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抵达菜园,必先过短棺材山。疯儿摇摇晃晃挑着一担粪水,在山崖边不过两尺的蜿蜒小路上,干瘦的身子经山风一吹,摇摇欲坠。
“寒儿,莫要再挑了,跟瑜姐回去洗去那身圬臭罢。”适才被牛伯当众嘲戏的女子跟在疯儿后头苦苦哀求着。
女子名为瑾瑜,指腹为婚为李家媳妇,偏在洞房花烛之夜,便也成了亡夫之时。守寡已三年有余,往昔常受着疯儿那清廉为官的先父的救济之恩,平日对疯儿总算照顾有加。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疯儿头也未回,顿了一顿,只顾吟唱着踏步而去。
“莫再去了,乖,给瑜姐看看伤势如何,我一会给你弄南瓜饼儿吃。”
“当真!?”疯儿顿然停止前去。
“真的,瑜姐啥时候骗过寒儿?”
“果然!?”疯儿卸下肩上重重担子。
未等瑾瑜回应,忽地一道鲜红,毫无预兆地自他口中喷溅而出,在暖意苒苒的阳光下雾成一道艳丽彩虹,血流七窍,脸上神情定格在最后那欢喜之中,身子已然缓缓倾向了悬崖深渊。
瑾瑜立时大慌,奔极而至,无奈最后手中却仅仅拽住从疯儿身上扯下的一块近乎腐朽的衣袂——“寒儿!”一声惊呼,继而肝肠寸断的惨哭声在空旷的山谷中连绵回荡……
她也不知痛哭嘶喊了多久,才强忍而止,披头散发,奔跑之中连绣花鞋也丢了一只,白净的脚踝已红肿一片,似若花了好几载的时光才奔回到闹市当中,满大街呼喝着救命。
然而,除了不屑的白眼,便是嫌其噪耳,骂声连连:这疯子死了倒也清净一些,常常吓得孩儿都不敢出门。
倒是这消息一经传来,苏府内当下如临末世,紧张万分。
当家老爷苏定邦舟车劳顿,这会才落座,正揭开盖碗吹了吹浮沫。一口茶未来得及喝上,一听下人所述,骇得手掌一抖,将茶杯跌落打碎,怒不可遏地吼道:“这畜生,万死不能消我心头之恨!快快给我传曹溪逸前来商讨!还有,将李财、吴二福那俩小厮给我绑了,剁他个九九八十一刀,少一刀,你便以身补上!”
那声音真如天雷,镇得两名带刀锦衣卫浑身颤抖一阵,才以惶急领命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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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杀龙
那边厢,疯儿瘦如风竹的身形,穿过层层顽强生长在峭壁上的树梢,落向谷底之中。
枝桠繁繁密密,层层阻挡,缓去他身形疾迅下坠的速度,使之一时未能咽气,在荒芜人烟的谷底之中衰弱痛苦地呻吟了许久,渐渐才双目恍惚,身体冷僵……
足有上个时辰之久,但见两道人影电速掠过,夹起疯儿尸体,飞遁而去。
此时,戌时已过,四下雾霭弥漫,一片死寂。
“师傅,为啥要在如此深夜寻龙?白天有何不可?”离疯儿坠落处约莫十里之遥的小径之上,忽闻人语。
“此次奉苏大人之命寻龙,与之以往大不相同;以往寻的皆为吉龙,此次寻的乃‘杀龙’!必须挑在阴阳分明、阴盛阳衰之分方可见其真身。”
对话的正是一老一少二人。
老者约有五十馀,长得马脸鹰眼,长须及胸,一身深蓝道袍,正背负着疯儿尸体,一步一顿足,眸子精光陡亮,四下张望;少年不过十一二年龄,长相算是清秀,正紧随老者身后,或是受了道旁树上的乌啼声惊吓,正瑟瑟发抖,却似乎又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不解问道:“师傅,何谓‘杀龙’?”
老者道:“生、强、顺、旺、平、伏,是为吉龙;死、弱、退、衰、逸、懒、惧、杀,皆为凶龙,吉龙主阳,凶龙主阴。”
少年又问:“徒儿记起来了,吉龙上安先灵,福应子孙,而凶龙乃祸及后人之地,大人为何要如此逆道而行?还有,这人是谁啊?”
“苏大人行事高深,为师也揣测不及……‘九转神功’有载,杀龙乃大凶之首,但凡人死之前,含有一口怨气葬于此脉,即可敛天地戾气而重生,然本性尽失,嗜血成性,与魔妖无异。大人只令我设法将此子救活,不择手段,并无多作解说。”老者摇了摇头,亦是一脸疑云,沉吟说道。
少年正欲追问,却被老者示意噤口,道:“此地龙脉带刺,未经脱卸,露骨带石;枝脚尖利破碎,臃肿硬直,当是丑恶粗雄之极,最为险恶,有杀诛惨灭之应,应当此处无疑……”
他侧目瞧了背上的尸体一眼,叹了口气又道:“大人吩咐,只可浮葬,不可深埋,敢情是想任其成魔成妖,这等作为,极损阴德。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等照做便是,他日吃斋敬祖,望能抵些阴损。”
他腾出一只手,话语稍作一顿,掐指一算,才道:“君儿,取我定龙尺!”
少年应声,自身后背囊之中,取出一把黝黑长尺,恭敬呈献。
老者伸手接来,步走七星阵,身游八卦图,口中念念有词,在这片偌大的平地上,以脚画出个圆圈,定了个点儿,才轻轻放下冷僵的尸体,径直大步朝前自去,直至一褐色巨石前,才止步而立。
他似若喃喃自语,道:“方圆几里,是石皆黑,唯独此石是为赤色,应当龙眼所在无误。”话语才落,他赫然双眸精芒迸射,将那黝黑长尺擎向巨石当中,登时只见火光四射,长尺竟入石三分,硬生生镶在巨石当中,可见力道之强劲。接着又是猛地一抽,拔出定龙尺,刻不容缓地贴上黄符一张。
这时,四周氛围赫然就变了,一阵地动山摇,一声龙吟惨啸,自天而降,声震四野……
“君儿,‘杀龙’已定,快快离去”老者神色颇为急慌,疾步朝那神态呆滞的少年走去,将其挟至肋下,纵身飞腾而去,消失在夜色茫茫之中。
未几,一条浑黑恶龙如幻似真,似气似实,窜上半空之中,翻滚不绝,怒吼之声有如万雷齐鸣,响彻四山。
但见那恶龙如披枷锁,挣脱不离,苦痛难当地惨鸣一阵,忽然猛地回转巨躯,化作一股如墨浓烟,扎进那疯儿尸体之中,霎时间只剩天地颤抖,余音不绝……
虽过惊蛰,年亦远去,可寒意仍充斥着每个角落,好在阳光平添了许多温和,光色亦真亦幻,宛如仙女绸带。
短棺材山南隅山脚一带。
此处劳碌身影随处可见,插秧播种者,无论男女老少,皆趁着暖意挥汗于稻田之中。
“死……死人!”一位少年失声惊呼,瞪着田埂边上的一簇密丛内,只见当中横卧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惊吓得他语言不灵。
“有啥好大惊小怪,可不是昨日那疯儿的尸首,你赶紧过来忙活,莫要借故躲懒。”一老头直起插秧的身子,怪责道。
“快去告知那李寡妇,她已找寻了许久。”老头身旁一老妇人突然呼道。
“告啥告?如此留心怕不是姘头?这世风日下,也不怕给浸了猪笼。”
“你莫要胡言,这疯儿也不过十三罢了。”
“十三又咋地?你还不是十岁便随了我,嘿嘿……”
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官府无作为,近些年来,此地绿林山贼横行,草寇土匪肆虐,荒山野岭之中,一条死尸确实惊不起什么微波细澜。
“这贼老天也甚是欺负人,这春耕未过便要哭丧着个脸儿。”老者无心去理会那尸体,只抬头仰天,不住咒骂。
今日天象确是怪,又非炎炎夏日,本是晴空万里,瞬间如孩童脸一般,说变就变,方才晴空万里,这会眼瞅着乌云密布,幽暗得不见五指,随之雷声轰轰。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云:“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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