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叶县尊你实在太后知后觉!

    听明白是这么一件事,汪孚林心情一松,故作诧异地反问道:“老父母这话从何说起,我只是那一日端午节看到那么大的排场,怕不得要花费好几百两银子,所以才随口问一句。”

    “随口问?哈,没想到倒是给你随口问对了,这次端午节龙舟竞渡的种种开销,便用了整整五百两!”

    “要不是本县今天突然一时兴起,召来户房新任司吏赵思成要账册看,还竟然不知道!赵思成口口声声说,户房账面上已经没钱了,非但没钱,还倒欠外间各种花费!说是之前大宗师盘桓歙县那几天,用去各项花销三百两,前时巡视学校主持道试那些天,徽州府又摊派到我歙县头上开销五百两,本县这样那样的花费若干,总而言之一句话,堂堂徽州府附郭首县,竟然没钱!”

    说到这里,叶钧耀的声音已经几乎是咆哮:“不但没钱,用他的话说,本县上任的时候,账目是平的,有本县盖印为证。可光是今年初本县上任后到现在各种花费,账面亏空已然竟有五千,如果本县不能在征收夏税的时候多摊派公费五千两,就不足以填补亏空。如今从他以下,不但六房以及其他各处的胥吏,还有三班衙役,上上下下都在自己贴钱,都快前胸贴后背了,恳请本县做主!这要是随随便便就多摊派公费,本县就算现在平了账面,可日后呢?”

    眼看叶钧耀一时愤怒,竟是狠狠把手中一本薄薄册子砸在了书桌上,汪孚林默默地在心底里腹诽了一句――您老好容易等到一个缺,就没个亲朋好友提醒一声,当县令应该要具备什么样的常识,招揽怎样的人才班底么?上任盘账的时候又该怎么干?

    可这时候,他就不像上次在徽州府学时那样,主动把事情揽上身了。他只能假装完全震惊而愤怒的模样,恼火地应了一句:“竟有此事,太可恶了!”

    嘴里附和,汪孚林心里却在想着,如何把自己的事和现在这件事有机结合,突然心中一动。

    “没错,就是太可恶了!”

    叶钧耀又骂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脸上疲惫的同时,心情却因为对汪孚林这一通倾泻,稍稍冷静了下来。毕竟对面只是个稚嫩的小秀才,又和自己在县试中有点师生之情,之前又有点香火情分,他说话不用那样端着。

    尽管他只是三甲进士,但对于自己的评价一直很高,总以为自己走马上任之后,一定能够治理好一县子民,可现实是他上任几个月来,还在政务摸索期,结果先是一场功名风波把他打得头昏眼花,而后又是这当头一棒。他甚至想到,要是这些胥吏差役大闹起来,说是他任上才有这亏空,他又该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想起,自己今天一时起意召了户房司吏过来,而后气急败坏之下,就因为大宗师之前主持道试期间,由歙县负担的那笔开销,跑去徽州府衙扯皮了,结果非但没见到知府段朝宗,还被舒推官给挤兑了一通,所以,上床就寝前,心中烦乱的他随手一翻桌子上的投帖,一看到汪孚林那份就立刻回忆起了当初这小秀才的提醒。

    这时候,他看了一眼汪孚林,突然用试探的口气问道:“孚林,你觉得本县是否可以找个能手,将账目做平?”

    听到叶县尊居然如此天真,汪孚林顿时哭笑不得。他做出仔细替这位县太爷考虑的模样,眉头紧皱了好一阵子,实则刚刚早就想好了。

    “老父母,恕学生说句不恭敬的话,既然对方敢要挟,背后说不定有人,如果轻举妄动,说不定反而被他们带到沟里去了。更何况,这年头精通书算的人,不是掌柜就是胥吏,难保风声不外露。”

    叶钧耀顿时急了:“那本县岂不是只能被小人算计?五千两摊派公费,万一激起歙县各区各里反弹,那可如何是好?”

    “其实,学生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外人不能用,那户房其他人呢?”汪孚林说到这里,见叶钧耀登时眉头一挑,显然有所领悟,他便接下去缓缓说道,“老父母之前审案的时候,学生虽然没有去旁听,但也知道,典吏万有方为了多得心红银,私刻户房印章,在别人的文书上盖假印,罪证确凿。而那帮役刘三又和汪秋沆瀣一气,盗用典吏万有方的假印,出具假契书,诬告我买侄为奴。这两个人罪有应得,轻饶有违法度。但那个户房司吏刘会……”

    “对啊,刘会倒是查无实据,所以本县才让他取保!”叶钧耀忍不住一拍大腿,喜形于色,“而且,万有方和刘三都还押在大牢,但刘会坚决否认侄儿的事情和自己有关,所以本县也只能准了他回家待审。”

    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着汪孚林,声音一下子低缓了下来,“不过,我身为一县之主,之前又答应了大宗师,若召见这样的待罪之人……”

    见汪孚林一脸不太理解地看着自己,叶钧耀想起这小秀才不过十四岁,他就干咳一声道:“本县不好亲自去见这样的待罪之人,又恐身边人不能说清楚利害,孚林可愿意代劳?”

    “这等重任,学生恐怕……”

    不等汪孚林把话说完,叶钧耀便站起身来走到汪孚林面前,如同长辈一般按着他的肩膀,状似带着无穷期许:“你若是能够为本县料理了此事,来年你那儿子金宝参加县试的时候,本县保准给他一个第一!”

    汪孚林本来就是以退为进之计,没想到叶钧耀竟然丢出这么一个诱饵,他登时又好气又好笑。而叶钧耀仿佛还以为他不相信,继续循循善诱道:“孚林莫非以为我在空口说白话?如金宝那般资质,又能好学上进,两年时间尽可习得八股精髓,这是大宗师亲口说的!你放手去做,本县给你托底!”

    你不给我扯后腿就不错了!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还是继续为难:“既然老父母信得过,学生便勉力去试一试!不过,学生不瞒老父母说,这次学生特意进城投帖,是为了家父竟然被派了粮长之役!”
------------

第688章 纸老虎发威

    “什么!”这下子换成叶钧耀又惊又怒了,他正想拍胸脯说本县立刻召来那些该死的胥吏解决这个问题,可紧跟着就想起自己亦是被区区胥吏逼到了绝路上。于是,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只要本县过了这一难关,必定把这件事给你解决了!”

    汪孚林本就打算一定要把叶钧耀拉上岸,这非但是一个错过了就再没有下一次的人情,而且他现在面对的问题正好也是赵思成造成的,正好同仇敌忾。否则这位县令要淹死了,他就只能去想方设法激起歙县生员公愤,可问题这会儿是人家应试秋闱的当口,闹事等同于毁人前程,毁人前程等同于要人性命,那一招是万万不能用的。所以,他当即假作感激涕零地起身长揖称谢不止,随即又不忘多嘴了一声。

    “只不过,学生进城毕竟是因为粮长之役进城来的,还请老父母给学生几分脸面,至少对那赵思成发顿火。”

    “此事简单,我先痛骂此人给你出气!”这事情叶钧耀当然满口答应。别说能给汪孚林一个脸面,他自己也恨不得借机宣泄心头怒火,把那赵思成痛骂一顿,正好也替自己出一顿恶气?

    自己说的一条一条全都答应了,汪孚林知道如今叶钧耀病急乱投医,对自己确实有些真心依赖。于是,他也不忘提醒最重要的一点:“不过,学生今日投帖并未写明缘由,老父母却连夜召见学生,在外人看来恐怕不正常。万一让那奸吏察觉到老父母通过学生另打主意,恐怕会另做手脚。”

    “这个……”叶钧耀这才醒悟到自己是给气疯了,今晚这事情做得有些不隐秘。思来想去,他就喜笑颜开道,“有了!就说本县因大宗师力荐,怜惜你父子,打算异日破格推荐你们父子俩同在紫阳书院精研举业!”

    见汪孚林满脸错愕,他越发觉得自己聪明,当即喜笑颜开地说道:“父子同学,绝对是佳话!”

    好吧,指望这位县太爷也就只有这样的借口了!你不担心揠苗助长,我还担心呢!

    “老父母固然美意,可紫阳书院那可是在学宫里,带着几分官学性质,据说收童生,可也得考试,金宝若是现在进去,就太勉强了。至于学生,如今倒是更愁身体吃不消。”汪孚林点穿自己本要回乡休养,却被佥派粮长这件事给炸了回来,见叶钧耀有些尴尬,他便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老父母这美意这当成借口最好不过,我便对外说谢绝了就是了。至于今后,请老父母挑选一个妥当人居中联络,毕竟学生不能一直往县衙跑。”

    一个多时辰后,当一乘两人抬的青布小轿再次停在马家客栈的门口时,一直没敢合眼的掌柜立刻迎了出来。目送人又抬着那轿子远去,他笑容可掬地给汪孚林拍着身上并不存在的浮灰,讨好地说道:“小相公大晚上的来回奔波,要不要用点夜宵?小人这就吩咐人去做。”

    汪孚林一面说一面打了个压根不存在的饱嗝,状若无心地说:“不忙,在叶县尊那儿已经用过了。唉,我真是没想到,叶县尊连夜召见,乃是为了金宝。因大宗师力荐,叶县尊怜惜金宝资质,有意推荐他入学紫阳书院旁听,我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

    金宝和秋枫此刻也都闻讯出来,听到这最后一句话,两人同时大吃一惊。金宝先是有些小小的遗憾,随即就把这点小想头丢到九霄云外了,忙上前说道:“幸好爹拒绝了,我基础没打好,入学了也未必能听懂。”

    “说得好,日后考了秀才进去读书,那才是扬眉吐气,否则一个县尊特推生的名头,你可会被人笑话!”汪孚林见金宝并无一丝一毫的怨色,心情顿时好得很,拉起小家伙便往前回房道,“要不是我如今没精力进紫阳书院,又怕你被人欺负,我说不定就顺口答应下来了。金宝,别忘了二老爷答应过给你请名师的,机会将来有的是!”

    嘴上这么说,汪孚林却是故意透给掌柜伙计那些人听的。可竖起耳朵听最仔细,心里想法最多的,却是跟在他们父子身后的秋枫。

    紫阳书院,那可是位于歙县学宫之中,不但够官方,而且是歙县第一书院!

    一大清早,歙县衙门的早堂便准时开始了。不但县丞、主簿这样的僚佐官,典史这样的首领官,六房胥吏以及其他各处书办等吏员,就连各乡里长,按照规矩都要起早在两边廊下伺候。早些年粮长亦是和里长同列早堂等候召唤,但现如今徽州府大粮长几乎没了,小粮长多如牛毛,这规矩也就渐渐名存实亡。即便如此,这排衙的规模仍然威风凛凛,是叶钧耀自从上任以来唯一觉得享受的时刻。

    所以,哪怕天天早起卯时升堂有些折磨人,他仍然雷打不动从不管刮风下雨,竟是给自己刷出了一个从不误早堂的成就。当然,午堂晚堂他就没这么认真了。他只不过逞了威风,下头属官属吏都知道堂尊新来,不熟悉政务,恭敬归恭敬,可背地里没几个人将他这个两榜进士放在眼里,早堂的时候也不过随便拿点公务糊弄请示一番而已。

    可往日如此,今天早堂升堂之后,先是属官作揖,属吏叩头,这还没叫起呢,猛然就只听砰地一声,把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不少人早起正迷迷糊糊的,吃这一吓险些没直接趴在地上,好半晌才发现是堂尊拍了惊堂木。

    有品级的属官还好些,那些胥吏们便进退两难了。从前磕个头也就起来了,现如今堂尊显然大发雷霆,起身不太恭敬,可要依旧这么跪着,天知道得跪到什么时候?就在这时候,上头堂尊又是砰地一声,竟一不做二不休,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这震耳欲聋的声音算是把所有半梦半醒的人给惊醒了,方县丞不得不轻咳了一声,一揖问道:“堂尊可是有何训示?”

    “训示?本县当然有训示!”叶钧耀昨天本就窝着一肚子气,现在能够假公济私大发雷霆,心里也觉得畅快。他霍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户房司吏赵思成,本县问你,什么时候歙县要从有功名的生员家里佥派粮长了?朝廷体恤士林,历来优免抚慰有加,这才能够教化百姓,安抚四境,可你呢,刚上任竟然就派了今年新进学生员的粮长,你是想激起歙县乃至于徽州士林的公愤吗?”

    歙县乃是徽州府首县,经制吏比其他各县都多。而六房之中,最要紧的就是户房和刑房,经制吏各三人,别的房头却不过两人。

    赵思成年近四旬,从最开始连个编制都没有的白吏,一步一步苦熬资格,成了户房粮科的典吏,可这最后一步却是一直跨不出去,这次好不容易觑着司吏刘会和钱科典吏万有方那点纷争,他一举上位,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也听说了昨晚上叶钧耀夤夜召见汪孚林的事,正想打探究竟为了什么事,谁想今天早上就被县太爷单独拎出来一顿痛斥。心中羞恼的他本打算为自己辩解一番,谁知道叶钧耀根本没给他还嘴的机会。

    “本县为官,尔等为吏,就应该谨守上下之分,勤勉做事。而士农工商,泾渭分明……”

我们只是内容索引看小说请去官方网站
首页 页面:79786 79787 79788 79789 79790 79791 79792 79793 79794 79795 79796 79797 79798 79799 79800 79801 79802 79803 79804 79805 79806 79807 79808 79809 79810 79811 79812 79813 79814 79815 79816 79817 79818 79819 79820 79821 79822 79823 79824 79825 79826 79827 79828 79829 79830 79831 79832 79833 79834 79835 79836 79837 79838 79839 79840 79841 79842 79843 79844 79845 79846 79847 79848 79849 79850 79851 79852 79853 79854 79855 79856 79857 79858 79859 79860 79861 79862 79863 79864 79865 79866 79867 79868 79869 79870 79871 79872 79873 79874 79875 79876 79877 79878 79879 79880 79881 79882 79883 79884 79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