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儿嘴角处汨汨溢出殷红鲜血,渐渐把那身破烂不堪的衣裳由灰污染成血红。

    他平躺身躯,不再抗拒,显然已经昏厥过去。

    人群之中,终于有瞧得不忍心者,怯怯低声开口劝道:“莫要再打了,可要出人命哩……”

    苏云翔冷冷以瞥,方才上前摆手叫停:“罢手罢手!打死了可就少了些刺激了……”

    那李财本是一名少林俗家弟子,习得一手罗汉拳,以为江湖好混,又自认脑子好使,便另起炉灶自个出来谋生。端得是挟技创业,撑起个摊子,收徒传艺,他日扬名立万的好梦想。

    岂料处处碰壁,江湖上藏龙卧虎,高手如云,真个生旦净末丑,无一不俱全,他这等货色,顶多算个三花脸,打个招子,翻个跟斗,脸未露便下了台。碰了满鼻子灰之后,才知路途艰辛,难闯出个什么名堂来。

    为摆脱勒紧裤头的困境,他无奈才应招做了苏府一名打手。但渐趋也瞧出苏府雄厚的财势,几可谓之只手遮天,当以为树大好乘凉,自此便有了依附的念头。

    当下见那疯儿如此煞风景,扫了主子兴致,不禁动起心思来:少爷定是瞧着众目睽睽,怕众怒难惹,才以这般假意叫停。若如我暗中下个黑手,哪个瞧得出?又无须缠上麻烦官事,日后再与少爷道个明白,少爷定以另眼相对,他日衣食无忧,甚至谋个一官半爵、弄个武将做做,也并非不可能。

    转念即决,他几乎运起全身内劲,一记“伏虎拳”不动声色地击向疯儿肋下,以此作为收手。然那一处却也正是天枢穴,准确无误,拳意刚好。

    李财收手背负,不动声色而旁立,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漫上脸面——这等手段端得好生阴毒,非是江湖老手断瞧不出来:这一拳另有乾坤,暗蕴阴柔力道,绵绵不断,当如抽丝剥茧一般,先行震坏阴交四周,再以顺着神阙、商曲、太乙、腹哀,以至灵墟等穴位,将五脏六腑间的要脉震损断绝,最后因血脉闭合,无以为继,心脏欠血枯竭而亡。

    虽说这李财内修尚未够时日,拳气走得极其缓慢,然那疯儿手无缚鸡之力,足可叫他在一日之内便去见了阎王姥爷!

    苏云翔敢情瞧不出这等高明的门道来。他叫停二人,一拂下摆,蹲了下来,揪着疯儿那蓬头散发,硬生生由地上拽了起来,手掌正正反反,十七八个耳括扇醒了疯儿。

    话说这苏云翔确是生了副好模样,细皮嫩肉胜女子,深邃眼窝瞳有神;高挺鼻梁薄嘴唇,当是俊秀绝美之貌。

    殊不知心如蝎子肠如毒蛇,话中之意句句恶毒无比:“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你家那俩姐儿有过周公之礼,怎么说也得叫你一声小舅子,本该好生相待,只可惜你那俩姐儿不识好歹,不过就陪了本少爷一回鱼水之欢罢了,便就如此想不开,双双做了回吊死鬼……”

    他用双手卡在自个脖子上,比了一比,忽地吐出长舌,阴笑接道:“啧啧,可惜呐,可惜。每每想起你那俩姐姐一身酮体,本少爷便欲火焚身,热血沸腾……”

    只听他狂笑嘲弄一番,继而又道:“还有你那芝麻小官的父亲,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想参我苏府一本,没想奏本未出本镇,人却落得个抛尸荒野的下场。嘿嘿,若非本少爷心血来潮,如何留得住你在此装疯卖傻,还想着找本少爷晦气……我呸,本少爷倒要看看你是真傻还是假疯。来人,万莫怠慢了我这百里小舅爷,夜香好生侍候着。”

    身畔另有一名随从,名为吴二福,闻言嘿嘿一笑,道了句好嘞,不时便捏着鼻子,提来了一桶臭气熏天的粪水。木桶四周蛆虫满布,蝇蚊乱飞。

    看众皆都厌恶后退,恶心不已,欲以作呕。岂料,如此一桶污物便就当头淋到了疯儿身上。

    “小舅爷,您老千万莫要客气,吃好喝好哈。”吴二福扔下木桶,当下一脚将疯儿微抬起的脑袋踹了下去,登时“碰”的一声闷响,直叫那疯儿磕碰得头破血流,再度晕死了过去。

    苏云翔这才罢休,抛下疯儿,哼着小调闲步离去,不时还朝围观之人吼道:“滚!瞧啥瞧?别碍着本少爷喝酒去!”当是飞扬跋扈已极。

    众人闻言,唯恐有迟,慌慌张张地避开一条去路……

    待到那苏云翔等人走远,众人便又纷纷围回现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唉,这疯劲儿一上头,便是胆大生毛啊,何人不好招惹,偏偏挑了个这茬儿……”

    “你说这疯儿也当真命硬,屡屡招打,竟也不死,莫不是人疯命硬?”

    “要不就是贱人有贱命,要不就是苏家少爷故意留命,以供耍玩。好了,没啥好瞧的了,散去吧。”牛伯闻声随了过来。

    “没死吧?”他捂住嘴鼻,神情厌恶,只用脚尖点了点那疯儿肩头,唤道:“没死便去把咱家茅坑里的夜香给挑了,莫给满了出来,污了院落。”

    奄奄一息的疯儿先是呻吟微动了一下,随之抬头茫茫然略扫了人群一眼,忽地乍然跳了起来,拍着手掌呵呵大笑。

    他随手拽住一人,便问:“你吃过饭没有?听说张屠户家生了一窝狗崽儿……”那人如逢瘟神,骂骂咧咧地一把将他推倒。

    “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唿唿唿……”他又爬了起来,抖着长衫,绕圈而走。突然骈指一划,瞪目叱道:“众将士听命,死守玉门关,本将去去就来!驾!”须臾间竟事无关己般,神情倨傲地拨开人群,离开了现场。那满脸鲜血淋漓,也顾不上抹去,朝着牛伯家中方向竟拔腿奔去……

    “你这老头也确是欺负人,非但见死不救,反倒连个疯儿都要唤使。那一身重伤如何经受得住?”人群之中,一面貌清秀的女子,气喘吁吁,似是方才匆匆赶至,正瞋目切齿朝那牛伯骂道。

    “我说你这寡妇,这般为他出头,莫不是春心动荡看上那疯儿?此子时而癫狂时而痴,有啥好?嘿嘿……要不,咱家凑合着一道过日子罢了?”牛伯神色猥琐,出言说到,声音刚落,便引起了众人哄然大笑。

    “你这疯老头儿,胡言乱语……”女子羞涩红脸,扭头便走,再度引起身后一阵刺耳的哄笑之声……

    所谓后山菜园的后山,所指的乃“短棺材山”,人常言:“崽儿崽儿莫哭闹,哭闹惹得恶鬼来相邀,恶鬼前来把命夺,魂归终处短棺材……”短棺材,顾名思义,短者,未成年也。此地正正是个乱葬岗,下葬之人皆为夭折之魂;更有别名,曰:夭儿山,短命山……

    要抵达菜园,必先过短棺材山。疯儿摇摇晃晃挑着一担粪水,在山崖边不过两尺的蜿蜒小路上,干瘦的身子经山风一吹,摇摇欲坠。

    “寒儿,莫要再挑了,跟瑜姐回去洗去那身圬臭罢。”适才被牛伯当众嘲戏的女子跟在疯儿后头苦苦哀求着。

    女子名为瑾瑜,指腹为婚为李家媳妇,偏在洞房花烛之夜,便也成了亡夫之时。守寡已三年有余,往昔常受着疯儿那清廉为官的先父的救济之恩,平日对疯儿总算照顾有加。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疯儿头也未回,顿了一顿,只顾吟唱着踏步而去。

    “莫再去了,乖,给瑜姐看看伤势如何,我一会给你弄南瓜饼儿吃。”

    “当真!?”疯儿顿然停止前去。

    “真的,瑜姐啥时候骗过寒儿?”

    “果然!?”疯儿卸下肩上重重担子。

    未等瑾瑜回应,忽地一道鲜红,毫无预兆地自他口中喷溅而出,在暖意苒苒的阳光下雾成一道艳丽彩虹,血流七窍,脸上神情定格在最后那欢喜之中,身子已然缓缓倾向了悬崖深渊。

    瑾瑜立时大慌,奔极而至,无奈最后手中却仅仅拽住从疯儿身上扯下的一块近乎腐朽的衣袂——“寒儿!”一声惊呼,继而肝肠寸断的惨哭声在空旷的山谷中连绵回荡……

    她也不知痛哭嘶喊了多久,才强忍而止,披头散发,奔跑之中连绣花鞋也丢了一只,白净的脚踝已红肿一片,似若花了好几载的时光才奔回到闹市当中,满大街呼喝着救命。

    然而,除了不屑的白眼,便是嫌其噪耳,骂声连连:这疯子死了倒也清净一些,常常吓得孩儿都不敢出门。

    倒是这消息一经传来,苏府内当下如临末世,紧张万分。

    当家老爷苏定邦舟车劳顿,这会才落座,正揭开盖碗吹了吹浮沫。一口茶未来得及喝上,一听下人所述,骇得手掌一抖,将茶杯跌落打碎,怒不可遏地吼道:“这畜生,万死不能消我心头之恨!快快给我传曹溪逸前来商讨!还有,将李财、吴二福那俩小厮给我绑了,剁他个九九八十一刀,少一刀,你便以身补上!”

    那声音真如天雷,镇得两名带刀锦衣卫浑身颤抖一阵,才以惶急领命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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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杀龙

    那边厢,疯儿瘦如风竹的身形,穿过层层顽强生长在峭壁上的树梢,落向谷底之中。

    枝桠繁繁密密,层层阻挡,缓去他身形疾迅下坠的速度,使之一时未能咽气,在荒芜人烟的谷底之中衰弱痛苦地呻吟了许久,渐渐才双目恍惚,身体冷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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