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刘正风穿着崭新熟罗长袍,匆匆从内堂奔出,向群雄略一拱手,便走向门外。过了一会儿,众人见他恭恭敬敬地陪着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进来。
群雄都感奇怪:“难道这官儿也是个武林高手?”眼见他虽衣履皇然,但双眼昏昏然,一脸酒色之气,显非身具武功。一些人则心想:“刘正风是衡山城大绅士,平时免不了要结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员来敷衍一番,那也不足为奇。”
却见那官员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腿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只用黄缎覆盖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卷轴。那官员躬着身子,接过了卷轴,朗声道:“圣旨到,刘正风听旨。”
群雄一听,都吃了一惊,这圣旨怎么下到这了?难道刘正风犯了什么谋逆的祸事?惹来皇帝亲自下旨?登时便都站起戒备,沉不住气的更去抓身上兵刃。
哪知刘正风竟是镇定如恒,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向那官员连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刘正风听旨,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雄一见,无不愕然。
那官员展开卷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湖南省巡抚奏知,衡山县庶民刘正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授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朕望,钦此。”
刘正风又磕头道:“微臣刘正风谢恩,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站起身来,向那官员弯腰道:“多谢张大人栽培提拔。”那官员捻须微笑,说道:“恭喜,恭喜,刘将军,此后你我一殿为臣,却又何必客气?”刘正风道:“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泽广被,令小将光宗耀祖,却也是当道恩相、巡抚周大人和张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员笑道:“哪里,哪里。”刘正风转头向他妹夫方千驹道:“方贤弟,奉敬张大人的礼物呢?”方千驹道:“早就预备在这里了。”转身取过一只圆盘,盘中是个锦袱包裹。刘正风托过圆盘,笑道:“些些微礼,不成敬意,请张大人赏脸哂纳。”那张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刘将军却又这般多礼。”使个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过去。那差役接过盘子时,双臂向下一沉,显然盘中之物分量着实不轻,并非白银而是黄金。那张大人眉花眼笑,道:“小弟公务在身,不克久留,来来来,斟三杯酒,恭贺刘将军今日封官授职,不久又再升官晋爵,皇上恩泽,绵绵加被。”早有左右斟过酒来。张大人连尽三杯,拱拱手,转身出门。刘正风满脸笑容,直送到大门外。只听鸣锣喝道之声响起,刘府又放礼铳相送。
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脸色又尴尬,又诧异。来到刘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对官府向来不瞧在眼中,此刻见刘正风趋炎附势,给皇帝封个“参将”那样芝麻绿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做出种种肉麻的神态来,更且公然行贿,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纪较大的来宾均想:“看这情形,他这顶官帽定是用金银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黄金白银,才买得巡抚的保举。刘正风向来为人正派,怎地临到老来,利禄熏心,竟不择手段地买个官来过瘾?”
岳方兴对这一幕自然知晓,他本来抱着看戏的心态,但听到圣旨内容,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看原书时不觉得,但今世他多读古文,对如今的圣旨内容制式也有些了解,却从未听到过如此离谱的旨意。那些圣旨一个个都辞藻华丽,哪有如此简短直白让人一听就懂的?如此要那些翰林学士做什么?更何况圣旨中还点明了举荐人,岂不是鼓励大臣拉帮结派?
岳方兴疑惑的看着刘正风对那“张大人”卑躬屈膝,极尽巴结,更是当面行贿,那“张大人”也不避嫌,就这样收了,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看来这圣旨多半是伪造而来,没有驱逐闲杂人等当众宣读圣旨已是不该,当众收受贿赂更是授人把柄,哪有这样做到大官的?
看场中众人神色,大多信以为真,岳方兴暗暗摇头,这些江湖人还真是好骗,如此明显的自污之法竟然也看不出来?看来刘正风这是下决心要远避海外了,不然如此假传圣旨,朝廷得知岂能容他?又想:若是圣旨是真的就好了,刘师叔当了参将,即刻赴任,有大军保护,嵩山派就是再霸道,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心底暗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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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金盆洗手(二)
刘正风收起圣旨,走到群雄身前,满脸堆欢,揖请各人就座。无人肯坐首席,居中那张太师椅便任其空着。左首是年寿最高的**门夏老拳师,右首是丐帮副帮主张金鳌。张金鳌本人虽无惊人艺业,但丐帮仍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丐帮帮主解风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纷纷坐定,仆役上来献菜斟酒。米为义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向大年双手捧着一只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上茶几,盆中已盛满了清水。只听得门外砰砰砰放了三声铳,跟着砰啪、砰啪地连放了八响大爆竹。在后厅、花厅坐席的一众后辈子弟,都拥到大厅来瞧热闹。
刘正风笑嘻嘻地走到厅中,抱拳团团一揖。群雄都站起还礼。
刘正风朗声说道:“众位前辈英雄,众位好朋友,众位年轻朋友。各位远道光临,刘正风当真脸上贴金,感激不尽。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个小小官儿。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刘正风不免为难。从今以后,刘正风退出武林,也不算是衡山派的弟子了。我门下弟子如愿意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刘某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做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刘某人的好朋友,不过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刘某却恕不过问、也不参预了。”说着又抱拳团团为揖。
群雄早料到他有这一番说话,均想:“他一心只想做官,人各有志,也勉强不来。反正他也没得罪我,从此武林中算没了这号人物便是。”有的则想:“此举实在有损衡山派的光彩,想必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十分恼怒,是以竟没到来。”更有人想:“五岳剑派近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刘正风却做出这等事来。人家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却不免齿冷。”也有人幸灾乐祸,寻思:“说什么五岳剑派是侠义门派,一遇到升官发财,还不是巴巴地向官员磕头?还提什么‘侠义’二字?”
群雄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本来在这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刘正风道贺,恭维他什么“福寿全归”、“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数百人济济一堂,竟谁也不开口说话。
刘正风转身向外,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授以武艺,未能张大衡山派门楣,甚是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哥主持,刘正风庸庸碌碌,多刘某一人不多,少刘某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刘某人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进爵,至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刘正风更加决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啪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他折断长剑,顺手将两截断剑挥落,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
群雄一见,皆尽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钢剑,以刘正风这等人物自毫不希奇,但如此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瞧他养尊处优,便似是一位面团团的富家翁模样,真料不到武功如此了得。闻先生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可惜!”也不知他是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刘正风这样一位高手,竟甘心去投靠官府。
刘正风脸露微笑,卷起了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
刘正风听到有人阻止微微一惊,双手下意识的便要缩回,但想到昨晚所得消息,又继续把手向盆里伸去,速度反而比之前更快了几分。
眼看刘正风就要完成金盆洗手,这下喊话的人大为恼怒,银光一闪,一件细微的暗器破空而至,打向金盆。
岳方兴听到有人阻止就悄悄在手中扣住弹丸,防备这人出手阻挠。这时看到暗器过来,立时发出手中弹丸,将银针击落。随即又向暗器来处发去一枚弹丸,免得来人再来干扰,同时口中大喝:“五岳剑派行事,何人敢来撒野!刘师叔莫要理会!”
刘正风本来听到暗器破空声,心下暗叹,就欲避开,突见听到岳方兴这话和暗器相交之声,心下大定,双手往盆里一伸,搓了一把迅速捞了出来,清水淋漓。
这时黄影晃动,屋顶上跃下一人,这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异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手里抓着一枚弹丸,满脸怒气道:“哪位阻挡费某行事,站出来给个说法!”
来人正是嵩山十三太保之一的费彬,他率领嵩山派弟子潜伏在刘府周围,见刘正风要完成金盆洗手,就出手阻止,哪想到被人中途阻挡,还反为人所击,顿时跳了出来。
岳方兴起身道:“小侄见到暗器,以为有人要谋害刘师叔,不知是费师叔出手,多有得罪。”
岳不群也起身拱手道:“小儿不知是费师兄到来,误会一场,还请师兄勿怪!兴儿,还不给费师兄赔礼!”
岳方兴闻言,上前躬身行了一礼,神态甚是恭敬,做足了礼貌。
这下费彬也无法发作,谁让他本就不怀好意,鬼鬼祟祟。若是当面现身,岳方兴一个小辈怎敢无故用暗器打他。他心下虽然不满,但想着今日还是以拿下刘正风为要,当下冷哼一声,算是就此揭过,至于心里怎么想外人就不知了。
这时刘正风道:“费先生大驾光临,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苦?嵩山派若还有人到来,一齐都请现身吧!刘某已经金盆洗手,不在理会江湖恩怨,只能请诸位小酌一杯了!”他金盆洗手已毕,不再以江湖人自称。
费彬闻言大声道:“登达,进来!”
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这四人一进门,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色锦旗,旗上缀满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在场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是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都是心中大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竟要五岳剑派盟主亲自下令。
那人走到刘正风身前,举旗说道:“刘师叔,奉五岳剑派左盟主旗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说完抢上几步,又向天门道人、岳不群、定逸师太等人行礼,道:“嵩山门下弟子史登达,拜见众位师伯、师叔。”其余四名黄衣汉子同时躬身行礼。
刘正风道:“刘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请柬,早已恭恭敬敬地派人送上嵩山,另有长函禀告左盟主,他老人家也未曾劝阻。在场诸位也已见证刘某金盆洗手,史师侄若要持旗发令,还请对五岳剑派之人言说,刘某一介外人,恕不奉陪了!”
费彬狞笑一声:“刘正风,你虽然金盆洗手,却不代表你做的事就算过去了,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我嵩山派少不得也要管上一番。”他见在场这么多人在此,知道刘正风金盆洗手的事实无法改变,也不在这点纠缠,而是祭出了武林同道性命的大旗。
此言一出,厅上群雄尽皆愕然,均想:刘正风金盆洗手消息早就传出来了,他嵩山派也没说什么,如今刘正风金盆洗手后先是传令阻止,又拉上了武林中的千百万同道身家性命的大旗,当真好笑!
刘正风却不理费彬,自顾自道:“刘某已经金盆洗手,对江湖中事再不过问了,这关系到武林中千百万同道性命的大事,还请费先生有时间对众位英雄说罢!”
定逸师太插口道:“是啊!刘贤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儿,老实说,贫尼也大大的不以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爱升官发财,只要不害百姓,不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旁人也无话可说。我瞧刘贤弟也没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群雄纷纷点头,刘正风金盆洗手就是为了退出江湖,如果还要理江湖之事,那还算什么金盆洗手?
岳方兴听到这话却恨不得大骂定逸两句:你这老太婆到底是真傻假傻啊!这样说话还不被费彬抓住发挥!令狐冲所言果然不虚,天下三毒,尼姑为最!
他虽然知道就算定逸不说,费彬也一定会找其它由头发挥,但心底还是忍不住怒骂,现在岳方兴总算知道江湖中对定逸的评价怎么来的了,她虽然说不说都一样,但既然说了,也别怪人记恨,这样传扬出去,哪有什么好名声。
费彬不是傻瓜,听到定逸师太所言,立即抓住由头大加发挥,说道:“正是此理!刘正风若不坏了江湖同道,旁人自然无话可说,但若是让他的大阴谋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如此江湖同道岂能不管一管?各位请想一想,衡山派刘三爷是江湖上名头响亮的英雄豪杰,岂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肮脏狗官的龌龊气?刘三爷家财万贯,哪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岳方兴听到这话对心想:这费彬倒也不可小觑,这几句话不直接点明却引别人往某一方面猜想,等到他说出结果时自然更有说服力,怪不得嵩山派让此人打头阵。
果然群雄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刘正风的为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武官,实在太过不伦不类。
便在此时,后堂中传来一阵争执之声,一个女子叫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在自己家里,难道有什么地方不能去吗?”岳方兴听得声音,知道是昨夜所见的刘正风女儿刘菁。
昨夜刘正风听闻女儿转述的消息后,也是大为震惊,但如今逃走为时已晚,何况一旦出逃,不是背叛也成了背叛,而且一夜时间,也不见得能逃出去。因此决定今日仍是照旧进行金盆洗手大典,幻想着若是金盆洗手说不定便平安无事了。至于岳方兴说的嵩山派可能拿他的家人威胁,他虽然不信,却也不可不防,当下连夜将曲非烟送出刘府,又叫起家人弟子嘱咐了一番,议定一旦事发如何如何。金盆洗手大典时,刘府众人都在后院聚到一处,如今见大典上又生事端,心中担心之下到前面来看,没想到被人在自己家里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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