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汪孚林那张错愕犹如见了鬼似的脸,汪道昆自己也有些尴尬。虽说他和戚继光交情甚笃,这种私事见诸纸面也并不鲜见,可直接暴露在年纪足可当戚继光儿子的汪孚林面前,毫无疑问,戚继光这个军中大帅是很丢脸的。如果不是戚继光在蓟门,汪孚林在歙县松明山,如无意外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载都未必能碰上,他还会替友人瞒着。他不想继续谈及戚继光的家庭问题,赶紧岔开了话题。
“双木,戚良等人虽有些军旅习气,但只要你真心对他们,却也容易结交。戚总镇在南在北都是威名远播,他如果记你人情,日后总有好处。对了,安置他们这十几个人的地方,我有个打算,要和你商量商量。”
戚良刚刚放低了态度,汪孚林也通过套问,大致摸清了这是个有心眼的老实人,打交道小心点就行,而且这一笔用来置产的钱,也就是三千两,距离堂堂蓟镇总兵戚继光的身家还差得远,他这心理负担原本已经减轻了些。可刚刚看了信后,得知那其中有两千竟然是戚继光瞒着妻子王氏藏的私房钱,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所以,汪道昆说话的时候,他仍旧有些神游天外,直到这位新鲜出炉的郧阳巡抚用了商量两个字,他才回过神来。
“你家中祖宅我早就赎了回来,只一直没有对你爹挑明。如今你们一家人暂住县后街,进出便宜,这老宅的房契我还了给你,你出面借给这些昔日戚家军,让他们承你一个人情,如何?”
“……”
汪孚林简直想为那位孤身在外奋力经商打算还债的老爹掬一把同情之泪。你欠了债后觉得没脸见人,于是一走了之,家中担子全都丢给一堆老弱妇孺,不和人家债主来往,可债主反而“高风亮节”,不催债不说,眼下连你卖出去的祖宅都给还了回来!可他到底不能厚脸皮直接收下来,当下和汪道昆打了好一阵子太极,最终方才收了房契――汪道昆虽没明说,暗示却很明显了,这算作是他一下子揽了两个烂摊子的“酬劳”。
天上到底没有白掉的馅饼啊!可在外头那个不着家的老爹乐不乐意他暂且不管,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得知此事,一定会欢欣鼓舞的!
当然,他刚刚也探问了一番,戚继光这笔私房钱不多也不少,为何不能放到汪道昆几个在扬州族兄那儿的盐业生意里去生息,结果却得知,戚夫人王氏的家里亲戚中,就有在淮扬做生意的,容易走漏风声。而松明山汪氏的主力全都在淮扬从事盐业,其他行当根本不曾涉及,戚继光自己也在信上说,不要掺和连朝廷都垂涎欲滴的盐业生意,所以只能转到了他手里。
当然,也许是汪道昆给他出难题,这也保不准,反正不过区区几千两银子,以汪家兄弟的家业,尽可赔得起!
汪孚林袖中拢着房契出来,自然而然就有些心不在焉。可等他随着引路的仆役一路东拐西绕,最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院落时,突然就只听到一阵拳脚交击的声音。吓了一跳的他慌忙抬头,却只见小北正在和戚良底下的一个大汉拳来脚去,也不知道是否腾挪的时候一个动作大了些,头上的**帽倏然飞了,满头青丝就这么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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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史载戚继光老来罢官,妻子王氏把家财全都一卷回了娘家,留下一纸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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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七章 举双手欢迎
汪孚林本打算嚷嚷一声住手,可看到场边戚良等将兵全都一副看热闹的架势,绝不是没事发生冲突,他若有所思上前,找了个老卒随口问了起来。
而小北那对手此时此刻,也突然一呆,就是这么一晃神功夫,只见小北信手在左手前臂上一抹,一道银光倏然一闪,几乎擦着对手的脸飞了过去。
那对手吓了一跳,慌忙退开好几步。小北却趁机利落地挽起满头长发,往另外一个方向腾挪了开来。这一战暂时告一段落,她少不得四处找寻自己那顶掉落的**帽,最终却发现场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人。而就是那个之前耍无赖的家伙,竟然已经先自己一步弯腰将其捡拾了起来,随即用一根手指杂耍似的转着那顶对她来说有点太大的帽子。
“快还给我!”
看到那个俏丫头气急败坏朝自己冲了过来,汪孚林想到了她当初缠着自己要还手帕的情景,不禁会心一笑,继而随手一抛。等到她手忙脚乱接过扣在头上,他方才打趣说道:“有什么可隐瞒的,还没打人家都已经知道了你是女人。否则,你以为会有那么多人排队找你比试?”
“胡说八道,要不是你……”小北突然觉得背后有些安静,等回过头去,果然见包括程乃轩在内的一大片观众全都眼神微妙地看着这边,她方才意识到汪孚林说的竟然是真的,自己刚刚自以为讨教的说法很完美,却没注意那些戚家军早就窥破了端倪。她一时羞恼上来。把**帽扶正之后。就一阵风似的冲回了房。此时此刻。她唯一庆幸的就是,汪二老爷好歹还记得自己是叶家的丫头,没有张冠李戴地把她和汪孚林安排在一间屋。
小北一跑,程乃轩方才第一个窜了上来,干咳一声说道:“你这丫头太猛了,你不知道,这已经是她打得第三场了,竟然能立足不败。你哪里买来的?赶紧引介我去。回头要是我那桩婚事实在没办法。有这么一个高手在旁边,我也好歹有自保之力!”
这小子怎么还念念不忘以武力压制未婚妻?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他突然想起程乃轩的那个未婚妻,冲着程乃轩勾了勾手指,见其狗腿地凑过来,他就问道:“你今天第一次见她?不觉得眼熟?”
“那当然,我可没见过她!”程乃轩被汪孚林说得莫名其妙,使劲又盯着小北又看了几眼,确信自己绝不会认错,“我程乃轩见过的姑娘。只要一眼就绝不会忘。”
这么说程乃轩那个鬼面女未婚妻还有其他玄机?
既然想不通,汪孚林就懒得想了。他突然一把扣住程大公子的肩膀。不由分说拽起人往戚良等人那边走去。
见他们过来,须臾之间,刚刚还交头接耳的这些将兵,突然齐刷刷闭上了嘴。为首的戚良则是走上前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赔礼,却没想到汪孚林笑着说道:“谢谢各位容让小北,她的身手虽说不错,可到底比不得各位沙场实战。( )实不相瞒,她不是我家的丫头,是歙县叶县尊家的丫头。”
刚刚戚家军一大帮人在小北的软磨硬泡下与之比斗,一则是因为人人都看穿了那是个俏丽少女,二来也有些好奇和技痒,所以一来二去都少不得放点水。如今被汪孚林揭破相让,这些大老爷们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可听到最末一句,他们就全都大吃一惊。尤其是戚良,他之所以眼开眼闭这些部属的胡闹,也是想着那丫头是汪孚林的侍婢,汪道昆又显然对这个族侄极其看重,那么就不妨顺着些,可没曾想汪孚林身边竟然带着歙县叶县尊家的丫头!
怪不得汪道昆说这个族侄和现任歙县令关系密切!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程乃轩,却见这位充满了沮丧,显然是在哀叹找不到一个同样身手的丫头来保护自己,他不禁加了点劲把人拉到了戚良跟前,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戚百户,这位是程公子,他父亲程老爷乃是本县豪商,白手起家创下偌大家业,算得上我歙县的一位传奇人物了。之前那件事,我想除了我们,还可以和他好好谈谈。”
程乃轩顿时给弄糊涂了。汪孚林拉着他和人家戚家军的百户谈,谈什么?他老爹就是本事再大,总不成还能去给那位戚大帅造火炮吧?
夜晚的松园之中,一片宁静。
汪孚林推开房门进屋,用脚后跟把门给踢上,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借出祖宅的事情,倒是很快就谈妥了。戚良对于他的慷慨大方千恩万谢,仿佛真的是个老实人,至于他那些下属,一个个也都唯老大马首是瞻,对着他齐刷刷行礼拜谢,甚至仿佛都没去想那房子有多大,是否能住得下那么多人。他还特意探问了一下这些人的家眷,答案却是参差不齐,有的说立马接来,有的说是打光棍,有的说还在蓟门,有的说在老家,那会儿戚良颇有些尴尬。
估摸戚良就算知道那是主帅交托的钱,也未必想到那是戚继光的私房钱!
至于为什么要叫上程乃轩,那很简单,因为程老爷的名声别人能够轻易打听到,他需要这些家伙相信自己的能耐和人脉,而不是凭着戚家军的名头来压他。现在看来,小北和程乃轩一前一后,都犹如神来之笔一般,与他形成了完美的配合。然而,他刚刚往床上一扑,大门就猛地被人推开,紧跟着他不用瞧也知道是谁冲了进来。
“双木,你赶紧给我说清楚,你和戚家军的那些家伙究竟捣什么鬼?”
汪孚林稍稍挪动了脑袋,懒洋洋地说道:“你刚刚不是都听见了,这些人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继续留在蓟镇军中。戚大帅就禀报兵部。遣散了他们。因为老家都没什么人了,他们就跟着老大暂居到徽州府来,手头又有余钱,打算做点小生意。这么多人统共能拿出三千银子,我那位伯父要去郧阳上任,所以就托我帮个忙。”
“那你拉我过去,是想拿这笔钱在我爹那入个股本?”程乃轩眉头一挑,不太看好地说。“我爹那人不好打交道,而且这事不是我说了算的。”
“笨!我问你,你之前不是还想要跑到湖广去做生意?你打算带多少钱,做什么生意?”
程乃轩哪像汪孚林这样发散性思维,他殷勤地找了个美人锤,装模作样在汪孚林腿上敲了两下,有些狗腿地说:“都是我祖母和我娘私底下贴给我的私房钱,你也知道的,我一向不在外头沾花惹草,标标准准好少年。所以攒了有两千两。至于做生意,我听说湖广那边盐业生意挺好做的……”
“去做盐商?你省省吧。我那老爹的前车之鉴你还没看到?跑到湖广去卖盐都好些年了,一次都没回来,这次生病还要我娘千里迢迢赶过去,再说,你爹就是扬州的大盐商,要卡你脖子还不容易?想逃家连个计划都没有,要没有我,你就得在金宝家房子里饿死了!”
这要是别人这么说自己,程乃轩早就反唇相讥了,可汪孚林这话他仔细琢磨琢磨,不得不认为自己撞在父亲矛头上的可能性很大。而接下来,汪孚林便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这才低声说:“盐商赚钱人人都知道,戚大帅虽说大名鼎鼎,但也要防止人家对你爹的生意有什么想法。再说,你就不打算自己试一试?”
“我当然想啊!不说别的,我爹当年弃了科场经商的成就,我就够羡慕的了!可我爹那一关可不太好过。别看别人说他是儒商,可他自己却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又不是让你去站柜台,正经从事一个什么行当。”汪孚林说着先是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可以做点别人看不上又或者没想到的生意。要知道,我们现在的资源是,松明山汪氏的名头,你爹的名头,叶县尊的好感度,许家九小姐和叶小姐等人那个八卦闺秀……那个衣香社的人脉。这会儿已经是白露了,我上次拜托你那小胡桃的事,你不会忘了吧?”
“都已经收了好几车,剖了外壳正在晒,我家那管事问了好几次了,接下来到底该怎么着?”
见程乃轩满脸疑问,汪孚林就让其把耳朵靠过来,嘱咐了几句。紧跟着,他就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头:“第二,有戚良那些戚家军的将兵在,可以试着做一做另外一件事。只要我们捡起来,不但可以给叶县尊刷政绩,我们也可以刷民望,顺带小小赚一点。更何况,这种事情虽说需要不小的本钱,可只要拉上戚家军的大旗,再去游说几家大户,尽可支撑得起来。”
戚继光加上这批人,那笔不过三千两的所谓置产银子他当然不会去用,丢哪去生利息都无所谓,反正有松明山汪氏的名头,没人敢赖账。反而是戚家军这么些人送上门,浪费就可惜了,还不如借来用一用!
赋闲在松明山村四年多的南明先生汪道昆起行这一天,相送的士绅相当不少,赋诗道别的足有好几十。其中,丰干社那些社员更是绞尽脑汁,每人做了何止一首。而汪孚林混在送行的人群后头,不管程乃轩如何撺掇,他都半点没有去出风头的意思,直叫程大公子直惋惜。
小北对此倒无所谓。她对汪小秀才已经很熟了,在县尊书房屏风后头偷听的时候,哪一回没领教过其三言两语就把叶县尊给带入节奏的词锋?有这样的好口才,吟诗作赋什么的当然不在话下,反正这家伙做诗也很不少。
而戚家军那些人虽说跟了个爱好风雅的主帅,可自身毕竟是大老粗,对于诗词歌赋没有什么鉴赏力。而且这会儿,他们也是汪道昆之外遭受到围观的对象,都有些不太自在。直到汪道昆起行,汪孚林过来说是要带他们回县城安置,从戚良以下,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
回到县城,找到那座自己一丁点印象都没有的老宅,把戚良等十几个人都丢在了这里,汪孚林方才马不停蹄前往县衙知县官廨。昨儿个他把叶小胖等人先送了回来,却唯独留下了小北,汪家那边又送信说是留人住一晚上,叶钧耀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叶明月也不可能插上翅膀飞去松明山打听,父女俩只能一个疑惑,一个着急。所以,听说汪孚林来了,叶明月直接就杵在父亲书房里不动,连避到屏风后头都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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