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好听,分明是想要借着今天出来的机会玩个够!

    汪孚林暗自腹诽,可他自己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既然难得出来散散心,多走走也没什么不好,因此也就不去吐槽了。他再瞥了一眼那些眼观鼻鼻观心的随从,心想叶明月倒是很笃定周遭随从轿夫听了那番话,不会乱传流言。等他看到小北时,却发现小丫头一双眼睛正在四处瞟,脸上满是警惕,而身上除却和别人一样的衣衫之外,腰间还束着一条宽大的牛皮带,他不禁心中一动,想起了当初她给自己看手腕上那一条牛皮护手的情景。

    虽说上次这小丫头和戚家军那些老卒比试时,人家颇有容让,可到底身手敏捷,怪不得今天叶明月轻车简从,没带几个人!

    小轿留在山脚下第一座罗汉寺下,汪孚林把滑竿让给了叶明月,众人一路爬山走走停停一座座庙逛上去,倒也悠闲自得。一路上,他研究佛像的年代,瞻仰前辈的碑文,镌刻的笔法,观摩真正原生态的古建筑,伫立在潺潺流淌的山溪前,听听僧人梵唱,看看信众顶礼膜拜,自己也似模似样跟着双手合十拜两下。至于他时不时和叶明月交流的,无非是这水西十寺中发生过的趣闻轶事,更多时候都只是作为听众,单纯听着叶明月如数家珍。

    毕竟,他说是徽州人,可也就只看过那两个版本的徽州府志,压根没有机会去了解那许多风土人情,名胜古迹。

    这一天水西十寺的香客虽多,但像汪孚林和叶明月一行人这般逢庙必进,逢佛必拜的大主顾,自然是绝不多见的。只不过,任凭一路殷勤跟从的知客僧如何舌粲莲花,汪孚林压根没有陪着佳人就该当冤大头的意识,顶多在那香火箱子中丢个几文钱意思意思,而叶明月奉上的,也不过区区银角子,叩拜的时候倒是喃喃自语,看上去虔诚十分。对于这样油盐不进的组合,知客僧唯有腹诽小气,可终究是大寺气度,不至于在嘴上露出来。

    见两人相处如此态度,今日随行的都是叶明月母亲苏夫人的陪嫁仆从,起初还对其同行有些担心,这会儿渐渐都放了心。汪小官人最近在徽州一府六县可说得上是名声大噪,评价更是各式各样,有说他精明强干的,有说他才华横溢的,有说他心狠手辣的,有说他算计如神的……从前看着自家主人叶县尊对其信任非常,自家小姐也将其当成自己人,不止一个人心里嘀咕过,这一位汪小秀才会不会成为叶家乘龙快婿。

    即便那是将来的乘龙快婿,这未成婚之前,两人就如此不避忌地出行,实在让人心里捏了一把汗!

    可如今他们却分明看到,今天汪孚林这一路游览过来,要是别人为了展示才华,说不定十首八首诗都吟了,可汪小官人却三缄其口,哪怕有人引这话茬,某个惫懒小秀才也只是打呵欠敷衍过去。对于叶明月的态度,那更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更不要提什么殷勤示好,博取佳人芳心了。

    只有汪孚林自己定位准确得很。整天在城里斗心眼,已经够无奈了,今天我是来游山玩水的,不是来动脑子讨人喜欢的!

    午后时分,一行人终于登上了福圣寺。倘若可以留宿,那一日游遍十寺,也许还有点可能,但叶明月是县尊千金,当然不可能在外留宿,所以,每个人都知道,到了这里,也就差不多该走回头路了。这是今天游览的第五座寺庙,身为昔日兴唐寺上院,福圣寺比前面四座规模何止大一倍。

    叶明月早就知道福圣寺的素面有名,因此一大早就准备了点心,以备路上爬山,错过午饭,腹中饥饿时吃。所以一到福圣寺,她稍微大方了一点,一气施舍了五两银子。大约是看在这锭雪花纹银的份上,知客僧立刻把众人引入了一间清净的斋房,不消一会儿,十余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素面就送了上来。汪孚林前世里也尝过不少有名的素面,只觉得味道都差不多,可今天一筷子面下口入肚,他却只觉得鲜香可口,回味十足,不禁大赞了一声好。

    这一声好字话音刚落,他就听到叶明月说道:“福圣寺素面号称用了八珍,笋干、香菇、黑木耳、竹荪、面筋、石耳、口蘑、黄花菜这八样,再加上各种山珍炖出来的清汤调味,完全没有半点荤腥,号称徽州第一素面。今天能吃到,也不算白来徽州一场!”

    叶明月施舍的银子并不足够上专门的结缘册,所以知客僧当然也不知道这便是叶县尊千金,但此刻听到她张口如数家珍,甚至评价这是徽州第一素面,他顿时觉得颜面有光,笑容满面地说道:“这位女施主真是好眼力,咱们福圣寺的素面,不但是水西十寺中最好的,也确实是歙县乃至于徽州最好的。这些天夏税催得急,信众来得少,否则各位来得这么晚,这一口面恐怕还未必能吃上。”

    “既然这么说,不吃完那就是暴殄天物了。”汪孚林当然不会用筷子去把八珍仔仔细细数一遍,当即大快朵颐了起来。等到一大碗面从面条到汤汁全都消灭得干干净净,他方才笑着说道,“今天承叶小姐的光,吃了一碗好面,来日等到我寻觅的东西找到了,定要让你尝试一下那些从未听过看过的美食!”

    “从未听过看过的美食?”小北嘟囔着这几个字,突然想到了当年的江湖传闻,登时瞪大了眼睛,“不会是苗疆那些奇奇怪怪的虫子吧?”

    几个轿夫随从都在斋房的另外一桌,闻听此言一个个脸色古怪,仿佛是噎着了似的,汪孚林顿时不得不庆幸,自己幸亏把一碗面都吃光了,否则这会儿非反胃不可!他没好气地白了小丫头一眼:“你想吃虫子自己去吃,我可没本事把那东西当美食。”

    “那还有什么咱们没听过没看过的?”这次好奇的是叶明月。虽说汪孚林托她把椒盐小胡桃引介给了衣香社的那些闺秀,已经足证是好吃的同道,可她还是想不到,汪孚林这次卖的关子究竟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暗自催促程乃轩办事效率点。什么辣椒玉米土豆,赶紧给他搜罗过来!

    一顿素面吃完,风景名胜全部看饱,众人也终于到了该踏上归途的时候。可刚刚跟着知客僧踏出斋房,每一个人就陡然听到一个仿佛是晴天霹雳的轰然响声。那一瞬间,那位滔滔不绝的知客僧竟是下意识地双掌合十跪倒在地,脸上又是震惊又是恐惧。

    难道是菩萨显灵?

    至于汪孚林,脑海中更是飞速转过了一大堆念头。

    地震?山体滑坡?泥石流?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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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1章 缺心眼

    汪孚林毕竟是个不太坚定的有神论者,故而和那些听到晴天霹雳后一面拷问信仰,一面拼命反省最近有没有做坏事的人不同,首先浮出脑海的就是这些想法。见小北已经紧紧搀扶住了叶明月的胳膊,那忠心护主的样子滑稽极了,他忍不住扑哧一笑。竖耳倾听,他便发现,那一声响声之后,并没有继续传来隆隆声响,但仿佛还有一种依稀有些熟悉的声音。

    怎么好像是水流声?不对啊,这几天天气都好得很,又没下过雨,怎么可能有什么山洪暴发之类的突发事件?

    不用他吩咐,福圣寺中僧人早已组织了人去左近打探,而原本要立刻回去的叶明月也改变了主意,暂时在寺中少歇。约摸一刻钟之后,前去探查情况的几个僧人就匆匆回转了来,捎带的却是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福圣寺旁边的一条山溪突然改道,将那条上山的路途给掩埋了一小半,虽说如今水流已经很小了,不至于完全冲毁青石路基,但至少得清理干净之后才能下山。

    这会儿还滞留在福圣寺中的香客,加上汪孚林这一行,总共也不到二十人。不同于汪孚林和叶明月是第一次来,好几个都是老香客。这会儿听说山溪掩埋了上山那条路,就有人大声嚷嚷道:“这怎么可能!那条山溪从西干山上一口泉眼流下来的,水流有限,就算夏天雨季也从来没改道过,这大好的晴天怎会有这种事?”

    “福圣寺我也不止来一两回了,一年到头,那条山溪断流的时候比有水的时候多,从没遇见过这种蹊跷事,肯定是有人捣鬼!”

    在这乱七八糟的嚷嚷声中,汪孚林看了叶明月一眼,见这位县尊千金回了自己一个会意的眼神,他吩咐几个轿夫随从去检视轿子滑竿等物是否完好,以备届时说走就能走,随即招呼了叶明月和小北暂且离开这吵吵嚷嚷的现场,复又回到之前那斋房前。

    见这里眼下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他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我只是猜测,对不对不知道,估计是有人在山溪源头先是堵上了围堰,等水积多了就来了这一招。我们是不是应该庆幸,人家没有趁着咱们上山下山的时候开闸放水?”

    “你是说,那条山溪的上游之前被人堵住了?”小北一下子听明白了,立刻瞪大了眼睛,见叶明月正在低头沉思,她突然扭头就往外冲。可人还没跨过门槛,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人肯定早跑了!”汪孚林叫住了小北之后,他就对叶明月说,“再说这水西十寺都在山上,哪座寺的僧人会坐看福地遭殃,不用我们想到,他们肯定早就派人上去查看了!如果真的是有人用了这种手段,县衙那边恐怕会发生什么,你们在山上暂时留一留,我带人先回去。”

    叶明月却只觉自己从前想得太简单了,立刻阻止道:“那些僧人总不会眼看下山采买和信众上山的路被堵住,一定会尽快把这条路挖出来的。如果真的连利用水力这样的招数都用出来了,安知会不会还有其他更加过激的后手?不如等一等……”

    “正因为这次很可能有人放了这种犯忌讳的大招,所以我才要尽快赶回去,免得出了事来不及反应。我只带康大刘四两个人,再去这福圣寺中找个通路途的僧人带路,他们一直生活在山中,一定会知道几条小径。某些人肯定会认为我既然送你来这儿,就不会丢下你独自回去,我倒不信有人能把这西干山中每一条小路都堵了!”

    叶明月见汪孚林冲自己一点头,就这么径直转身出去了,她很想开口说两句什么,但话最终还是断在了嘴边。她对汪孚林说今天出来这一趟,是为了让人觉得父亲真的病重,以便引蛇出洞,钓鱼上钩,所以她要来这香火旺盛的水西十寺祈福求平安,可真正的原因是,她在那府城和县城之中真的觉得疲倦厌烦了,所以想出来在青山绿水当中走一走散散心。可就因为她这难得的一次任性,也许就被人钻了空子。

    她忘记了,这里不是生她养她的宁波府,秉性刚强的母亲也并不在身边,也没有那么多亲朋好友,时时刻刻都得把神经绷紧!

    “小姐?小姐?”小北使劲拽了拽叶明月的袖子,见她依旧呆呆地站在那儿,她不禁提高了声音说,“真由得这书呆子去不成?他哪里见识过那些腌臜下流的手段,说不定人家真的在下山路上埋伏了等他呢?”

    叶明月这才惊觉过来,见小北眼睛频频往外瞟,她突然动了动嘴唇:“那你跟着他下山。”

    小北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个回答,登时眼睛瞪得老大:“那怎么行!”

    “福圣寺中还有那么多僧人香客,总不至于有人在这里图谋不轨。只要我对主持报出身份,他自然会妥善安置我一行。反而是寻小路下山时,有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你身手敏捷,和他同行,就算有什么小小的险阻,也绝对拦不住你们。”

    说到这里,叶明月突然用双手按在了小北的双肩上,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这也是为了爹。你知道的,爹的病虽说没那么重,可他并不是一个很坚定的人,怕就怕他到时候面对乱象支撑不住,出什么岔子,那之前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小弟和金宝秋枫终究还小,李师爷固然可靠,但就怕意外!”

    直到这时候,小北才露出了挣扎的表情。当叶明月松开了按住她肩膀的手,却直接将她搂在了怀里时,她忍不住想起了当年在生死边缘逃出去的那一刻,想到了在颠沛流离许久之后,抓住苏夫人那只伸到面前的手的一刻,想到了乳母临死前嘱咐她一定要听苏夫人的话,一定要知恩图报的一刻。她一下子没有了任何犹豫,闷声说道:“你让我去,我就去!”

    当汪孚林从主持那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以及向导,匆匆赶回来告诉叶明月,确实有好几条小径足以下山的时候,他便不得不面对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叶明月竟是把小北推给了自己!他本能地想要拒绝,可看到这主仆二人全都是眼神坚定,分明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只好叹了口气说:“那我就和小北跟着向导先抄小路回城吧。至于康大刘四,他们留下……别和我讨价还价了,虽说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总难保会有意外情况。”

    小北自然也希望多两个人留下来保护自家小姐,此刻立时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叶明月。见她犹豫片刻,最终微微点了点头,她登时如释重负,再看汪孚林时就觉得这小秀才顺眼多了。等到其他随从轿夫都赶了回来,和叶明月一块送他们到了寺中后门,她三步一回头,一直到和汪孚林一起跟着那个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的带路小和尚走入了一片竹林,掩映的苍翠完全遮盖住了视线,她方才下定决心收回了目光。

    接下来这一条小路并不好走。毕竟,谁也不会没事吃饱了撑着,不走前头青石板垒砌的山路,选择这种蜿蜒崎岖的小路。更让汪孚林郁闷的是,之前他对福圣寺主持方丈摆明了车马,对方立刻拍胸脯表示一定尽力帮忙,挑选了这个号称从小在西干山长大,最认识路途的小和尚。可眼下只看那小和尚在前头带路,走一阵子都要停下来冥思苦想,他越看越觉得不那么靠谱,最后忍不住发话问道:“小师傅真的走过这条山路吗?”

    “当初水西十寺出过一次祥瑞,前头山路全都被塞得水泄不通,那时候我下山就是走的这条小道。”说这话的时候,小和尚脸上还有些被人怀疑的愤怒,但紧跟着,他就说出了一句让汪孚林和小北全都瞠目结舌的话,“那一年我十二岁了,哪能不记得路?”

    汪孚林和小北面面相觑,全都有一种破口大骂的冲动。这小和尚眼下看年纪至少十六七了,四五年前走过的山路能记得一清二楚,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吧!然而,两人回头看看几乎很难分辨清楚方向的来路,想想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最终都打消了原路返回的冲动。先别说这看上去死硬的小和尚肯不肯带着走回头路,算算这一来回丢在路上的时间,今天就甭想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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