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三重町的。在船上的几个时辰,我都把自己关在舱房里面,直到护航的青山新七告诉我已经到了。

    好在这个时候,我终于初步下定了决心。

    其实,这没什么可想的。信长已经下了死命令,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既然我不打算从织田家读力出来,就只有服从命令这一条路了。我要做的事情,只是努力说服自己的良知。

    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于以圆滑的方式处理问题,并因此赢得了仁厚的名声。唯一的例外,是对长宗我部家,但这是因为要取回并保住自家的旧领,国亲、元亲父子就是最大的障碍。而且,这父子俩的行事风格实在太过份了,不择手段,毫不留情,以我现在的身份,不想送命的话,从一开始面对国亲时就只能抗争下去。

    说起来,长宗我部国亲也是一个可怜人。在他六岁时,本家就被本山、大平、吉良、山田等诸豪强联合绞杀,父母自尽,大部家臣询死,只有他一个人被家臣近藤氏救出,送到一条家保护起来,然后过了整整十年寄人篱下的曰子。之后好不容易取回领地,走上复兴之路,整整花了四十多年,才取得了表高不过五万石的四郡之地,其间却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正如他出家时说的那样,“六岁时就孤苦一人,人间的不幸在身上算是无以复加了。之后历经奋斗,虽然赖着不可思议的天运兴复了家业,但心境却是常常怀着悲哀的”。

    可以说,这个时代的武士,没有哪个人从未经历过惨痛,没有哪个人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就奢望着成为例外呢?在和小夏离开山中的那一刻,就应该有所觉悟了吧?

    那么就只能服从命令了。虽然大违本心,却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扭了扭略显僵硬的脖子,站起来活动一下全身,然后拉开舱门走了出去。

    门边是半跪着的青山新七,他是川并众最早的小头领之一,目前和渡边正次一样,拥有几百石领地,在前野长康的海援队担任组头。他是这次为我护航的人,在这里不奇怪。

    可是,另外却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景次郎的辅佐役笔头竹中重治,一个是难得一见的石谷赖辰。

    我忽然感觉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果然,看到我出来,石谷赖辰低头说道:“菜菜决定出家了。”

    怎么会这样?!一时间我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时候的事!”我追问道。

    “就在主公离城的第二天,”竹中重治一脸的歉意,“当时宝心院大人突然病倒了,似乎是因为菩提寺被烧的事情,臣下代表家臣们前去探望时,一直在叹着气,说梦见先主公和在土佐西养寺过世的宣义大人……石谷夫人和小夏夫人主动前去照顾,结果不久石谷夫人就派了侍女来通知臣下出家的事。”

    “母亲大人说梦见先父和先叔祖父?”我吃了一惊。说梦见我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倒还罢了,梦见吉良宣义,那是什么意思呢?因为宣义是在西养寺抚养真正的吉良景次郎的人?……我自认是无神论者,但是刹那之间,我几乎对此产生了怀疑。或许灵魂真的存在,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因果报应?不然的话,为什么去年年初我刚定下计谋,合理的诛杀了北畠一门,导致北畠雪姬投水自尽,没几个月就发生了美津自尽的事情?为什么我去年十月和三好义贤孀居的正室大形殿发生关系,现在自己的正室就遇到这样的事?

    我记得,在我回来的时候,菜菜的情绪还不错的。虽然有点自责,但绝对没有达到出家的程度……“义兄,麻烦你和我一起去看看……是在净琉璃院是吧?”

    石谷赖辰点了点头。

    “那么,重治,你先回去。记得不要让事情传扬开来。”

    “臣下明白。”竹中重治同样点了点头。

    我大步走上河岸,骑上近侍牵过来的“雪云”,直奔城内而去。石谷赖辰也骑上一位近侍的马,跟随在我的身后。

    到达净琉璃院的正厅,菜菜正跪坐在那里,上身穿着蓝色的半身珈蓝衣,神情很有些茫然,看见我进来也没有打招呼。

    “菜菜!”我喝道。

    “啊……殿下!”她似乎才回过神来。

    “把珈蓝衣脱了,我看着刺眼!”我命令她。

    菜菜摇了摇头。

    “那我自己动手了!”我抢步过去,双手扯着她上身的珈蓝衣就往两边拉。

    “殿下!”菜菜神情惊慌,双手死死抱着胸前,红着脸道:“妾身……只穿了中衣。”

    中衣就是睡衣,睡衣套半身珈蓝衣,这打扮够新潮的……虽然心情很焦急,我依然差点笑了,情绪一下子也好了一些。

    “好吧,你去换衣服,我先去看看母亲大人!”我放开了她的胸口,然后威胁道,“……如果我出来时你还没换好,那么我就顾不得这是佛堂大厅了啊!”

    说完,我就直接往里间而去。

    里间燃着天竺安神香,弥漫着清远恬淡的气息,宝心院躺在榻榻米上,似乎正在沉睡。两个侍女阿茗、阿萩都在一旁服侍,还有小夏也在。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走的那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低声问道。

    “就是城主离开后的当晚……大人忽然发了梦魇,然后就说,先主在责怪她没有好好抚养城主,然后过世的宣义老大人也责怪她,说她差点毁了灵位……”贴身照顾宝心院的阿茗解释道。

    “这几天的饮食和休息还好吧?”

    “菜菜和妾身熬了鳕鱼粥,每天还能进一些。就是不能好好休息,经常发梦,点上安神香才好一点,前一会刚刚睡下。”菜菜说。

    “是么?”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五十岁的人,这样折腾几天,那该多艰难啊!

    虽然她不是我真正的母亲,但从第一面见她开始,我已经把她当母亲看待了。

    “景次郎吗?”宝心院忽然微微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句。放在胸前的右手勉强摊了下来,在榻榻米边上摸索着。

    我连忙伸手抓住:“我在这里!”

    “景次郎啊……”她叹了口气,“母亲知道,一直没有尽到责任,让你受苦了,也对不住你父亲、叔祖父和家中的遗臣。可是,改嫁到香宗我部家,母亲也是身不由己……而且,母亲这十几年,一直在诵经念佛为你祈福的呀!”

    “我知道。也从来没有责怪过您。”我紧了紧她的手,感觉已经是瘦骨嶙峋。

    宝心院微微摇了摇头:“你心里肯定在责怪……不然,为什么会烧自家的菩提寺呢?现在家中就只剩下我这个老人,照顾菩提寺是我的责任呀!可是你却一把火烧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是为了平息主家的疑虑。上次母亲不是谅解了吗?”我问道。

    “可是,明明有现成的责任人,你却宁愿拿菩提寺来作法……这让母亲怎么和家中的先人们交待呀!”宝心院眼角沁出了眼泪。

    现成的责任人?是说菜菜?宝心院知道了这件事?……难怪菜菜情绪这么低落,诚心诚意的来照顾母亲大人,却不受这位母亲大人待见。

    可是,宝心院一向不问家事,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我忍不住严厉的望向小夏。

    看到我的眼色,小夏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咬了咬嘴唇,把手上的团扇往地板上一摔,板着脸走出了房间。

    “母亲大人,您先好好休息。关于菩提寺的事情,我一定给您一个交代!”我轻轻的把宝心院的手放回胸前,起身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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