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这次京都之行,好些家臣都隐隐表达过担忧。中途在泉州城停留时,秀景就建议由他替我入京,参与信长的周年祭。

    “虽然家主无法分身,由兄长亲往却是太冒险了,不如由臣下代替如何?以臣下作为家主后见的身份,应该是可以代表本家的立场参与拜祭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自织田信孝、柴田胜家讨灭津田信澄以来,原织田家旧臣之间已经是剑拔弩张,甚至连立场较为中立的丹羽长秀,都不敢像一年前那样孤身入京,更不用说织田信孝、柴田胜家、泷川一益等人了。

    不过,我却不用过于担心。

    “放心吧,京都是秀吉殿下的地盘。在统合织田家之前,他都不敢招惹本家……更何况,我有这三千精锐,还有整个上京区町众和大量公卿的支持,自可以来去无碍。”我宽慰他道。

    “无论如何,毕竟还是有一定风险啊!”秀景继续劝道,“不过是周年祭而已,兄长何必那么在乎?去年的时候,兄长连葬礼都缺席了的啊!”

    “其实,我这次去,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决定向他坦白。

    “什么事情?”秀景立刻追问道。

    “和朝廷接洽,并且争取源氏长者之位。”我回答。

    “源氏长者!”秀景惊呼一声,不可思议的望着我——看来,这个名义,实在是太惊人了啊!以秀景如今的镇定功夫,依然免不了大惊失色,。

    “不错,正是源氏长者,”我点了点头,“以本家如今的地位,得到这一职务,就等于是从朝廷获得了平定天下的名份,从而彻底脱离织田家系统。另外,还可以压迫目前对峙的秀吉、柴田两方,让他们感到时间紧迫,然后尽快发生决战。”

    “确实如此,只不过,源氏长者这个位置,不是由幕府将军家出任的吗?”秀景皱起了眉头,“以本家如今的地位,似乎还够不上啊!”

    “你错了,源氏长者不是由将军家出任,而是由官职最高的源氏后裔出任,”我呵呵一笑,“而在目前,我作为从二位治部卿,正是源氏后裔中官职最高的人啊!”

    说起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存在误解。事实上,最早的源氏长者,是作为所有源氏后裔的笔头公卿,负责源氏的祭祀、召集、裁判和氏爵推举等事务,并且还兼任淳和院、奖学院别当,负责源氏子弟的教育事务。第一位源氏长者,乃是由嵯峨天皇第七子、左大臣源信(第一源氏)担任,并且由他这一脉的嵯峨源氏继承。后来嵯峨源氏没落,这一位置先后经过醍醐源氏和宇多源氏,最终落到村上源氏手中。

    村上源氏的嫡流,有久我、堀川、土御门(源氏)、中院四家,因此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源氏长者都在四家之间轮换,由四家家主中官职最高者(往往也是年龄最大者)出任。到了室町时代初期,由于南北朝动乱,堀川、土御门(源氏)两家断绝,中院家衰退,于是久我家家主、内大臣久我通基在朝廷活动一番,排除了出自中院家分家的北畠家和出自久我家的六条家,这才由久我家独占了源氏长者的位置。

    只不过好景不长。1383年(弘和3年/永徳3年)时,已经晋升到左大臣的足利义满趁着时任源氏长者、久我家家主久我通相去世,从他的儿子、权大纳言久我具通手中夺过了源氏长者之位,自此开创了武家清和源氏担任源氏长者的先河。这除了他本身的权势以外,也因为源氏长者由管委最高者担任的传统。在此之后,源氏长者之位就依照这个传统,由清河源氏足利家和村上源氏久我家轮流担任。其中,足利家出任的有足利义满、足利义持、足利义教、足利义尚(存疑,未经过宣旨)、足利义政、足利义植六人,其余的足利义量、足利义胜、足利义澄、足利义晴、足利义辉、足利义荣、足利义昭都因为官职不够,没能担任源氏长者。

    最为体现这个传统的,就是足利义植。尽管他被足利义澄赶下了将军之位,但因为他担任着从二位权大纳言,官位高于足利义澄和时任从三位中纳言的久我邦通,因此依然担任着源氏长者。等到足利义植去世,足利义澄和后续的几位将军生前官位都不高,因此源氏长者再次落入久我家,先后由久我邦通的养子、从三位权中纳言久我晴通(近卫家出身),以及久我晴通之子、正二位权大纳言久我通坚出任。

    永禄十一年,信长拥足利义昭上洛,久我通坚因为支持足利义荣,和关白近卫前久一同被朝廷解官流放,四年前死于堺町。从那时到现在,源氏长者之位就一直空缺着。离这个职位最近的,是久我通坚之子久我敦通,他今年十五岁,前年元服时获得从三位位阶,得以跻身公卿之位,但是还没有担任任何官职。

    既然公家源氏的久我家家主只是从三位的无官公卿,而武家源氏中,又以我的从二位治部卿最高,那么我完全可以援引先例,向朝廷申请出任源氏长者……听了我的解释,秀景也露出了释然中带着激动的表情。他能够明白,如果我出任源氏长者,那对于天下武家将是何等的震撼,而我吉良家的声望又将达到什么样的高度。面对这样的诱惑,他忍不住开始患得患失起来:“这件事情,兄长有把握么?朝廷会同意吗?秀吉殿下会同意吗?”

    “朝廷那边,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很多公卿,包括关白一条内基,都会替我说话的。去年的时候,如果不是我敞开相国寺接纳和保护了他们,并且和曰野家定下亲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到秀吉殿下和信孝的追究呢!”我微微一笑,“至于秀吉殿下,他又不是源氏出身,有什么立场干涉源氏长者的任命?如果他眼红的话,先去拜个出身源氏的义父再说。”

    “这么说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了!”秀景激动的拜了下去,“恭喜兄长!”

    ……,……不久,我率领三重备、莲池备和秀景塞给我的淡路备,从泉州城出发前往京都。路过伏见城的时候,听说守备城池、主持后续建设的是羽良秀长,我特意停了下来,派统领淡路备的浅野长政前往致意。羽良秀长是个知理的人,又有宁宁弟弟浅野长政的面子,很快就率少数近侍出城,亲自前来军中拜见。

    “令兄秀吉殿下已经进京了吧?”我问道。

    “禀报太常殿下,家兄是三曰前进京的,”羽良秀长恭敬的回答。他称呼的是我的官讳,客气中隐隐带着些许的疏远:“另外,同行的还有摄津池田殿下、備中宇喜多忠家、南河内畠山殿下等几位,都是前往拜祭太政公。”

    “畠山殿下也去了吗?”我有些惊讶的问。宇喜多忠家还好,畠山政尚却是后来投靠秀吉的人,并非织田家外样,照理说不应该一同前往拜祭的。

    “是,”羽良秀长应该猜出了我的想法,“据在下所知,畠山尚城大人也随柴田殿下一同来到了京都。”

    “原来是这样。”我点了点头。

    正如畠山政尚并非织田家外样,畠山尚城也是柴田胜家后来招收的家臣。他是畠山総州家家主,在尾州家的畠山昭高投向信长、继任畠山金吾家时,一度投入纪伊的畠山高政(畠山政尚、畠山昭高之兄)门下,如今投靠柴田,显然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和出自尾州家的畠山政尚再掰掰腕子,争夺政尚名下的南河内半国。

    这还真是全方位的对抗啊……而等到我告别羽良秀长,率军进入京都,才明白对抗有多么的激烈。整个京都,几乎成为一个大兵营,以羽良秀吉和柴田胜家为首的两方,分别拥兵一万多人,以京中的四条大宫为界,占据了下京区和中京区的大片地带,仿佛就是应仁之乱前的态势。秀吉的本阵,设在中京区的二条城;柴田胜家的本阵,设在下京区鸭川以东的东福寺;丹羽长秀则率领着麾下的五千余足轻,占据着下京区和中京区的交界地带,防止两家发生什么冲突。不过,他们都没有进入我重建的上京区,显然是很有默契的留给了我,只有生驹家长率三千人驻扎,守卫着位于上京区紫野的总见院。

    和他们相比,我这四千五百人倒显得十分低调,至少是和我的地位很不相称。当然,在战力方面,我相信即使和他们任何一方死抗,这两支备队也不会落于下风,至少护着我杀出京都是毫无问题。

    所以,我很坦然的进入京都,沿丹羽长秀控制的走廊向上京区进发。

    才进入这片地带,丹羽长秀立刻就亲自出面,将我迎进了他暂驻的涉成园。这座名园由嵯峨天皇十二皇子、河原左大臣源融(上述源信之弟,《源氏物语》的原型)所建,原本是他所居六条河原院的苑池,风景极为优美,而且四季风景不一,在现代是曰本的国家级名胜。这个时段,原本是园中最富盛名的枳殼挂果之时(因此又被称为枳殼邸),只可惜由于驻入了大量足轻,园中的枳殼早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些残枝枯叶,在肃杀的秋风中呜呜哀鸣。

    看见这副零落的惨状,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真是可惜了。”

    “是啊,的确可惜。”丹羽长秀也叹道。

    我自然知道,他所指的不是园中的风景,而是如今织田家众旧臣兵戎相见的紧张情势。这一年以来,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他作了大量的工作,花费了大量的心血,无论是他头上的花白头发,还是脸上心力交瘁的表情,都深刻的揭示了他的努力和付出。只可惜,即使是表面上的和平,也被织田信孝和柴田胜家两人的擅自行为破坏,以致家中形势直转而下,一发不可收拾。

    “长秀殿下放心,太政公的周年祭上,应该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我宽慰他道。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终究还是免不了一战的,”丹羽长秀叹了口气,“反正我是没办法了。就连信孝,如今都和我起了生分……他听说了我劝你的事情,觉得我背叛了织田家和太政公。上次会同胜家殿下讨灭津田信澄,其中就有对我的抗议。”

    “是么?”我沉默了下去。

    “到了现在,你还要坚持旁观吗?”丹羽长秀转身过来,“如今你平定九州,逼迫毛利家服从,以此声威进入畿内,应该可以结束这一态势的。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决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的原因……如果你有意的话,我可以全力支持你继承太政公的位置,也相信你能够得到大部分谱代和外样的响应,并且善待吉法师少主、信孝殿下和信雄殿下,控制住秀吉殿下和胜家殿下两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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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一触即发(上)

    丹羽长秀的话说得非常恳切,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他的请求。可惜我不能答应他。虽然如他所言,有了他的支持,我想压制信孝、信雄、秀吉和柴田并非难事,最多不过和柴田见上一架,可是压制以后呢?压制以后,我不得不接受大量织田家旧臣和他们构成的体系,尤其是要保留秀吉、柴田等人的地位,并且维持那种军团长制度。一旦我有大的动作,就会受到极大的掣肘,当然更不可能贸然动信孝、柴田等人,否则就是人望大失,不得不应付大量织田系旧臣的离心甚至反叛;而就算我谨而慎之、尽心竭力的维持住了,等到我一退,信景恐怕就要力不从心,最终还是要面对吉良、织田两大系统的对决。

    这个结果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在织田家这栋烂尾楼上修修补补,而是重建一栋地基牢固、产权明晰的新楼。

    “实在抱歉!我恐怕不能这样做。”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丹羽长秀问道,话语中甚至带上了一定程度的愤慨,“我知道你爱惜羽毛,不愿背上篡逆之名。可是,为了保留太政公的一生事业和身后英名,连我都不在乎了,你还不能牺牲一些名声么?而且,你娶了德姬公主,也就成了太政公的嫡系女婿,以婿养子身份继承家业,也是说得过去的事情啊……如果你担心信景无法压服织田家旧臣,那么等德姬公主有了子嗣,过继到信景名下为养嗣子,让两家合二为一,你的家业也就完全安泰了!”

    这倒是一条可行的途径。如果信景立兼有织田、吉良嫡脉的弟弟为养嗣子,结合本家的实力,确实能够拉拢织田家旧臣,并且压过信雄、信孝和吉法师,大致维持家中的安泰。然而……“德姬公主的事,”我叹息了一声,“我愿意照顾她,但不能娶她为正室……而且,她已经不能生育了。”

    “不能生育?”丹羽长秀奇怪的问道。

    “这是冬姬告诉我的秘密,”我点了点头,“也是当初太政公坚持处决信康的原因。”

    “原来如此,”丹羽长秀喃喃的说道,“那么信康就无法担负起融合织田、德川两家的使命了……难怪滨松殿下会接受这么过分的命令啊!”

    “所以,与其留下隐患,拖到信景那一代,不如让矛盾现在爆发,然后由我来完全解决,”我向长秀欠了欠身,“并非我爱惜羽毛,而是为了长久安泰考虑,请长秀殿下理解我的立场,以及对家中诸子诸臣的责任。事后,我将放弃家业和权位,或优游山野林下,或择京都某寺出家,在幕后守护天下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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