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丹羽长秀喃喃的说道,“那么信康就无法担负起融合织田、德川两家的使命了……难怪滨松殿下会接受这么过分的命令啊!”

    “所以,与其留下隐患,拖到信景那一代,不如让矛盾现在爆发,然后由我来完全解决,”我向长秀欠了欠身,“并非我爱惜羽毛,而是为了长久安泰考虑,请长秀殿下理解我的立场,以及对家中诸子诸臣的责任。事后,我将放弃家业和权位,或优游山野林下,或择京都某寺出家,在幕后守护天下的安宁。”

    ……,……离开丹羽长秀的涉成园,我心中充满了抱歉之意。丹羽长秀是个老好人,和我相交二十余年,向来是非常莫逆。他愿意转变立场,冒着背叛之名支持我,只求保留信长的事业、名誉和血脉,这是真正的忠诚。可是,我只能辜负他的这番好意。

    这样算起来,尽管我向来有重情重义之名,而且常常以此自矜,但辜负的人还真是不少。第一个辜负的人是菜菜,她侍奉我二十年,向来贤良淑德,谦和忍让,可是后十年却一直独居三重城,形同人质,最终积劳成疾,在三十四岁的芳华之龄辞世;小夏从随我出山开始,就已经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我身上,甚至可以付出生命,我也十分宠爱她,可是我无法给她正室之位,更无法和她长久厮守,以至于她常常郁郁寡欢,患得患失;还有昔曰的主君信长,尽管刚愎,对我的知遇之恩却不可谓不厚,绝大部分时候也都是异常信重,还在临终前救了信景,将后事托付于我,可是我现在却要另起炉灶,全盘推翻他的基业。然后,还有谨慎自苦的周景,还有不甘支族地位的景政……就连现在生活美满的美津,在最初嫁到蒲生家时,不也差点自尽身亡?

    以如今身居家主和大名之位的人而言,上面这些或许都不算什么,比我做得过分的比比皆是。但我毕竟是几百年后的人,少年时代的记忆,虽然已经非常遥远,但是我的人格和道德观念都是在那时成型的。对于这些事情,我可以做得出来,却是免不了会心怀矛盾。

    而我对丹羽长秀的那句话,也并非空口之言。我从来不是贪念权位和享受的人,对于享受什么的,从来不是太过在意,连几位侧室,差不多都是迫不得已而娶。之前那么努力,一方面是为了跟随我的家臣,一方面是因为信长的压力和鞭策;如今这么殚尽竭虑,也是为了家业的长远。那么,若是成功建立幕府,分封诸子诸臣,我对他们的责任就算尽到了吧。到时候退隐下来,和小夏一同度过剩下的年月;或者在京都出家,弥补之前对菜菜的缺憾,都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到了我这个地步,权势、财产什么的都只是装点,反而更乐意以自己最舒适的方式而活,从而进入返璞归真的境界。而且,我记得以前对她们有过这样的承诺;现在制定家中法度,加强信景的权威,都是为了顺利交接家业而铺路。

    等到织田信孝来访,我又忽然想到,雨津是他的正室啊!按照我的预定路线图,信孝基本不可能活下来,那么我的致歉名单上,免不了又要加上雨津了……虽然这样想着,我的面上却是丝毫不露,非常平静的接见了信孝。

    信孝却是很有些激动。才一见面,他就用带着讽刺的口气说道:“听说岳父大人要娶舍妹德姬,我在惊讶之余,也很是感到抱歉,因为上次误会了您的意思……当然,您也要明白的说出来才好,不应该作出那番置身事外的态度,那么我当时就可以作主啊!也免得您费心费力,前去拜托南伊势的上野介叔父。”

    “你太激动了,”我叹了口气。到了这一步,再分辨说是什么误会,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也就默认了下来:“不过,如果你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一句,那么根本就没有见面的必要。”

    信孝闷闷的哼了一声,抬起头来和我对视着。他的相貌,正如弗洛伊斯的《曰本史》所言,是信长诸子之中和信长本人最为相像的,这样紧紧的望着我,居然就有了几分信长的情态,让我在某一刻生出了几丝莫名的寒意。

    可是他终究不是信长,对视了片刻,他再次低下头去:“您的打算,我大致是明白了。和胜家殿下不同,您不是织田家的谱代,而是父亲大人的谱代,所以您才会放弃阿市姑姑,选择继承了父亲大人嫡系血脉的德姬,以图继承父亲大人的事业……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无力阻止这件事情,而且是您的话,总比那只出身卑贱的猴子强上许多,我也愿意表示臣服。只希望您能够尽快出兵,立刻消灭那只卑贱的猴子!”

    “这番话……”我沉吟了片刻,“也是柴田殿下的意思吗?”

    “不错!”信孝稍一犹豫,很快点了点头,“胜家殿下说,他虽然向来和您不怎么投契,但是对您的谋略、政略、家世和人品都十分佩服。因此愿意由我居中联络,和您达成同盟。之后,只需要您保证长秀殿下在南近江、保证胜家殿下在北近江和北陆的地位,并且将伊势国交给上野介叔父、将尾张国交给吉法师就可以了!”

    “这样的条件,实在不算什么啊,”我叹了口气,半真半假的说道,“既然你这么坦诚,那么我也就明说了……我对德姬公主,并没有什么图谋。想必你应该知道,接她去今治时,所用的名义是探望冬姬,如果你还不信的话,我马上可以收她为义女。”

    “是么?”信孝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至于你们提出的条件,算是非常低的了,我对这种决断的精神表示赞同,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只不过,至少从现在看来,秀吉殿下并没有什么违反清州会议的地方,所以我没有理由和他敌对,也不能同意你们的条件……而且我还建议,如果只是那种程度的要求,两位大可以和秀吉殿下商量。我甚至可以保证,只要交出阿市公主和吉法师少主,秀吉殿下肯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并且另行择地给予信雄殿下和长野殿下补偿,而我也可以放弃北伊势。”

    “向那只卑贱的猴子低头?还把阿市姑姑交给他?”信孝扭曲着脸,好像吃了一只特大号的苍蝇,“那样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就没办法了。”我惋惜的摇了摇头。

    “真不知道,为什么您一直那么照顾猴子!”信孝叹了口气,“从清州开始就这样,帮他出仕,帮他娶亲,然后是帮他攻下稻叶山城,借钱给他守备北近江,这两年还把宇喜多家的主导权交给他,甚至还让出中枢的名份和勘合贸易的利润……难道您不知道,他修伏见城是为什么什么?他建立水军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事情,我都明白。”我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信孝想了想,似乎是恍然大悟,“是为了他的养子景秀吧!因为那是您的侄子,而按照目前的状况,等到秀吉过世,家业一定是由景秀继承……是不是这样?”

    对于这个问题,我保持了沉默。

    信孝以为是把握到了我的心理,脸上露出了笑容:“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告诉您一个消息。您的女儿雨津,如今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

    “雨津有了身孕?还七个月?”我疑惑的望着他,“那么早该知道了吧?为什么之前没有告诉我?”

    “这个,因为之前听说了长秀殿下对您的恳求,所以觉得两位都心怀不轨,从而对您和长秀殿下产生了极大的不满,就令城中隐瞒了这个消息,并且对雨津也有所慢待……”信孝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这么说……雨津是真的怀有身孕了?”我感觉心里一紧。

    “是,”信孝又点了点头,“虽然故意封锁了消息,但其实我本人也非常高兴的。这个孩子,很可能就是我的嫡子,同时也是您的外孙啊!”

    “那真是可喜可贺。”我勉强一笑,心里却更加担心起来。按照目前的紧张形势,秀吉很可能会在两三个月之间,趁着柴田胜家无法出阵的机会进攻信孝的岐阜城。这座城的前身稻叶山城,之前就是被秀吉攻下的,以他如今的力量和能耐,肯定也费不了多少工夫。而那个时候,雨津很可能刚刚产下孩子吧?到时候,她就是又一个阿市……只是不知道,对于她而言,信孝是浅井长政,还是柴田胜家?

    或许,可以先让她离开岐阜,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也不成,就算信孝同意,大冷天里,她一个七八个月的孕妇,怎么也不可能长途跋涉。

    想到这里,我决定提醒信孝一句。

    “信孝,如果秀吉联合信雄,再次要求你将吉法师少主送往安土城,你准备怎么办?”我问他道。

    “自然是再次拒绝,”信孝想也不想的回答,“吉法师不能落入他的手中,否则他又有实力,又有名份,就再没办法阻止他了。”

    “可是,如果他出动大军,以迎接吉法师少主的名义包围岐阜城呢?”我继续问道。

    “据城而守就是了,”信孝略一思索,“岐阜城坚固无比,是父亲大人的起家之地,岂是区区猴子能够攻下的?他要真敢这样,胜家殿下肯定会出阵支援,到时里应外合,吃亏的是他猴子!”

    “天下没有攻不落的城池,更不要小看了秀吉殿下。要知道,当年的稻叶山城,乃是他首先攻入的,”我摇了摇头,“至于柴田殿下,他居于北陆,并非能够随时出阵。”

    “这个……”信孝犹豫了。我的这番话,他不可能不明白。想了想,他低头向我请教道:“依您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刚才不是说过,退一步海阔天空么?”我顺势劝道,“如果秀吉殿下要求吉法师少主,不妨就让出来。之后,他如果勤谨侍奉,那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如果威福自用,岂不是自陷不义之地?到时候,我也可以名正言顺的讨伐他。”

    “不成!猴子居心不良,吉法师不能交给他!”信孝斩钉截铁的拒绝了我的建议,“对于您来说,退一步倒是无妨,但我身为吉法师的后见,就必须努力保住他。若是就此屈服,就不配作织田家的人,更不配作太政公的儿子!”

    虽然他的这个反应,是在我的预料之中。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我依然感到十分难受。

    这样一来,雨津的命运恐怕也很可虑了……不知道她明白了这一切,是否会怨恨这个曾经非常慈爱,如今却只顾家业、罔顾亲情的父亲大人?

    我颓然的叹了口气,低头闭上了眼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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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一触即发(中)

    ……,……没能够促成我与柴田同盟,信孝有些失望的离开了。听着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上,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私下和他会面吧!等到他和秀吉决裂,仅凭一个岐阜城,肯定是挡不住善于攻城、擅长调略的秀吉。

    对于我而言,这或许也是最合适的结果。以他的地位,他的姓格,以及和我之间的亲缘,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排他。虽然我愿意保留信长的血脉,可是留下吉法师显然要比留下他和信雄稳妥得多。另外,如果他和雨津的孩子平安出生,秀吉肯定会把孩子送到本家,到时我同样也愿意妥善的安排。

    之后秀吉也亲自来到相国寺,和我商量毛利家的事情。他是受了小早川隆景的拜托,希望我能够遵守约定,不要在山阴地区挑衅吉川元春,也希望我约束萩城的岛津义弘,不要总在周防、石见两国的边境闹事。否则的话,毛利家将不得不重新检视和吉良、羽良两家之间的和睦。

    “是小早川的拜托吗?”我并不感到惊讶。

    虽然我可以确信,一旦我和秀吉决裂,小早川隆景肯定会弃秀吉而投向本家,但是如今本家和秀吉依然是同盟,以他的谋略,自然会想到借力打力这一招,以图利用秀吉来影响我,从而避免家中因为外交方略之争而产生分裂。

    “是。所以请你务必约束一下二见水军和岛津义弘如何?”秀吉说道。他的语气十分真诚,听起来仿佛是真心实意的希望我和毛利家和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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