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剩下的人里死的死,伤的伤,沈家两个家丁沈大牛和沈虎当中,为人乐天派,一直都笑呵呵的沈虎死了。李二龙和当年的戚良一样,永远失去了左眼,可李二龙却偏偏笑得没心没肺,戏称今后改名叫李独龙最是应景。赵三麻子脸上的麻子硬生生被从左眉到下巴的破相一刀给弄得再不起眼,却还乐呵呵地说从此之后这绰号不能再叫麻子了,叫赵一刀更来得威风凛凛。
最让他觉得心情黯沉的,是当初他给出两个选择后,不愿意去蓟镇给最最敬慕的戚继光当个亲兵,也不愿意回杭州的钟南风竟是战死在了鸦鹘关下。在王思明那带着颤音的讲述中,他得知钟南风是怎么对那些早已失去斗志和血性的汉奴们,讲述自己在杭州是怎样白手起家,带出了一批打行的汉子,又是怎么在北新关中大闹了一场,如今充军蓟镇却又跟到辽东来,宁可出关亡命一搏,也不乐意人生就那样平平淡淡虚度,如果死了,也不用葬回杭州老家,就葬在辽东,这是他最后战过一次的地方。
至于最后那场血战,王思明说着说着便已经泣不成声。
汪孚林不知不觉眼眶湿润,喉头已经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偏偏王思明还在那说道:“汪公子,当初抵达鸦鹘关下的总共有六百七十多人,最终那场大战,活着进关的是不到五百人,无论老弱,人人带伤。他们之中,有些人在进关之后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是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重回辽东的土地;有些人说,只从父母口中听说过辽东是个什么光景,没想到能回来;也有人说,之前还以为错信了我们,大家会全都死在鸦鹘关下,可没想到我们竟是冲杀在前,掩护了他们。更没想到鸦鹘关最终是出兵了。”
说到这里,连王思明自己都哭了起来:“当初沈公子带我们劫杀了阿台派出来的一队人,到赫图阿拉骗了几十个阿哈,后来其他各城也送了人来,可紧跟着赫图阿拉和章甲城打了起来,沈公子带着我们瞅准机会杀了一次回马枪,又当了捡便宜的,收拢了不少兵器。而后趁着章甲城被破,软磨硬泡从赫图阿拉城手里又接收了一批阿哈。趁他们打成一团,我们终于凑到了六百多人,这才赶忙回来,可那时候却遇到栋鄂部兵马打算去赫图阿拉捡便宜,看到我们就追杀了过来,要不是沈公子见机快,又带人布设简陋陷阱,也许根本等不到张观察下令出城接应。关键时刻,也是他去救的速儿哈赤,自己还伤了……”
听到沈有容竟然救过舒尔哈齐,汪孚林登时一颗心猛地一跳,忍不住一把揪住了王思明:“你说什么?”
“因为后来一直都很危险,速儿哈赤因为背着的那只小虎跌落马背,心急火燎去救,却陷入重围,是沈公子救的他,可是……”
汪孚林一想到沈有容因为救舒尔哈齐才受的伤,那心头火大就甭提了,可看到独眼的李二龙不好意思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想到他们这一路袍泽之情,他又着实没法追问,只能冲着王思明问道:“可是什么?”
“速儿哈赤右手少了四根手指头,左肩又被人砍了一刀,这辈子恐怕都拿不起刀剑了。”王思明说到这里,又低声补充道,“因为他是女真人,身份又特殊,所以是单独安置的,公子要见他,可以问问看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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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七章 死生两重天
险死还生是什么滋味,舒尔哈齐曾经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当古勒寨被人打破时那人间地狱的情景,他亲眼见证过一次。能够侥幸逃生,不过是因为大哥努尔哈赤很聪明地砍塌了一处木屋,而后他们躲在了废墟之中,可最终仍然被搜索战场的明军找到。那时候,他曾经以为死定了,却没想到因为年纪的缘故,竟然和一群幸存下来的女真少年被押去了广宁。
可那时候他毕竟没有经历厮杀,可这一次却不同,他亲眼看到那雪亮的刀剑划过人体,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人头落地,看到四处血肉横飞,那刀剑交击的声音,绝望的惨叫,坐骑的嘶鸣……哪怕已经在这安全的地方呆了好几天,他依旧彻夜难眠。而且,自己身上那严重的伤势,更是让他完完全全陷入了绝望。要知道,无论在建州女真还是海西女真,要想拥有绝对的实力,至少得是个肢体健全能打仗能领兵的人,他这个废人还有什么作用?
他宁可没有沈有容在乱军之中杀了过来救他一命,还不如让他就那样死了!
“嗷呜!”
听到这声音,舒尔哈齐扭头一瞧,却发现是趴在床头的那只小虎崽子正眼巴巴看着他。尽管比他的凄惨样子好一点儿,但小虎身上的毛越发凌乱斑驳了,看上去没有半点百兽之王的霸气,反而显得单薄而可怜。他苦笑一声,挪过去想要将其抱在怀里,可左手使不上力,右手又少了四根手指,他只能用手臂将其环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抱了起来,几颗实在忍不住的眼泪终于掉在了小虎的背上。
父亲死了,赫图阿拉城虽说破了章甲城,可也已经和其他四城势不两立,而他进入鸦鹘关的时候。更听到别人说,玛法和大哥自相残杀也死了!自从生母喜塔喇氏死了之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竟然犹如诅咒一般一个一个全都死了个干净。只留下了他这么一个废人。他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他想过绝食,可身旁这只小虎崽子却嗷呜嗷呜地叫着,用粗糙的舌头舔舐他,似乎很怕他丢下其离去。可事到如今。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嗷呜……”
又听到这么个声音,舒尔哈齐不由得抬起右臂擦了擦眼泪,等到抬起头时,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认出那是汪孚林,登时咬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才声音沙哑地说道:“大家都死了,要杀我就痛快点儿,反正我已经是废人了,养着也没什么用了。”
汪孚林曾经吩咐过李二龙。在回抚顺关之前,务必杀了舒尔哈齐,然而李二龙却没有做到,沈有容更是拼尽全力把人给救了回来,要说他之前在听到这消息时,自然是又惊又怒。可眼前看到那个比之前更像芦柴棒的小家伙,看到他那除却一根大拇指外完全光秃秃的右手,以及软软垂着的左臂,他仅余的几分杀意,也不知不觉消散在了空气里。
李家父子收容这对兄弟。不过是因为利益的考量,而如今努尔哈赤和觉昌安一块死了,赫图阿拉乱成一团,自称宁古塔六贝勒的那六个大城正处于兵荒马乱的时期。辽东总兵府固然可以扶持人上台,但如此残破的局势下,已经残废的舒尔哈齐无疑已经失去了那份利用的价值。因此,这个在历史上一度风光无限,仅次于努尔哈赤的枭雄,已经不可能再走上巅峰了。只不过是一个绝望孤苦的孩子而已。
“我会对张部院说,在日后安置那些虏中逃回的辽东汉奴那块地方,给你屋舍田地,拨给你粮米,你就带着这只拼死救回来的百兽之王,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说完这话,汪孚林转身就走,可他刚刚出了屋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我大哥真的死了?真的是我玛法杀了他?”
“没错。”汪孚林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你玛法本来就想杀他,所以用话刺激他动手,自己穿了贴身软甲,硬生生挨了一击后,才想杀他断绝后患。没想到,你大哥拼起命来,却把他一块拉了垫背。说到底,当祖父和父亲的不知道慈爱,只把儿孙当成可有可无的东西,当儿孙的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孝顺服从之心。你祖父和大哥的尸首已经被人护送了回去,就不知道赫图阿拉附近一团乱,他们是否能平安抵达下葬了。”
“何……呵呵,呵呵呵呵呵……”
屋子里传来了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但那笑声之中却满是悲苦和绝望,竟和撕心裂肺的痛哭似的,听着有一种碜人的寒意。
汪孚林强迫自己忘记那仿佛悲鸣一般的笑声,又去了存放着钟南风和沈虎两具棺木的房间,因为季节不对,他们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防腐大约只是草草为之,屋子里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可站在那两具薄棺面前,他却仿佛丝毫闻不到那股令人退避的尸臭,久久没法挪动脚步。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方才低声说道:“若不是你们这奋力一搏,也没有如今这结果。不论我自己会因为这次的事情落得个什么结果,我都会想办法把今时今日的这场浴血奋战写下来,传播到全天下的每个地方,让每一个人都记住你们。英雄不问出处,你们都是英雄。钟南风,我回去之后会告诉你在杭州的那些兄弟们,告诉他们你当年打过倭寇,现如今又在关外救过被掳去女真的辽东汉奴,你是个真真正正的好汉!”
这样一圈探过生者和死者,当汪孚林赶到守备府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他问了人,直奔沈有容的屋子,才到门口就听到啪的一声,顿时吓了一跳。这都已经多久了,沈懋学竟然还要拿出叔父的架子打侄儿?他赶紧重重咳嗽一声,敲了敲门后推门进去,恰是发现沈有容真的捂着脸,而沈懋学站在那里,恰是气得直哆嗦。他为之愕然,连忙快步走上前去。
“这是怎么回事?”
“世卿,你给我好好痛骂这个小子!翅膀硬了,了不得了,他居然要退婚!”
“叔父,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我日后想留在辽东,何必要让她这个习惯了江南水土的跟着我背井离乡,而且我脸上这道疤肯定会吓着人……汪大哥,你帮我说说,我真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
汪孚林看到沈有容急得满头大汗,这才看清楚其左颊那道疤痕。要说比起赵三麻子那完全破相的一刀,沈有容这道疤痕并不算什么,只是给他原本清秀英俊的气质上增添了几分凶悍。可沈有容说要留在辽东,这确实非同小可,且不说此事牵涉到民籍和军籍,操作起来是否好办,就说南直隶到辽东数千里之遥,以宣城沈氏的名头,沈有容那位定下的未婚妻肯定也是缙绅之家,等闲哪里舍得让女儿远嫁,跟丈夫到这样的苦寒之地?
可不论如何,他还是觉得沈懋学这一巴掌有些过分,忍不住扭过头来,用有些责备的目光看了沈懋学一眼。沈有容连脸上都挨了这样一刀,身上的伤势可想而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扬手就是一巴掌打人?
沈懋学哪能看不出汪孚林那点意思,当下叹了一口气:“世卿,就算士弘说得都是为了人家好,但退婚这两个字,便是千错万错!他的未婚妻,是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亲给他早年就定下的,那家小姐如今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若我沈家退婚,你让人家怎么办?而且,你问都不问,怎么就知道她不愿意跟着你到辽东吃苦?都长这么大了还自说自话,之前也是,就知道先斩后奏,看看你这脑袋,要多久才能好好地长出头发来,回去之后你爹若是要行家法,我可不会帮你拦着他!”
沈有容的未婚妻竟是这样的境遇,汪孚林这才明白沈懋学为什么这样生气――换成娇生惯养的大户千金,也许面对这样的退婚,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了下来――因此,看到沈有容耷拉着脑袋没做声,他当然不会帮着沈懋学骂人,在床头一坐就开口问道:“除了脸上这伤,身上还受了什么伤?”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汪大哥你看……”
经历一场生死,沈有容对汪孚林的称呼也不知不觉变了。此时,他伸出手臂比划了两下,想要显示自己身体强健,可随即便龇牙咧嘴,使劲强忍没喊痛。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汪孚林直接伸出手去,把他身上那件白色的中衣给扒了下来,
就只见他从胸口到手臂层层叠叠全都缠着白色的棉布,虽说并没有殷殷血迹渗透出来,可毕竟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换药换棉布也应该有过几茬,只看这大面积的包扎方式,就知道这伤势绝对不像沈有容表现出来的这么乐观。
“汪大哥,你怎么和叔父一样,连话都不说一句就来这一招。”
沈有容大为尴尬,连忙想要拉衣服,可手一用力就忍不住一阵抽痛,最后还是沈懋学看不过去,给他把中衣又穿了上去,紧跟着却在他脑门上狠狠点了几指头:“下次你要是再这样逞强,我就先打断你的腿,看你还能不能往外跑。”
“不会了不会了,一定不会了!”
看到这会儿分外老实的沈有容,想到李如松口中那个和自己捶床对吼,口口声声百死无悔的好男儿,汪孚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许久,他才低声说道:“不论此次结果如何,我都会据理力争到底,要一个说法,总不能让你们的血泪白流。你只管好好养伤,其他的不用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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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八章 人之担当
尽管在官阶品级上相差得不多,年岁上也没有太大区别,但洪济远站在张学颜面前,却还是颇有几分敬畏。
原因很简单,能够在上任之后把一个军政糜烂的辽东整顿成如今这平稳样子,张学颜在辽东军民心目中的威望绝不逊色于战功赫赫的李成梁!
“你上任本是有期限的,我却让你在抚顺马市耽搁了这么久,还让你卷进如此一桩麻烦的事情里,是我当初走眼看错了人,没想到汪道昆那样四平八稳不爱出奇的性子,却有这样一个不循常理的侄儿!所以,你之前命人紧急传书给我的时候说什么请罪,其实应该我向你赔罪才是。”
见张学颜竟然真的对自己躬身行礼,洪济远吓了一跳,赶紧侧身避开,继而又深深还礼,这一次干脆根本不起身,就小声把汪孚林劝说自己帮忙绊住李如松的实情给抖了出来,末了方才直起腰满脸诚恳地说道:“若不是我帮他拖延时间,一旦李如松赶来,赵德铭李晔之辈完全不是对手,届时李如松传令抚顺关外的建州女真,只怕汪孚林此计也未必能够成功。是我被他硬逼着上了贼船,但说到底,我也是不由自主被说动。”
“辽东汉奴大多是嘉靖中后期被掳掠走的,这些年已经少有,可前前后后打得胜仗不少,却少有传回来被掳掠去的人又重新回归的事。我一时被汪孚林说动,竟是大胆帮了他一把,所以此事原本也有我的责任。”说到这里,洪济远指了指一旁自己刚刚带来的那个木匣子,苦笑着说道,“这里头应该是张部院当初给汪孚林的十道朝廷颁赐给女真人的敕书,汪孚林在那天夜里就是用这东西打发走了我,而后应该就收服了赵德铭和李晔。”
“十道?”张学颜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说,“沈有容进鸦鹘关之后。交还给张崇政三道,这么说来,他只用了两道敕书,就换回来这么一批辽东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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