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就不懂了吧?是汪家老员外亲自去求亲的,说是菩萨托梦给老安人,就是要二小姐才匹配汪小官人,更何况你没见这次两家来了多少客人?叶家亲族都从宁波赶过来了,汪家那些几十年都没回过家乡的也都从扬州赶回来了,还有不少其他徽商,大名鼎鼎的何夫山先生,茅鹿门先生,新昌吕公子,这样的名人还很不少。说到这场面,胡部堂五周年祭的时候,也就是如此了。要是真的挑嫡庶长幼,叶家会有那么多亲戚过来?”
外头闲话如何,叶小胖当然不会在意,他虽说在父亲面前那样说,可真正走在去松明山的山路上,他还是非常注意自己那三位伯父的言行举止。好在一路上这三人都没闹出什么幺蛾子,让他心下稍稍一松。等到了地头,瞧见他们主动落在后面,让自己这个小舅子负责一应接洽事宜,他这才高兴了起来,待人接物之间,尽显到徽州这两年多历练以来的成长。
他是早两天才从松明山刚刚回到城里去的,这一趟回来自是老马识途。等到嫁妆安放好,他被汪孚林提溜着去见那些贵宾,早就把三位伯父丢在了脑后。他一个个人见下来,一会叫先生,一会叫伯父,除了曾经见过的茅坤何心隐等人,到最后他压根分不清楚谁是谁。直到好容易昏头昏脑地出来,他才一下子惊觉,揪着汪孚林的袖子便怨气冲天地说:“好啊,姐夫,你耍我!”
“嗯,这下你知道我这些天有多苦了吧?虚名害人啊,上次胡部堂五周年祭我好歹是躲在后头的,这次谁都想考我一下,我躲都躲不掉,就快疯了!”大倒苦水之后,汪孚林见叶小胖一脸的心有余悸,就拍了拍小舅子的肩膀说,“好了,你就是体会一次而已,金宝和秋枫这次才叫是痛并快乐着。几位赫赫有名的名士把他们带在身边,这一番熏陶,他们一定会终身难忘。”
要换成自己,恐怕真的要哭了……
叶小胖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随即想到了一件事,赶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汪孚林:“我说姐夫,你这些天被操练得这么惨,明天晚上你行不行啊?”
汪孚林显然没想到叶小胖竟然会问这种话,愣了一愣之后,等到叶小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方才气急败坏:“好啊,你小子给我回来,看我打不死你!”
然而,仿佛是一语成谶,次日凌晨,迷迷糊糊被人拽起来的汪孚林就真正品尝到,任人摆布的傀儡是个什么滋味。因为迎亲要来回走六十里山路,所以一大早就要出发,在叶家行完礼之后接了新娘子回来则是立刻返程,这才可能赶得上黄昏的婚礼。所以,天还黑着就被拖起来,一层层他根本弄不明白的东西往脸上涂,一件件名目繁多的衣服往身上套。他不得不庆幸婚礼是在八月二十六,天气已经不算太热,否则若再早个十天半个月,他非得中暑不可!
他倒是想要反对涂脂抹粉的,可是,抗议无效,反对无效,汪道贯和汪道会这两位叔父亲自压阵,吕光午在后头看着,成功镇压了他的所有反抗又或者试图逃跑的迹象。好在等到最后铜镜拿到面前的时候,他看到的景象不算太惨不忍睹,也就是和唱戏的小生差不多。自告奋勇来陪绑当傧相的程乃轩也没好到哪里去,难兄难弟两个你眼看我眼之后,同时叹了一口气。
上马出发,带着花轿以及吹吹打打的一帮仪仗以及随从离开松明山,历经一路跋涉进了府城,汪孚林已经被捂出了一身白毛汗。然而,这还只是开始,叶家门前的拦路虎要解决,按照礼法那一套程序要走完,又是行礼又是磕头,到最后汪孚林听着叶钧耀和苏夫人照本宣科似的那番训诫时,竟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因为……叶家这边的一套流程终于快走完了!
汪孚林被折腾得惨了,小北也好不到哪去。汪孚林还只是涂脂抹粉,顶多抹些头油,她却还有满脑袋的首饰要插戴!虽说汪孚林只是秀才功名,按道理她也就是顶多借用下最低品的凤冠霞帔,毕竟母亲的封赐还没下来,可吕光午却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顶虽不逾制,用料却实打实的凤冠,漂亮是漂亮,可沉也是真沉。哪怕是她从小上房揭瓦爬树飞檐走壁无所不为,戴上之后脑袋也已经不会动了。因此本该大哭一场辞别父母姊弟,她连哭都不敢大哭。
因为压得她连和母亲抱头痛哭都难能!
而被这两年来蹿高了好多的叶小胖给硬是背上了轿子,小北还没来得及坐稳,那轿子就已经摇摇晃晃抬起来了。在城里还好,出城之后,闷在轿子里的她就立刻体会到了类似于晕船那种滋味,幸好苏夫人给提早备了糖块以及蜜饯,她好容易才勉强忍住了。一早上就没胃口吃不下东西,又不敢喝水,当花轿在半路上唯一一次停歇的时候,她只能悄悄把窗帘揭开一条小缝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那条缝一打开,她就看到了一张大花脸,顿时吓了一跳。
汪孚林也同样被轿子里那张盖头稍稍掀开,浓妆艳抹的脸给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方才悄悄把手里东西塞了过去。小北犹如做贼似的一把夺了,复又放下窗帘,等细细一看,却发现手里是个做工小巧的瓷瓶。这时候,外头方才传来了一个很低的声音。
“是二娘和小妹特意做的花露****,清甜解乏,饿了忍一忍,等到行完礼后再吃。我早就让人在家准备了一堆点心。”
“大吃货!”
小北在轿子里轻轻嘟囔了一声,身上的疲乏一下子消解了许多。就在前两天叶明月还对她打趣过,说是新娘子过门之夜的第一关,就是饿,她还不信,以为提早填好肚子就行了,谁知道没空吃也吃不下,现在想吃却没了!好在汪孚林有准备,那就行了,回头去掉这满头珠翠一身妆裹,她能吃得下一头牛!
PS:说实在的,在现代结婚就是个力气活,更别说在古代……月票照例召唤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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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7章 新婚之夜
徽宁道按察分司的官廨尽管热闹,但因为这里是嫁女的地方,来的主要是叶家族人以及少许不能离城的宾客,比如徽州知府姚辉祖这样的,所以统共也就摆了十桌。而松明山村那边方才是真正的大场面,由于事先不确定天公是否作美,整个村子里搭了无数喜棚,见缝插针摆了上百桌酒宴,其中最主要的宾客除却松明山汪氏的族人,西溪南吴氏的族人,还有便是汪孚林的母家吴氏岩镇南山下那一支,几乎全体出动。
而为了给那些不能连夜回去的宾客提供住处,汪道昆的松园腾了出来,汪道会也把自家老宅腾了出来,而除却松明山那几座园林,西溪南吴氏那几座往日最负盛名的果园等徽州园林,也全都敞开大门迎接宾客。如此一来,汪孚林这场婚事竟是成了两村少有的盛事。
好容易把新娘子从城里接来,行过合卺礼之后,汪孚林甚至连话都来不及多说两句,就被拉到了前头,应付家里那些主宾。尽管扩建后的汪宅已经很不小了,但家中内外也就只摆下了不到二十桌,这一圈转下来,就算他有喝酒的作弊秘术也完全抵挡不住,毕竟有时候连悄悄把酒囊倒干净的时间都没有。好在程乃轩帮忙挡掉不少,吕光午也帮他干掉了一些好事者,否则他恐怕没出门就得趴下了。
所有百余桌要一一敬酒过来,自然不可能,外头那些汪孚林也就只是转一圈,举举杯子说两句话就算结了,饶是如此,当他重新回到里头的时候,也觉得脸抽了,嘴也抽了。想也知道,今天这场婚事办得如此排场,一部分是为了他,一部分是为了松明山汪氏难得聚齐这么多人,还有一部分是为了最有名的徽商们汇聚一堂,方便了程老爷这样的有心人,更有一部分是那些暂时赋闲在家的乡宦名流也都来了,再加上何心隐茅坤这样的名士,也是一场盛会。
所以他这个新郎官的分量说轻不轻,说重,那也重不到哪去。当然,他这一桩婚事一定会被人津津乐道很久。
回到主桌,汪孚林看了一眼被一大群长辈名流围在当中,显得很可怜的叶小胖,忍不住想笑。作为女方送亲的代表,起头叶小胖对坐首席还是很得意的,可时间一长自然也就该知道苦头了。所以,看到那绝对凄苦的眼神,他便找了个借口把人给拯救了出来,直接带着人溜进了小厨房。叶小胖看见那一碟碟新鲜出炉的小点心,立刻眼睛大亮,再加上汪孚林狼吞虎咽扫荡了起来,他也毫不客气地伸出了爪子。
汪孚林虽说合卺礼行完就先填了一下肚子,可刚刚那一轮敬酒说话实在是太过漫长,耗费了无数体力,这时候自然得补补。可是,看到叶小胖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他忍不住斜着眼睛问道:“我说小胖子,你至于吗?主桌上的菜又没少一道。”
“那么多有名头的人坐着,我也就只能吃点面前的东西,哪敢把筷子伸得太远?再说了,当着那么多长辈前辈,能吃得下才怪!”叶小胖风卷残云一般把几个碟子都扫空了,这才唉声叹气地说道,“说实话,看了姐夫你这次婚事,我将来都不想成婚了,真可怕!不说别的,我这连续两天已经走了九十里山路,九十里!”
汪孚林想起程乃轩当年也对自己如此抱怨过,他不得不同情地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随即把人送回了让其如坐针毡的主桌上。他打起精神又应付了一会,程乃轩便溜过来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装醉闪人?”
“这还用得着你提醒?几个熟人那儿再打个招呼我就溜,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少不得去几位长辈亲友那儿说道了一声,得到保证剩下的事情用不着自己了,他才赶紧溜之大吉。等回到新房,见门口丫头脆生生叫了声新姑爷,他僵着脑袋点了点头,等进了屋子掩上房门,他就立刻一把摘下了头上那帽子随手一扔,又把那一身袍子给解了下来。
可等看清楚小北早已一身家常衣裳斜倚在床上津津有味看书,他就有些不平衡了。
听到汪孚林那重重一声咳嗽,小北这才丢下手中一卷话本。见碧竹和阿衡已经把汪孚林那些累赘的衣袍挂在一旁衣架子上,随即知情识趣地行礼退了出去,她这才笑吟吟地说:“规矩是坐床不能下地的,可不是我偷懒。你在外头应酬了这么久,怎么就让他们出去了,不再吃点东西垫肚子?”
“要是等你想起来提醒我,我就成饿死鬼了。”汪孚林干脆踢掉鞋子赤脚站在地上,随即上前在楠木垂花柱拔步床前地坪上一坐,这才头也不回地说,“从前程乃轩那家伙成婚的时候,对我倒苦水说希望妻子长命百岁,他绝对不想再结一次婚了,现在我也想这么说,实在折腾人!”
小北想起程乃轩口口声声叫弟妹的那一次,嘴角不禁露出了笑容。她促狭地伸出手去,摘下了汪孚林束发的簪子,见其发髻仍然凝而不散,她顿时皱了皱鼻子说:“你这头发上也不知道上了多少头油,腻死了!”
“身上也被那左一层右一层的衣服逼得全都是汗!”汪孚林突然站起身来,转头说道,“要不我先洗个澡去,你等我一会儿!”
小北还来不及反对,就只见汪孚林风风火火直接出去了。想到之前在新房里等人的时候,阿衡告诉自己说,老宅翻修之后,汪孚林特意在家里设了浴室,虽说刚刚她因为要坐床没法去体验,可关上壁门,她还是在床前地坪摆了浴桶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把那些脂粉头油以及一身燥汗都给洗了个干净。想到汪孚林刚刚那一身酒味汗臭确实熏人,她也就干脆躺倒了下来,目光却扫见了被压在几本话本下的那卷春宫图。
苏夫人倒是没给她这个,反而详详细细口述了一遍,闹得她大红脸。这东西反而是大伯母叶大太太送的,还神神秘秘暗示说什么价值千金,真以为她是村妇了。想当初生父胡宗宪还在世的时候,这种东西书房里到处都是,被她翻出来的时候,胡宗宪还信口胡诌说什么是正经画册,分明欺负她小女孩儿不懂事。想着想着,那压在记忆深处的脸庞又清清楚楚浮现了出来,她不知不觉便翻身起来,随即跪坐在床上,轻声喃喃自语了起来。
“父亲……小北也要嫁人了……就是你给我挑中的那个汪孚林。如果你能见到现在的他,一定会觉得这个女婿很对胃口的!等明日拜见高堂之后,我就带着他去拜祭您……”
刚刚快速洗刷完的汪孚林此时此刻正好走到门口推门进来,听到这呢喃似的声音,他微微一怔,随即就笑着说道:“说得没错,但要启程恐怕得过两天了。”
小北这才发现汪孚林进了屋子,听到后半截话,她顿时挑了挑眉:“明天为什么不行?”
“龙川村你又不是没去过,远得很。除非你愿意慢悠悠坐滑竿走个两三天,又或者坐马车被颠死,明天去倒也无妨。”
“我又不是不会骑马,干嘛不骑马去?”
小北话一出口,就看见了汪孚林那意味深长的表情,登时意识到自己问了傻话。果然,等到汪孚林将擦头发的软巾随手一扔上了床前地坪,那股熟悉却又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就听到了他低沉的声音。
“就算我很小心很谨慎,你要想明天立刻骑马,恐怕是不可能的。”
除非我回头发明欧洲那些贵族仕女用的侧鞍!可这玩意在中国不可能流行!
“你……”
小北一下子双颊飞霞,待想要说什么,汪孚林已经上了床来,随手便掩上了那大红色的帐子。那一刻,她听到他又低低嘟囔了一声。
“爸,妈,儿子终于娶媳妇了……”那一刻,浮现在汪孚林面前的,是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亲生父母那两张脸。早逝的他们,想象不到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看到了吗,在这个遥远的时空里,我过得很好!
婚房里头的大红喜烛簌簌跳动着,照得那拔步床上的大红花帐越发鲜艳夺目。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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