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首一役,伤者且先不言,复州军仅是战没的,就有四百八十一人。
石首之战英灵陵园,建造在县城西面石首山下。
这一日,天色阴沉,大风卷动江涛,复州军将士,尽皆聚集于石首山下陵园,伤者能走动的,为人所搀扶,不能行动的,由担架抬着。
江风吹动灵幡,脑门上缠着厚实绷带的周全,怀抱一坛烈酒,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行走在陵园中,最终在一块墓碑前停下来,坐到地上。
望着墓碑上“陈延世”那三个字,周全打开酒坛,将烈酒倒在碑前,低声呢喃:“你子素喜烈酒,在复州军营时,就没少为此受罚,彼时我与你没甚交情,也从未与你对饮过......这往后更没机会了,今日我得敬你一坛。咱俩性情虽不对付,我却得承认你是条汉子,可惜了,你不该死这么早。”
颤颤巍巍站起身,周全浑然不觉伤腿的疼痛,他看着墓碑继续道:“陈延世,你生有名死有姓,死后不愿做孤魂野鬼,这件事我没忘。你放心,往后我会年年来给你捎一坛酒,直到我也躺进土里。”
到这,周全看向左近的其他墓碑,声音放大了些,嗓子也嘶哑了些,“还有你们,王文雄、许佑、冯二、老麻子,你们都有名有姓的躺在这里,秦王有令,往后不会断了你们的纸钱,年年都会有人来看你们。你等为国而死,国家会记得你们......你们都死得值,都安息吧!”
“周全,赶紧下来,秦王来了!”马刀在山下扯着嗓门喊道。
周全转身望去,不远处,一支骑队疾驰而来,当先一杆王旗,上书一个偌大秦字。王旗下,领头之人铁甲横刀,正是那个昔日指挥幽州数万大军,越过长城,北击契丹,为倒水沟军堡的周娄葑、黑牛等人,也为幽云无数边军多年屈辱奋战,报了大仇的军帅!
时隔年余,再度见到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将军,周全仍旧抑制不住浑身因激动而发生的颤抖。
周全回望一眼陈延世等人的墓碑,握紧了腰间横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坚定呢喃:“秦王殿下,我周全,愿为你战死沙场!”
李从璟此行石首,带来的不仅有封赏名册,更有一篇祭文和一项国策。
在两千余复州军将士面前,披挂齐整的李从璟登上高台,亲自诵读这篇祭文。
“天成二年二月,杨吴兴师犯我荆州,荆南东面招讨使马怀远领复州军三千,拒逾万之敌于石首一线,自二月二十二日起,与敌鏖战七日,历经大战阵四十余,歼敌逾千,血战不退至援军到,终败吴军,斩首六千余。此役,复州军以寡敌众,将士无不死战,伤两千余,阵亡四百八十一人,英灵留名:陈延世、王文雄、许佑、冯二......”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军为国家之盾,将士力战于外,而百姓能安居于内,军为国家之矛,王师征伐不臣,而国家能威服诸夷。复州军者,诚我大唐之矛、盾也,今复州军血战而立功于国,他日必将内励诸军奋发之气,而外警诸国畏惧之心......”
“......天成二年三月初八,唐秦王从璟,祭复州军英灵于石首城外陵园。”
念罢文章,李从璟将之递给马怀远,而马怀远又将之递给工匠,令其复刻于陵园碑石之上。
接着,李从璟面对数千神情奋然的将士,宣读由李嗣源盖玺而定的一项国策,“凡征战将士,沙场流血,皆为国为民,彼等英杰,国当铭记,民当敬仰。自即日起,凡我大唐王师征战,每战必建陵园,刻英灵姓名,录英灵功绩,以为后世传颂!”
此言一出,复州军两千余将士,先是一阵沉默,旋即无不以拳击胸、以剑击盾,此项国策,让这些将士心绪激荡、热血澎湃!
李从璟拔出横刀,振臂高呼:“复州军威武!”
两千余复州军,皆齐声大呼:“复州军威武!”
李从璟再度振臂,“唐军威武!”
两千余唐军,无不大声齐呼:“唐军威武!”
李从璟三度振臂,“大唐威武!”
两千余唐人,慷慨激昂,“大唐威武!”
两千余儿郎声震云霄,江水为之一顿,天空为之变色。
千古江山,多少王朝兴亡事,大江东去,多少热血好儿郎。
在今日,穹之下,石首山前,唯余一种声音,它经久不觉,回荡不休:那是一个王朝的名字,是一个时代的烙印,更是一个民族的信仰,一种精神的荣耀。
“大唐!”
“大唐!”
“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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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十九 东风过江春不迟 荆南事了当北归
cpa300_4(); 今日秦王府来了一位客人,她在角门外下了马车,便直朝内宅而去,府中的仆役丫鬟,远近望见这位入秦王府跟进自家门没甚两样的贵妇,反应出奇一致,皆都躬身行礼,道一声“公主殿下”。∑頂點小說,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帝国的永宁公主。
李永宁见到任婉如的时候,后者正在院中逗孩子,三月天的阳光正舒坦,褪去锦帽貂裘,换上轻便衣衫,玩闹正当其时。见到李永宁,任婉如怀中的孩子笑嘻嘻倾过身子,就要她抱。
抱起年方一岁的政儿,素面朝天的李永宁腾出一只手,拦住要行礼的任婉如,一边逗弄怀中咿咿呀呀的孩童,一面对任婉如道:“你我之间还要这许多客套作甚么,早跟你说过了,你是样样都好,唯独太拘俗礼。”
任婉如笑容温婉,院中有藤椅,她招呼李永宁落座,后者见她眉间忧色郁积,虽强颜欢笑而不能掩盖过去,不禁微微一叹,将政儿递给丫鬟,拉着任婉如的手道:“还在担忧从璟?”
任婉如笑了笑,道:“殿下出征,向来无往不利,无需他人为之忧虑。”
“你倒是沉得住气。”李永宁嗔了任婉如一眼,随即意识到任婉如这话只怕也是言不由心,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怪罪起李从璟来,“这家伙向来只知自己逞强,从不顾虑别人感受,如今都是堂堂亲王了,仍改不了爱以身犯险的毛病,惹人担心,真让人不知该怎么说他!”
任婉如知道李永宁这是在安慰她,虽说领情,却也少不得为自家夫君辩解两句,“殿下说过,危险从来与收获对等,又说将为军之胆,当时时惕励三军锐气,还说汉唐雄风,乃国之精神......”
“行了行了,打住!”李永宁一阵头疼,举双手投降,脸上写满“我服了你”。
任婉如笑笑了之,不再跟李永宁较真,正好茶水上来,便招呼对方饮茶。
“我遣了义子在宫门,专门等候荆南消息,一旦从璟有信报传回,你我立马就能知晓。”李永宁端起茶碗。
“姐姐想得周到。”这事任婉如也有想过,但她是秦王妃,却不好这样行事,没想到李永宁却毫无顾忌,转念想到什么,任婉如询问:“是重贵在等候?”
李永宁点点头,“就是石重贵那小子。”说完又补充道:“这事儿我起初可没打算叫他,不知他从何处听到了,主动来求我要担这份差事......”
多年前,任婉如在幽州救了一对差些饿死在路边的兄妹,后来那对兄妹到了洛阳,唤作河丫的丫头被曹氏留在身边,小子则被李嗣源丢给石敬瑭当义子,石敬瑭给他取名为石重贵。
李永宁话没说完,一个年未及冠的儿郎一阵风般跑来,在月门就朝李永宁大喊:“殿下平定荆南了,秦王殿下平定荆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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