还有这样一位大饼脸的差官,倒是自己的朋友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小婉哈的一笑:“掐醒了!”说着,放在了正捏在阿伊果人中上的手指。
阿伊果蹭地坐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小婉的腕子:“啥子意思?”说完,目光转动,只见小婉、南荣、小古等三个同伴都在身旁,正笑嘻嘻地望着她,大宗师罗冠躺在她身边,身上盖了条不知从来找来的毯子,闭着眼睛不知死活,其他人则都不在。
再往远处张望,周围情形似曾相识,身下水土混杂泥泞不堪、四处巨大花梗直立…那是什么阎罗殿,分明是不久前大家刚刚趟过一次的裂谷之底,阿伊果还不敢确信似的,大大的眼珠骨碌骨碌转了好一阵,上下左右端详个不停,最后试探着问小婉:“老子么得死么?”
小婉点了点头,瓮声笑道:“没死。”
小婉醒来的时间也不长,当晚在花海中击杀‘怪物’染了满头满脸的鲜血,现在血迹早已干涸,扒在脸上仿佛一层铁锈,还没来得及洗去,所以阿伊果才没能一下子认出她来。
阿伊果再次望向四周,确认没有旁人之后,声音略显沉闷:“其他人呢?就我们几个?”
她的声音里藏了份沉痛,可大难不死的那份开心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说到后几个字时、脸上已经情不自禁露出了美滋滋的笑容,看上去她的沉痛实在没什么诚意。
刚问完,还不等小婉回答,阿伊果忽然看到了什么,猛地怪叫一声,刚醒来本还酸软的身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翻身高高跃起,落下时已经短刀在手,黑口瑶身体半弓如临大敌,眸子里精光闪烁,死死盯住南荣身后,低声道:“小南,静静走过来,莫得惊慌、莫得回头,老子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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