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次日一大清早三人起床的时候,每个人眼睛里都是血丝密布,显然真正入睡的时间短之又短。
明日就是十五区粮长齐集谒见县尊的日子。可这一天早堂,叶钧耀却第一次缺席了,他放出风声说,自己偶感风寒,病了不能理事。这即将步入六月的大夏天里怎么感染的风寒,县衙中那些属官吏役全都心里有数。尤其是户房司吏赵思成,更是得意洋洋地对党羽说,县尊这是心虚不敢见人。用他的话说,堂堂一县之主,竟是连一个自己还算看好的生员都保不住,都没法免除其家中的粮长之役,这县令当得着实是太窝囊了。
而司吏当到他赵思成这份上,轻轻松松就辖制了县尊,怎不得意?
县令不管事,总得要有个人署理。论品级自然是该方县丞顶上,可知县官廨中的叶县尊却捎带出来一句话,请县学教谕冯师爷来暂时署理,把粮长谒见这档子事接过去。这本来绝不合规矩,但叶县尊却掣出了一个前例,那就是年初各府县主司赴京朝请时,绩溪县曾经由县学教谕杨师爷来署理县令!
可是,冯师爷之前为了汪孚林家中佥派粮长的事情去和县令商谈,明显站在汪孚林这一边,这事儿六房胥吏无人不知,因此赵思成哪会让县尊这招得逞,一得知县尊属意于冯师爷接手,他就立刻跑去县丞廨求见方县丞。
歙县是徽州府首县,故而县丞、主簿一应俱全。然而,明朝初年,这些僚佐还有发挥能力的地方,现在就是犹如一个萝卜一个坑似的给个缺,实权却一分也无,不止他们,就连典史也远不如当年风光。所以,方县丞作为监生出身的淳安人,在歙县熬油似的当了两年多县丞,却是好处基本没有,出门基本靠走,家里就他和老仆两人,妻儿在淳安老家守着几亩地,别说官威官架子了,桌上吃饭就连点荤腥都没有,竟比下头六房里头最不起眼的书办还惨!
县丞廨和主簿廨,也就是歙县两大杂佐官的官舍,赫然位于整个歙县衙门最最边角的地方――西北角,而且是凸出在外的建筑,都只有一进院子。当赵思成进屋之后,只觉得这里比自己的吏舍还要寒酸。往日他这样的一房之首,最看不上方县丞这种最没前途的官,这竟还是他就任司吏后第一次登门,因今天事急来不及,只带了一盒糕饼,看到那老仆接了礼物进去喜上眉梢的样子,他就知道今天肯定有戏。
因此,他破天荒给方县丞做了个长揖,等到落座之后更是满脸堆笑地说道:“县尊既然病了,按理临时署理一两天的,怎么也该是二尹,怎能让学官越俎代庖?绩溪县是因为地方小,根本就没有县丞和主簿,这才不得已让县学教谕杨师爷署理,县尊这是糊涂了!府城县城不过是一墙之隔,要真的传到段府尊耳朵里那像什么?二尹应该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才对。”
方县丞还是第一次打人口中听到这一声二尹的敬称,一时有些飘飘然。可他更知道自己这县丞也就是放着好看而已,打太极似的轻易不接话茬。赵思成知道对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因此陪着打了一会哈哈,便突然抛出了一个诱饵。
“而且,这粮长上任,就和里长上任一样,乃是大事。谒见县尊的时候,照例要上供的。叶县尊家境殷实,未必看得上,可也是不小的油水。”见方县丞脸上神情渐渐变了,但还是不肯松口,赵思成不得不拿出杀手锏,“再说,这夏税一事何等要紧,若是县尊因为这一病耽误了大事,二尹奔前走后,把事情给办好了,也未必不能破例扶正。”
方县丞登时打了个激灵,不可思议地盯着赵思成,好半晌才声音干涩地说道:“你可别骗我,大明何尝有过这样的规矩!”
赵思成知道方县丞是监生出身,他干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时候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再说了,二尹这一任快满了吧?大不了就任满回乡,只要不是两手空空,家里妻儿也能高兴些不是?而相反,若是真的能更进一步,岂不是天大的欢喜?想来二尹也知道,我可不是一个人。”
方县丞知道赵思成背后有人,脸色变幻个不停,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说道:“那好,我去试试,冯师爷那我去说,只要他放弃,这署理我就干了!”
果然,方县丞亲自跑了一趟歙县学宫,等他回来时,便带来了冯师爷声称不懂实务,不敢署理县令的消息。这下子赵思成如释重负,鼓动六房其他胥吏齐齐提请闹腾了一阵,不多时知县官廨那边就传来了回应――叶县尊妥协了,交由方县丞暂署县令!
这下子,赵思成才算是彻底放心,当天晚上就在吏舍高高兴兴喝起了小酒。叶钧耀就算不在,只要那五千两摊派公费在明日早堂敲定,大局就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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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2章 我就是赖上你了!
次日一大清早的早堂,却是这些天里歙县衙门最热闹的一次。廊下早起等着早堂的除了吴主簿和罗典史,以及众多的六房胥吏书办和三班衙役之外,还有十几个衣衫各异的老老少少,这便是刚刚佥派的各区粮长了。如果放在明初,各区粮长全都是一等一的大缙绅,哪个知县也不敢这么大喇喇地让人站在廊下等自己。奈何如今已经离那样的黄金时代过去了百多年,大多数粮长的脸上都不再有任何自矜自傲之色,相反凄凄惨惨戚戚的倒是不少。
当了粮长,那简直是倾家荡产!幸好现如今不是一辈子,而是一年,否则干脆上吊得了!
当然,也有几个人镇定自若,显然别有所图。和有些人把粮长当成是要命的勾当相比,他们却视之为香饽饽,这就是靠着粮长的名义横行的乡间一霸了。相形之下,吴天保人站在那里,眼睛却在左顾右盼,着实心不在焉。因为他直到现在还没看到汪孚林!
哪怕其父远在汉口赶不过来,汪孚林身为其子,今天也是必须到场!哪怕当庭抗争,那也得人来才行!
“升堂了!”
里头这扯开喉咙的声音传来,吴天保就更加焦急了。就在他最后一次往外头仪门看时,终于发现了汪孚林那一身秀才襕衫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的他赶紧打起精神,不再东张西望,目不斜视地随着其他人一块入内。由于消息不够灵通,从前又没亲眼见过县尊,他甚至没注意到今日升堂的不是叶县尊,而是换成了方县丞。
他没发现,大多数粮长也没发现,却有少数人已经知道了这一层变化,包括把知县官廨后门当成自家后门走的汪孚林。
所以,粮长们一个个行礼拜见的时候,唯独位列最后的汪孚林身为秀才,行的是揖礼。虽说这举动显得很扎眼,可方县丞底气不太足,干脆避过了目光,不去看末尾这小秀才,端着架子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正当第一次训话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叶钧耀那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感觉,说得无比起劲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下头传来了一个无比煞风景的声音。
“敢问方二尹,我歙县人户众多,豪富之家遍地都是,什么时候需要佥派生员之父为粮长了?”
汪孚林踩着点才到,又站在最后头,除却一直在关注他的吴天保之外,大多数粮长都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会儿他们纷纷回头,当发现站在自己行列之中最末尾的人竟然是一个年方十四五的小秀才,登时起了一阵骚动。还有些人注意到了他刚刚的称呼,这下就更意外了。
敢情那个坐在县令之位上发号施令的人并不是县尊,而只是本县县丞么?
从明伦堂和新安门两次事件来看,赵思成认为汪孚林只是个有点小才,做事冲动的愣头青,他早就料到今天这小秀才定会当众发难,因此便对主位上有些准备不足的方县丞使了个眼色,示意其稍安勿躁,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
“汪小相公此言差矣。须知当年太祖爷爷定下官员和有功名者免役,免的从来就是杂泛差役,而不是里甲正役!而历代以来,每次都有相应的旨意,比如说,正统年间,英宗爷爷下旨意说,令在京文武官员之家,除里甲正役外,其余一应杂泛差役俱免。”
他一边说一边用嘲讽的眼神斜睨了汪孚林一眼,这才继续说道:“在京文武官员尚且如此,更何况生员?里甲正役是惟正之供,这正是太祖爷爷当年的宗旨,天下臣民全都必须当差,这就是祖制,是规矩!”
当初汪秋就曾经在自己面前这么忽悠过,吴里长也同样这么转述过,可现如今汪孚林可不是吴下阿蒙了。别说他刚用一天一夜的时间消化了整部《徽州府志》,连日以来又接触到了各种陈规陋矩,他还特意去书肆翻过《大明会典》当中的相应条文,又向刘会以及赵五爷讨教了许多。
所谓的里甲正役,指的是征收税粮,以及根据上头的摊派上供物料,再有就是应付官府摊派的种种公费,说到底赋役不分家,这种里甲正役和赋税差不多一个理儿。至于杂泛差役,这才是实际意义上的当差,比如什么河工、驿夫、门子、膳夫、马夫之类的差遣,弘治以后也叫均徭。明面上官绅之家免役是只免后者,不免前者,但实际的操作上,大多数情况是,只要有个秀才功名,什么差役都免,而且还能同时让其他两个至亲男丁优免任何差役。
就和免税一样,说是一个秀才只免两石的赋税,其实大多却是无论名下有多少亩地,全都一文大钱不交。不止歙县,天下各处都这么干,否则那位赫赫有名的徐阶徐阁老怎会家里有那么多地?除了土地兼并,还有就是想要免税的百姓蜂拥投献过去的。要真按照朝廷规定的免税额度,别说一个徐阁老不够,一百个填进去都恐怕不够。可这种不成文的制度就是这么神奇,徐阁老照样一文钱也不交。于是,所在州县额定的税赋,就都分摊到小民头上了!
当然,徐阁老一倒台,这些地加上他的儿子,就一块倒霉了。这是清算,和陈规陋矩无关。所以,这就是虽违反祖制,但也同样没人敢去触犯的陈规陋矩!
见汪孚林没说话,赵思成还以为他被自己这番话给堵得噎住了,又不慌不忙地说:“太祖爷爷和成祖爷爷的时候,都曾经有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因为家中承担里甲正役,放弃学业回家,等到里甲正役服完,这才重回国子监,一时传为佳话,现如今汪小相公却借着功名要免除里甲正役,这岂是读书人应有的样子?更何况,我徽州府六县,生员之家为粮长的旧例,一直都是有的……”
“好了,赵司吏,劳烦停一停。”汪孚林突然开口打断了这个越说越起劲的家伙,微微笑道,“你说得不累,我听着也累了。我刚刚说的话,似乎你只听了半截,你听好,我说的是,正因为本县豪富之家众多,我这个生员家里不过百多亩地,家父怎么就会被佥派为粮长了?前提是在于本县豪富之家多,所以怎么都轮不到家父出任一区粮长,而不是我身为生员,家里就不肯当粮长,这个前提请你先听清楚。”
见赵思成一下子愣了一愣,趁着这功夫,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家中虽然有一百三十多亩地,但我今年十四,养子金宝年方八岁,全都未满十六,尚未成丁,而我家中父亲行商在外,也就是说,我家中虽有田亩,却只有一丁,如果这样的条件也够大粮长,咱们歙县只怕就全都是中下人户了!而赵司吏家里,一共有田地一百五十三亩,在歙县城中有铺面三间,家中成丁男子一共七人,至少在最近四十年内,从来都没有被佥派过粮长,我没有弄错吧?”
汪孚林口口声声豪富之家,但他知道,要真的把歙县那些家资巨万的富贵人家给牵扯进来,他简直是不自量力,所以,他这突如其来的穿心一箭,竟刁钻地直指赵思成本人!见那些起初还满脸嘲弄看着自己的粮长们一时间面色各异,而赵思成则是再没了刚刚的挥洒自如,而是在猝不及防之下显得狼狈不堪,他便又丢出了另外一招。
“光是比田亩,比丁男,我知道赵司吏一定很不服气,那我们也不妨来比一比家资。松明山村民人尽皆知,我家虽有地,却并不宽裕,吃的是田地里出产的菜蔬粮米,穿的是最普通的棉布,也就是我这次进学,才买过唯一一次丝绢,一共两匹,用了不到一两半银子,平日甚至没钱和亲戚往来。
家父虽行商在外,却一无恒产,二无店铺,甚至因为囊中羞涩,最初几年还做了赔本生意,如今这些年都没回来过一次,因此这次在外病倒,家母赶过去侍疾的时候,还带走了家中这些年所有积蓄,总共五十两银子。而赵司吏身在歙县,人情开销阔绰,听说动辄五两十两的人情不说,在外还大肆放钱,月息五分,总共少说也有几百两之多,相形之下,家资谁多,大家都应该清楚。”
一直以来,汪孚林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有点小才,冒失冲动的小秀才,不止赵思成,六房胥吏无不知道他进城活动期间,几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县令叶钧耀身上,成日里奔走县衙,差点就把知县官廨给当成自家后门了。因此,谁都没想到汪孚林会突然把矛头对准赵思成,而且还几乎把赵思成的家底全都用这样的方式给翻了出来。
终于反应过来的赵思成也简直快给气疯了。他已经意识到汪孚林耍了手段,却以为对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悄悄查了自己的家底。他打叠精神,正要展开凌厉反击,可接下来他就看到汪孚林冲自己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一瞬间,他竟是觉得心底直冒寒气。
“所以,既然赵司吏口口声声祖制,那么,我建议恢复歙县从前十五粮区,每区粮长一正两副的洪武祖制。据我所知,赵司吏和我家本来就属于一大粮区。那么,请赵司吏来当这个正粮长,我虽未成丁,但愿意替父分忧担当其副,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公允,各位觉得如何?”
这简直是……太无赖了!
ps1:最近才查资料发现,明朝民间甚至宫里称呼皇帝,常常会加上爷爷俩字,所以不是万岁爷而是万岁爷爷。但用这个主要是为了喜感^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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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3章 中场休息和继续找茬
如果说刚刚比田地比人丁比家产,已经有人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那么现如今汪孚林打着我不好过,也让你不好过的主意,硬是要把赵思成给拉下水,堂上众人的某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尤其是吴天保身为汪孚林的舅父,眼见从前生性孤僻的汪孚林今天竟用出这种招数,他简直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赵思成原以为今天准备充分,从历代诰旨,到旧例,再到成文不成文的律例都齐全,一定能够把汪孚林的气焰彻底打压下去,回头这小秀才就会乖乖回去搬救兵了,到那时候才是他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可谁能想到,就好比他在前门砌好了坚固的围墙,汪孚林却虚晃一枪,直接踹开后门闯进来了!慌乱之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即往主位上的方县丞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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