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明这几年虽是游学在外,但和家里也一直都有通信,当然知道弟弟这门婚事,听到汪孚林一个进士竟然不介意最要紧的选官。而是准备回乡去筹办妹妹出嫁,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而吴中明想到汪孚林还有一个妹妹,便少不得替自己的幼弟问了两句,这下子,原本的以文会友竟然变成了兄长相亲会,直叫程奎和沈懋学哭笑不得。

    汪孚林这新居所是刚刚从客栈改过来的,不少房子都还未整修完毕,但两顿饭之后,程奎三人执意秉烛夜谈,横竖眼下天热。一尾芦席往地上一铺就能睡,到最后干脆就全都群聚在沈家叔侄那三间大屋中。几人谈天说地,最后不知不觉就说到了程乃轩。当汪孚林提到小北之前去看许家大小姐时,人已经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程奎还忍不住感慨当初最吊儿郎当的程大公子小登科后大登科,竟然是最先出仕的一个,还像模像样当着县令,儿子都有了,反而他们都给比了下去。

    众人年岁相差仿佛,沈懋学虽说年纪最大。也不过三十出头,这一番契阔,竟是人人都捱到很晚方才睡下,不过是芦席上头随便一躺而已。

    直到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汪孚林环视左右,看到的恰是横七竖八的睡相,如他那个未来的姻亲吴应明就是对重重的敲门声毫无反应,睡得和死猪似的。汪孚林支撑着翻身坐起,却只见沈有容已经动作最快地去开门了。拉开门之后,这个众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少年与门外人交谈了几句。随即就发出了一声很不小的惊咦,紧跟着就立刻回头叫道:“汪大哥,叔父,快起来,首辅大人家三位公子前来拜访。”

    这要是沈有容说张家,又或者张大学士府,其他半梦半醒的人还会犹疑琢磨一下子,可沈有容这绝对不会引起歧义的首辅大人四个字,登时驱散了满屋子的瞌睡虫。吴中明迅速把吴应明给死活推醒了,沈懋学叫醒了还在说梦话的程奎,汪孚林更是直接蹦了起来,快步走到门边,再次确认了这个消息。

    震惊之余,看看自己和别人那披头散发只穿中衣的仪态,汪孚林想了想就开口道:“张家三位都是翩翩佳公子,既然他们正好今天来,一会各位和我一块去见一见,也算是交个朋友。”

    哪怕程奎和吴家兄弟到京师不久,也听说张居正对几个儿子管教很严,等闲不让他们出去呼朋唤友,就连那些官宦子弟也欲求一面不可得。因此,汪孚林既然这么说,谁会拒绝这么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当然,对于传说中的首辅家公子,谁能没点好奇?很快,众人彼此帮忙穿戴了一个整齐,也顾不上填肚子,急急忙忙梳洗过后就出去了。

    饶是如此,当他们出现在张家三兄弟面前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了,这还是紧赶慢赶的结果。

    自从汪孚林把那两进宅院让给岳父一大家子,搬到这里之后,因为叶小胖死活要求,也一块跟了过来,毕竟他和金宝秋枫最熟稔,彼此一块也多个伴,之前待客的竟也是他们三个。而尽管听说过汪家某些非常诡异的关系,但张敬修也好,张嗣修张懋修也罢,全都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叶小胖是汪孚林的小舅子,是秀才;金宝是汪孚林的养子,也是秀才,还是徽宁道道试案首;秋枫是汪孚林的弟子……养子他们还能接受,但弟子这两个字却险些没让他们把眼珠子瞪出来,而人家也是秀才。

    对于家学渊源的张家三兄弟来说,秀才真不稀罕,可这样奇妙的组合都是秀才,彼此之间显然还如同兄弟似的,这就够稀罕了。所以得知汪孚林昨天和几个友人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正在紧急梳洗更衣才能赶过来,他们也没太在意,只饶有兴致对着三个小家伙问东问西。尤其是金宝最让他们感兴趣,张敬修和张懋修几乎是你一言我一语就没停过。直叫为人最是圆滑世故的张嗣修哭笑不得。

    而当汪孚林带着人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金宝被人狂轰乱炸的一幕。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才打断了那太八卦的两兄弟。看到金宝一副应付得有点狼狈,见了他来如见救星慌忙迎了上来。他就笑着问道:“刚刚都被人问了什么?”

    张懋修为人性急,不由得嚷嚷道:“汪兄,我们可没欺负你家这三个,你用得着这么提防吗?”

    “我这不是好奇吗?再说我家这三个都有些腼腆,就说我这小舅子。从我岳父那带出来的时候,我就保证过决不让人欺负他的。”

    哪怕明知道汪孚林是说笑,众人也不禁被逗乐了,尤其是张家三兄弟。刚刚三个人待客,金宝老实,秋枫活络,唯有叶小胖是一本正经的蔫坏,说出话来他们都得想一想,这才能发觉被人耍了,就这小胖子还能被人欺负?他们这三个宰相公子还险些被耍了。他不欺负别人都不错了!

    偏偏叶小胖还当真似的嘿然笑道:“姐夫,三位张公子都是好人,没欺负我,顶多就是把金宝问得满头大汗而已,还考较了他不少经史文章。”

    “哦,真是感谢三位替我教子了。”

    听到汪孚林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再看看这别人肯定认为是兄弟而不是父子的两个人,再加上一旁和叶小胖悄悄打眼色的秋枫,张家三兄弟全都觉得,他们这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汪孚林这点年纪就已经是进士了。儿子竟然也有了,须知别人再小也得十五六才有第一个儿子,而弟子门生,那就比儿子都更加难得。没看就连父亲,那也是多大年纪了方才迎来了第一批门生,可汪孚林还不到二十,这就全都满足了!

    好在汪孚林很快就笑着让金宝等三人回去读书,他们这羡慕嫉妒恨方才消解了一些。对于今天跑来的目的,三兄弟全都声称是会友。对此,汪孚林心知肚明这代表着张居正的态度。在他刚刚狠狠下了张泰徵面子,同时猛然反击了一下某些舆论的时候,张居正让儿子们来拜访他,这自然有利于挡住某些别有用心之人,但也同样让他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歙党虽说看似情势不错,但和人家王崇古张四维叔侄一比就差远了。

    更重要的是,殷正茂还在南京,他还从没见过这位和汪道昆张居正都是同年,在广西战功赫赫的歙县籍大佬;而程乃轩岳父许国的态度也有些暧昧,和汪道昆之间的关系远未到王崇古张四维叔侄那么亲近的地步!所以,张居正抛出橄榄枝,他怎么能不接?

    因为今天过来拜访,是张居正让游七嘱咐的,而不是亲自吩咐,所以张家三兄弟一路上计议了一番,猜不透父亲到底怎么想的,干脆就只是和从前与汪孚林往来时一样,只谈天说地,不问其他。于是,相见过后,汪孚林替他们引见了沈家叔侄二人,还有歙县籍的三个举人,他们反而觉得如此就如同别家官宦子弟一般纯粹会友,竟是更自在。至于沈懋学等人,因为张家兄弟三人都很谦和,他们也须臾忘了人家是当今首辅的儿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融洽十分的气氛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咕咕一声给破坏了,紧跟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张嗣修最是知情识趣,立刻笑道:“想来各位秉烛夜谈,又被我们这三个不速之客从梦里惊醒,如今饥肠辘辘了。既如此,我们还是先告辞,下次再来。”

    “来了就是客人,难道嫌我家连饭都供不起,这才急急忙忙回去?”汪孚林却笑着拍了拍手,随即高声吩咐道,“让厨房不拘什么,挑拿手的送来,大家一块祭祀祭祀五脏庙再说话!”

    说实在的,张家三兄弟能够今天来实在是意外之喜,要是真凑巧,说不定还能撞上另一出戏。听说张家三兄弟坐车过来,奈何小巷太窄,所以三人只能换了随从的坐骑才到了家门前,他少不得又添了一句:“话说回来,我家门前那条小巷实在太狭窄,不好停车,三位不如请跟着你们的人四处逛逛,申时再过来接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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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七章 群英荟萃(下)

    都说京师西贵东富,但这么多年延续下来,整个京师内城都快给塞满了,能置产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富商豪绅,没看张居正这位当朝首辅的宅邸也在东城的大纱帽胡同?而当初汪道昆临时给汪孚林安排的那座两进小院,在京师东城的地段还算不错,距离宫门也近,然而,汪孚林既然借给了三日一上朝的岳父叶大炮,也就大方地准备一直给叶家人居住了。相形之下,这次买下的这座需得从小客栈开始改建的宅院,地段就可以说是非常糟糕了。

    不说别的,门前那条巷子就不但狭窄,而且还坑洼不平,尤其是当轿子行走其间时,那简直是如履薄冰,不但轿夫受罪,里头的人也一样颠簸折腾。这会儿,两乘轿子非常勉强地一前一后在胡同里走着,坐在后头一乘轿子里的某位公子哥就强压着呕吐的冲动,竭力抓住旁边的扶手稳住身子,最后终于忍不住扬声问道:“真是在这儿?没弄错吧?”

    “二少爷,不会错的,大少爷昨儿个就让我们打听了仔细的。就在前头,不到盏茶功夫就到了。”

    尽管多年前朝廷曾有明文规定,肩舆也就是轿子得特定人群才能坐,尤其是公侯伯勋贵武将绝对不许坐轿,文官也得看品级,但这些年下来早就完全废弛了。即便如此,碍于昨天之事的巨大影响,再加上父亲是内阁三辅,仅仅是末相,张家两兄弟又是趁着张四维去了内阁,瞒着这位父亲过来,想要找回之前的场子,不敢骑马招摇过市,又听说这胡同狭窄,不能坐骡车,所以特意选了二人抬的小轿,这自然加剧了颠簸程度。

    于是。当来到汪家门前落轿的时候,前后两座轿子里的张泰徵和张甲徵都没有立刻出来。他们唯恐一出轿子就直接吐一地酸水!足足老半晌,张泰徵才第一个哈腰下轿。等到脚踏实地,他忍住脑袋晕乎乎的感觉抬头看了一下那黑漆大门。简简单单的牌匾,以及显然刚刚粉刷过的白墙,脸上这才流露出深深的怨气。作为张四维的长子,他自打生下来之后就几乎没吃过亏,从前在汪孚林那儿两次被挤兑得吃了小亏。已经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了。

    正因为这个,去年他才会在会试殿试期间用了那样的伎俩,结果就因此被父亲训得狗血淋头,好些天都不敢去舅公王崇古那儿。

    可就在昨天,他又在那么多人面前被生生落了面子!而父亲昨天回来后知道了他在人前受辱,却反而把他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责备他言行举止太过轻狂。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原本父亲计划是让他和王崇古之子也就是他的表叔王谦一同参加后年的会试,如今却撂下话来,就算去参加也只能再等一届。这样算下来。他就得再等将近五年,相比汪孚林及第的年纪,要相差整整两届六年!

    人生有多少个六年?汪孚林是什么人,不过松明山汪氏一支旁系子弟,父亲只是个读书经商全都不成的酸秀才,偏偏却那般迅速崛起,哪怕他张泰徵的父亲张四维已经从赋闲到入了阁,他却依旧还要在其面前吃瘪,凭什么?

    “大哥,站在门口有什么用。进去啊!”张甲徵这时候也下了轿子,见张泰徵站在那发呆,他不解其意,就上前去推了推人。等到张泰徵回过神来。他就嘿然笑道,“昨天是他有心打你无心,今天是我们有心算他无心。我就不信手中捏着他的把柄,他还能不服软!要是把那消息散布出去,他就等着被人唾弃,别想在京师再立足!大哥。你就看着好了,我非得让他给你磕头认错不可!”

    对于张甲徵的大口气,张泰徵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喝止这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毕竟,自己对上汪孚林老是挫败,这信心严重不足,还不如让弟弟去试一试的好!不过,张甲徵神神秘秘不肯说自己手中掌握的到底是汪孚林的什么把柄,他自然也稍稍有几分不安。

    和那些大门口时时刻刻都守着门房的京城豪宅名门相比,汪家大门紧闭,门前一个人影也没有,因此张甲徵毫不客气,亲自上前把门拍得震天响。不多时,两扇黑漆大门就被人一下子拉开了,探出脑袋的明小二满脸恼火,正要开口质问,却被张甲徵背后两个随从一下子拨拉到了一边,两个随从上前一左一右把门推大了些,紧跟着便笑容可掬让了两位少爷进去。

    站在地上青砖都还没来得及修缮的前院,张甲徵东张张西望望,最后轻蔑不屑地冷笑道:“还说什么徽商豪富,就住在这种下三滥的地方?”

    刚刚明小二被推搡得摔了一跟斗,听到这个为首的恶客竟然如此评价自家父子非常珍视的这座曾经小客栈,他登时气得七窍生烟,一骨碌爬起来之后就气急败坏地叫道:“什么下三滥的地方,这京师多少人能够求一块瓦片遮蔽就已经很满足了,这房子一砖一瓦全都是干干净净得来的,我家公子这个住在这的人都没看不上,你凭什么满嘴喷粪!”

    张甲徵没想到一个汪府家仆一样的人竟敢这样和自己说话,登时眉头倒竖,正要吩咐家丁上去教训人,却不想肩膀被张泰徵一下子给按住了:“和一介家仆有什么好争执的?别正事没办成,却给别人落下话柄!”

    虽说心头恨不得把嘴里不干不净的明小二给扒皮拆骨,但大哥都这么提醒了,张甲徵也只能暂时按捺怒气,提高了声音叫道:“汪孚林,昨日上别人家找茬的时候倒是耀武扬威,现在怎么突然就变缩头乌龟了?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可就自己进去了!你自己做的好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那一乘小轿已经把人安置在了胡同外边一家小茶馆,你要再不出来我就直接把轿子抬过来了!”

    张泰徵之前听张甲徵信誓旦旦说什么把柄,此时此刻才品出了几许滋味来,登时心头咯噔一下。要说这种风流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最能坏人名声,可一旦用出这一招,那就真是不死不休,背后也会被人指摘手段阴险毒辣。而且。汪孚林现在的妻子,是当年他曾经在西湖上遇到过的叶家两姊妹之一,姑父史桂芳的两个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妹史元春和史鉴春都与其颇为交好,汪孚林到辽东都带着妻子,怎么至于做这种事?

    要是他早知道弟弟筹划的是揭开人家这种风流勾当。怎也不至于让其这样胡来。可眼下已经有些迟了,张甲徵已经一嗓子把目的给嚷嚷了出来,他唯有故作镇定静观其变。

    这一声嚷嚷过去后没多久,张泰徵就终于看到中门那边有人出来,最前头的那个分明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汪孚林。四目对视的一刹那,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恼怒,他一下子就丢开了刚刚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绪。不论怎么说,张甲徵也是为了自己讨公道,他这个哥哥哪有退缩的道理?

    “汪孚林!”

    听到一个一个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三个字,汪孚林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不是张大公子吗,今天又带了帮手过来?何必呢,昨天我直接找上门去的时候,又不是冲着你,谁要你偏偏适逢其会,还在那大放厥词?既然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彼此两不相见,免得更加生厌,这不是很好吗?”

    张甲徵这还是第一次和汪孚林打交道,险些没被这种语调给硬生生气疯!他想都不想便厉声喝道:“少耍你的贫嘴!汪孚林。你昨天敢欺负我大哥,我怎么不能来?勾阑胡同的秦三娘子,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认识!”

    “要是我就是说不认识,你准备怎么着?”汪孚林眉头一挑。继续用那种讨人嫌的语气说道,“我虽说前前后后在京师住的时间不短,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家里,很少外出,什么秦三秦四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我怎么认识?倒是张二公子居然连勾阑胡同烟花女子的事情都一清二楚。真不容易啊。”

    见张甲徵已经被自己撩拨得仿佛立刻就要炸了,他这才好整以暇地说道:“刚刚听说你要用轿子把人抬到我这里来?行,你就抬过来,一会儿大庭广众之下,让你说的那个秦三娘子认一认,究竟他的相好是谁。只不过,为了防你随便弄个女人硬是要栽在我身上,我得请个见证!”

    张泰徵眼见张甲徵就要暴跳如雷,不得不死死拽住年轻性急的弟弟,随即沉声问道:“你想要谁做见证?”

    “我今天这里客人不少,谁都可以做见证。各位,谁愿意凑这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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