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说皇帝赏识,而不是说皇帝已经笼络了自己作为腹心,这总算说明万历皇帝朱翊钧泄漏消息是有选择性的,身边人并非真正如同筛子一般,所以冯保还不大知情。确认了这一点,汪孚林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哂然一笑道:“冯公公是三朝元老了,你想想我从前跟着元辅干过的事情,若元辅有什么万一,你觉得单单凭皇上的赏识,能够从士林那激愤的情绪下保得住我吗?”
保不住……
冯保想了想张孚敬,想了想桂萼,又仔细思量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性格,他最终得出了那三个字的结论。皇帝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尤其是在大明朝,即便嘉靖皇帝曾经好似把臣子天下都玩弄在手中,可最终天下变成了一团烂摊子!他陡然想到陈炌对汪孚林所在广东道的掺沙子行为,不禁皱了皱眉道:“你难不成想说,左都御史陈炌调你的人也是……”
“我自己请求的。”汪孚林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更何况,王学曾和顾云程又不是我的孩子。他们是风骨硬挺的监察御史,离开我这一亩三分地,到别的道也都能纵情发挥。相反,调到我这里的那两个人都是大嘴巴的刺头,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跟着我冲锋陷阵。弹劾冯公公他们不会掺和,可弹劾次辅张阁老,那就不一样了。”
此时此刻,张宁已经彻底不会说话了。谁能想到,都察院两个人厌狗憎被人称之为麻烦刺头,调到广东道时,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说这是陈炌开始秉承张居正之意收拾汪孚林的兆头,却竟然是汪孚林和陈炌商量好的?而且那两个御史竟然被汪孚林收服了?这简直是……这简直他娘的太阴险狡诈了!
冯保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说今天来找汪孚林之前,他还想过各种各样众多手段,那么眼下他就只有一个念头。
事到临头,赌一赌,相信汪孚林一次!
然而,接下来汪孚林却又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惊喜:“张三老爷张四教为人非常审慎,不好套话,但张泰徵之前负荆请罪,身心俱损,对父亲和叔父都颇有恨意。我让家中仆妇给他起出荆刺,趁着他神志恍惚,倒是从他那儿掏出了几句话来。他说,司礼监秉笔张明和张维,似乎和他的三叔有些关系。锦衣卫缇帅刘守有也和张四教有点关系。”
这是刘百川和郭宝锲而不舍跟踪刘守有的成果,如今栽赃到张泰徵身上却也正好!
司礼监秉笔总共十几个,除却靠前的那些,余下的在冯保面前,也就和寻常小火者没什么两样,根本不曾放在眼里。因此,听到这两个名字,冯保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破口大骂了起来。张维,张维,他早看到名字就应该想到的,这家伙竟然连名字都和张四维有些关联!宫里这些有头有脸的太监,除却张宏还素来颇讲情谊,其他这些姓张的就没个好东西!
张鲸、张诚……还有现在的张明和张维!
还有刘守有,明明是他和张居正用的人,竟敢和张四维眉来眼去!
想到这里,冯保直截了当地对张宁说:“张宁,咱家提拔了你当司礼监随堂,你既是和汪孚林有旧交情,不妨常常出宫去他家中坐。”
一应消息,全都交给你传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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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三四章 双管齐下
午后,汪孚林回到都察院时,来来往往的御史们有的与其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但更多的人却是眼神飘忽,像是没看见他一般。本来汪孚林论资历就远逊于很多至今还没能够掌印一道的寻常监察御史,从前那是因为在张居正面前炙手可热,前后两任左都御史又对其另眼看待,不少人方才不得不表现得殷勤一些,如今陈炌竟然耍了阴招,突然把汪孚林麾下的四个监察御史调了两个走,这其中意味,谁能没个体悟?
因此,汪孚林走进广东道和福建道合用的那个院子,就只见对面本在说话的几个吏员赶紧躲进了直房。他哂然一笑,走进自己的直房之后,就把蔡光安和秦玉明给叫了过来,却吩咐郑有贵在外看着。两人调到他这里才是第一天,早起办事前见的时候,当着王继光和赵鹏程的面,赫然一脸桀骜不驯,但眼前却都坐得笔直端正,哪里还有半点怠慢。
“早上也来不及让你二人彼此熟悉一下。蔡兄,秦兄,外人也就算了,你二人彼此心里有个数,都是自己人。”
蔡光安和秦玉明新调来之后,汪孚林就让王继光和赵鹏程一间直房,剩下的一间直房则让蔡光安和秦玉明两人合用。结果,从早上到现在,他们俩已经吵了两架,刚刚因为是汪孚林召见,还派人在外头看着,两人担心接下来是说正事,这才放下对彼此的不顺眼,谁想到竟然听到了汪孚林这样的表态?
“自己人?”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吐出这三个字,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又是异口同声问道:“你也是……”
汪孚林笑呵呵地看着四只眼睛瞪得老大的两人,这才继续说道:“二位多年来刚正敢言,却被人排挤,差点连都察院都呆不下去了,家中拮据却从来洁身自好,确实令人佩服。如今同归广东道,还请精诚合作。当然,在别人面前如今天早上那样吵架,那也挺好的。”
蔡光安顿时老脸大红。饶是他脸皮极厚,汪孚林这夸奖他却实在是有些承受不起。
敢言是真的,可刚直嘛……那就真的不知道要打多少折扣。他只是个大炮性子,有些话憋在肚子里很不痛快,尤其是对那些朝中大佬,动辄炮轰那是家常便饭,所以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至于家境拮据却洁身自好……他一个穷御史,又没有出过巡按,根本就没啥实权,谁会给他送钱?就这么一点俸禄养家糊口,老家的母亲还拖着他的妻子儿子到京城来,哭天抢地说在老家被族里欺负,一家人窝在蜗居之中,差点没炭过冬!
他当即拱拱手道:“掌道大人,若非是您之前援手,家母和拙荆孩子们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更不要说家母那场来势汹汹的风寒,都是您照应才过去的。”
秦玉明这才知道蔡光安的境遇竟然也和自己类似,不禁心有戚戚然地说:“若非掌道大人,舍弟险些就被人骗了去,那时候倾家荡产都是轻的,我这个小小监察御史怕是要赔进去。我之前就说过,您既然仗义,将来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至于今后,蔡兄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在外人面前该怎么装就怎么装。”
“二位都言重了,我就是因为信得过,这才把你们调过来。”汪孚林微微颔首,随即开口说道,“你们都是敢言不怕事的人,所以我在这里预先给你们俩打个招呼,接下来这些日子,咱们要打一场真正的硬仗,你们都有个心理准备。当然,第一炮我亲自开。”
汪孚林没有说要冲谁下狠手,蔡光安和秦玉明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没有贸然发问,只隐隐觉得应该是不得了的大佬。他们刚刚说的只是其一,实则暗地里受汪孚林的人情还要更大,所以早有为人马前卒的觉悟。可汪孚林没有让他们率先冲锋陷阵,而是承诺亲自开第一炮,他们还是不由得心生钦敬。
至于在外间守门的郑有贵,听到屋子里这不大的声音,他简直下巴都快掉了。一早上王继光就几次出直房到隔壁听动静,然后唉声叹气,对调来的这两个新同僚显然非常不满意,而赵鹏程也找他打听过几回。吏房里那几个经制吏和非经制吏则是见惯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对此倒反应稳定,可对面福建道那些官吏幸灾乐祸的目光就让他非常不满了。可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假象,假象!
于是,连日以来因为顶头大上司汪孚林的境遇,心中大为惴惴然的郑有贵又恢复了精气神。当这一日傍晚,他到直房伺候了笔墨,眼看汪孚林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准备回去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掌道老爷,就不对王侍御和赵侍御说一声?”
“用不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汪孚林笑呵呵地站起身来,要出门时便对郑有贵说,“你好好做事,我能够替他们把家眷生活安排好,自然不会忘了你。即便我出了什么问题,你日后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郑有贵对汪孚林本来就是感激涕零,眼睁睁看着人出了门,他就屈膝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不说别的,他从汪孚林手中拿的赏钱,够他一辈子过日子了!
出了都察院,汪孚林见是刘勃来接,上马之后出了京畿道街,他示意刘勃策马靠近一些,这才问道:“张府那边消息打听确切了?安插了人进去?”
京城姓张的太监多,姓张的阁老也有两位,姓张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然而,刘勃当然不会弄错汪孚林的指代问题,重重点头道:“公子放心,一切都妥当。那人现在就是家中的弃子,哪个前途远大的肯跟他?严妈妈亲自接应,刘英已经成功了。”
汪孚林和刘勃这番交谈所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泰徵。这位曾经的阁老长公子因为自己铸成的大错被勒令去汪府负荆请罪,那荆条却不是往日别人做戏时,特意将荆刺全都一一除去的那种,而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虽说严妈妈已经及时给他挑出了所有的荆刺,又上好了药,可身心受创严重的他还是一回到张府就立刻发烧病倒了,这一病就是整整三天。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他烧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
“大少爷都病成这样子了,老爷和三老爷就那么狠心吗?竟然连大夫都不肯请!”
“嘘,你小声点儿,被外头人听到,想不想活了?大少爷闯了这么大的祸事,都不得不为此到汪家去负荆请罪,连三老爷都纡尊降贵,失了面子,老爷更是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谁还顾得上大少爷?兴许……”
“兴许什么?姐姐,你倒是说呀?咱们又不是一直都伺候大少爷的人,是他从蒲州突然跑回来之后,总管把咱们调拨过去的,我现在就担心牵连到我们!”
“是啊,从前觉得大少爷是老爷长子,咱们精心伺候一阵子,不求前程,至少能日后安安稳稳拔等,谁能想到大少爷竟然这么胆大,冒着老爷的名义做这种事!我刚刚说兴许,是想着老爷和三老爷会不会觉得这事情太丢脸,到头来让大少爷……让大少爷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病故了?”
此话一出,别说那正在交谈的两人,就是烧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张泰徵也觉得脑际仿佛有一道炸雷劈过,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没错,他应该能想到的,父亲多要面子,三叔多要面子?如今他闹出来的事情最终泄漏,他们竟然让他去汪府负荆请罪,那么他这个长子将来还有什么用场?不能上科场,不能做官,就是他愿意抛头露面去商场,日后为二弟铺路,可他这事情传到商场上,对蒲州张氏的声誉也是巨大打击!
只怕这时候父亲和三叔都在庆幸,他的妻子,也是他们的儿媳,侄媳妇没能给张家生下一个长孙,而是一个孙女,否则回头那孩子落地就要背上父亲的污名!
可他呢?他又算什么?他不能就这么等死,若是他不清醒一些,这两个怕事的丫头只要听了上头的吩咐,怕是都能让他活生生被病故!
张泰徵奋力挣扎,努力地想要张嘴说什么,但嘴里说出来的却只是含糊不清的呢喃。更让他惊怒交加的是,却只听其中一个丫头轻声说道:“大少爷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真是怪吓人的,反正他没醒,我们到外头去吧?屋子里这气息太浑了,得禀告总管,少放两个炭盆……”
听到另一个丫头开口附和,听到她们出去的脚步声,张泰徵简直快要气炸了。然而,病来如山倒,眼下的他竟是一丝一毫办法都没有,只能拼命地维持着脑中的念头,不希望随随便便昏睡过去,到时候就这么昏睡一辈子。想到那天临走时,汪孚林拽住他说的那些话,他最初只当是对方冷嘲热讽,可如今再品味起来,他只觉得对方的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
曾经的骨肉至亲变成了仇人……可是,曾经的敌人真的能够帮忙?他现在被困在病榻上,难道还能指望汪孚林帮他?
他越想越觉得愤怒,越愤怒喉咙口就越干渴,到最后竟是觉得嗓子如同火烧一般,终于蠕动嘴唇吐出了一个字来:“水……”
然而,张泰徵却没有等到任何动静,仿佛他就被遗落在了这个屋子里,生死由天。这种绝望的体悟让他生出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但转瞬之间,那种深深的不甘心就驱赶走了之前的那一丝冲动。于是,他奋力挣扎,努力抗争,在黑暗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竟是再次用尽浑身力气又叫出了一声:“水……”
这一次,他终于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紧跟着,已经干裂的嘴唇就仿佛湿润了一些,清冽的水滴从他嘴唇的缝隙中慢慢流淌了进来,顺着喉咙流了下去。那一瞬间,他就犹如久旱逢甘霖的沙漠旅人一样,本能地吞咽了一下,随即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少爷,您还病着,这水也不能多喝,小心节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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