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老半晌方才低声说道:“是,我早就都听说了。”

    “那西园和北苑呢,你就没回去看看?”见小北沉默不语,苏夫人便拍了拍她的肩头,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若是你家兄长还是不肯承认你这个妹妹……”

    “我本来就不稀罕他们承认!当初我是跟着乳娘翻墙走了,可我总不比他们丢脸!”小北一下子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怒色,“一个听到家里人都下狱了,关键时刻丢下爹的灵柩自己跑路;一个母妹遭奇耻大辱却不知道开解劝慰,反而还累得她们早死……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这么多年,那些义士还知道奔走,可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了,你就改不了这性子,当初你乳娘油尽灯枯的时候把你送来我这儿也是,就像是炸毛的小猫,浑身是刺!”

    苏夫人摇了摇头,随即摩挲着小北的额头,一字一句地说:“你娘当初选择嫁给你爹做妾,我没法认同她这想法,可你这话说得好!若你真是死了心,反正我被人当妒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到时候就说你是老爷的庶女,流落在外接回来,因为怕我嫉妒,老爷一直没说,所以就把你当成丫头使唤。如今我终于被老爷说通,就给你上了家谱,还了名分给你。日后不用等回宁波府,就把你嫁了,也不用看叶家那些人脸色。”

    见小北先是瞠目结舌,随即慌忙连连摇头,苏夫人就正色说:“你不要忙着摇头,听我说完。那时候你家中被围,你跟着你乳母逃走,你那嫡母和一个未嫁的嫡姐却含屈忍辱,赤足过堂受审下狱,虽得人营救最终出狱回家,可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她们回去之后没多久,便先后莫名其妙地病故了。你那乳母当初也许是忠心护主,也许是为了你不受辱,可毕竟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些周遭风言风语如刀似剑,归宗之后一切听凭长辈,你一个女子丝毫自主也没有。”

    “我……”小北张了张嘴,却只觉得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很想说自己那时候不过九岁,根本就只知道跟着乳母翻墙逃窜。她很想说自己流落在外的时候,最想念的便是家。她很想说自己每逢做噩梦的时候,想到的全都是被锦衣卫带走后就再也没回来的父亲。可最终,她能做的只是无言流泪。

    “错的是那个心胸狭隘卑鄙无耻的徽州知府何东序,错的是那些赶尽杀绝的御史言官,错的是……反正总不能怪你一个九岁孩子。”

    苏夫人把话头掐断,总算没把根子归结到皇帝老子头上,随即方才低声说道:“想当初,我可以把你当作远房亲戚留在家,可为何要以你为婢,一直跟着明月?把你留在乡下,我不放心,又难找人教养。把你当远房亲戚留在叶家,从上至下人多嘴杂,免不了要被人问东问西,到时候万一问出点什么,你就难有立锥之地了。想来想去,只有让你和明月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我又可时时照拂,到时候当我女儿嫁了就好。”

    叶明月本待去看看弟弟,可在屋子门口就看到他正在小大人似的指挥小厮整理行装,还像模像样拿着书看,她就干脆回转了来,却不想回到自己那屋子门口时,听到了里头这样一番虽未指名道姓,却能够听出一丝端倪的话。她使劲吸了一口气,正想着自己究竟是避开,还是咳嗽一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闯进去,突然就只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如果你担心老爷,那大可不必。他虽说喜好夸夸其谈,但大是大非却还分辨得清楚,他会认你这个女儿的。”

    叶明月下意识地看向二门,见母亲身边两个得力仆妇背对自己守在那,而这边厢根本没人,想来母亲根本就不怕自己又或者弟弟乱闯,她不禁暗自苦笑。整了整云鬓,她干脆径直推了门进去。看到小北下意识地抬起头,随即犹如慌忙从苏夫人怀中挣脱出来,连连后退了几步,她就无奈地说道:“小北,娘是故意让我听到的。其他的我不知道,娘说的法子,爹一定会答应的。”

    小北做梦都没想到,叶明月竟然也这么说,她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良久方才讷讷说道:“让我想一想……让我先想一想……”

    叶县尊既然拿着教民榜文直接发威,公堂上原本相持不下的僵局,须臾就出现了松动。杖六十这种责罚,显然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想要领教的,顷刻之间,本来扯皮几日的案件,苦主便立刻撤诉了。神清气爽的叶县尊拍下惊堂木宣布退堂之后,出了角门见汪孚林正等候在那,他便笑吟吟地一把拉住汪小秀才,兴高采烈地说:“孚林,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今天晚上不要回去了,我让厨下设宴,给你接风!”

    我又不是从哪大老远回来,只不过是在家乡呆了一阵子好不好?

    汪孚林着实哭笑不得,可对叶县尊的美意,他还只能干咳一声说道:“与其接风,学生更希望来日能够庆功。等到明天见完里长,有所建树之后,再定定心心大快朵颐一顿,县尊觉得如何?”

    “这个……也好!”

    叶钧耀思量片刻,便从善如流地点了头,却硬是拉了汪小秀才往自己官廨走。等快到二门时,看见两个仆妇犹如门神一般扎在那儿,他方才有些讶异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两个仆妇瞅瞅叶县尊,又看看汪小秀才,其中一个就垂手答道:“是夫人正在里头对人说要紧话,所以让小的在这看守。老爷和汪小官人自是无碍。”

    叶县尊惧内归惧内,可却不希望旁人察觉,见两人如此说,他顿时松了口气:“我本就打算和孚林在外头书房说话,就不去搅扰夫人了。”

    可话音刚落,叶钧耀便只听里头吱呀一声,却是东厢房的门突然打开,首先出来的赫然是苏夫人。当妻子的目光往这儿看过来的时候,他脚下不由自主往前走几步迎进了二门,却是笑着说道:“夫人说完话了?”

    “是小北进来禀报说,老爷快刀斩乱麻把这些案子都给处理了。”苏夫人说着便看了一眼二门外的汪孚林,微微颔首后,她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老爷和孚林商量正事吧,等你清闲一些的时候,我再和你商量事情。”

    “那好那好。”

    眼见妻子笑着往长子的屋子去了,叶钧耀松了一口大气,赶紧出了二门,直接把汪孚林拉进了自己的书房。反手一关上门,他便拉着汪孚林直接到了书桌后头,继而就把声音压得极低:“孚林,之前我那夫人跑到松明山,对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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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1章 李师爷走了,许老太爷回来了

    汪孚林的本意是随便找个由头定两桌席面,分了男女里外坐,大家热闹热闹算完。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志得意满的叶大炮和他回到官廨后,却得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李师爷竟然打算走了。

    “在东翁这里坐馆虽不到半年,可实在是受益颇丰,尤其和汪贤弟相交一场,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我本待不回家乡,直接上京,可今天却有宁国府的旧识到知县官廨捎信,说是我一走了之,家母却蒙受了巨大压力。此次在歙县小半年,我的阅历经验都大有长进,正好回去在那些心思各异的亲族身上用一用,这样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应考。而且,柯先生和方先生既然都来了,我打算明日就启程,所以打算向东翁和汪贤弟辞行。”

    按照李师爷的本意,是想直接从徽州坐船到杭州,而后再走运河北上直达京城。可一听说自己一走几个月,家中母亲却因此被人欺上门来,各种软磨硬泡从联姻到其他各种奇葩要求络绎不绝,以至于母亲应付乏力,他顿时恼火了。他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面团老秀才,母亲辛辛苦苦供他读书,就是这次他因为族中逼婚而躲出来,也有母亲在背后的建议和支持。某些人真是欺人太甚!

    性子有几分随便和懒散的柯先生对李师爷家里情形颇为了解,便帮腔说道:“他早一日回去,就能早一日收拾好局面,所以还请县尊能够通融。”

    “哪里称得上通融,儿行千里母担忧,回去也是应该的。”叶大炮赶紧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突然心中一动,立刻看着汪孚林说,“孚林,立刻去订两桌席面,我们晚上就给李师爷饯行!”

    之前和叶大炮说好定两桌席面庆功,现在变成了给李师爷饯行,汪孚林只觉得这样更一举两得,而且还不至于让人认为他们轻狂,立刻就答应了。

    李师爷根本还没来得及反对,就看到汪孚林已经快步闪出了屋子。等叶县尊又吩咐人去前衙三班六房,通知铁杆心腹刘会吴司吏赵五爷一块参加,又是让叶明月亲自去汪家,把汪家姊妹一块带上,又是捎话给叶小胖和金宝秋枫,好生想想该给他这老师送什么临别赠礼,即便他往日并不是什么情绪都上脸的那种人,这会儿也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身为举人却来当门馆先生,在旁人看来他是发了昏,可眼下他却觉得这几个月过得异常值当!

    就连柯先生和方先生,眼见叶钧耀十足十把李师爷要走当成大事来抓,原本只是出于一时争斗意气方才留下来教书的他们俩,这会儿也有些动了真心。即便两人见多识广,也不知道看过多少才能卓绝的地方官,叶大县尊在他们看来不过菜鸟一个,可要说待人,这位歙县令却着实可圈可点。

    不管外间对于叶大县尊各里收各里的税赋新政有怎样的反应,这一天的歙县衙门,更多人却都在议论李师爷的即将起行——这位年未弱冠的举人今科是否能够考中进士,没有人能够打包票,可终究是未来的希望之星。只看叶县尊竟然定了两桌席面,又把心腹和汪小秀才全都叫上给人饯行,这种重视的态度就已经很明显了。

    践行宴上,素来节制的李师爷来者不拒,喝了个大醉。上一次他在微醺之际对汪孚林说过,自己这次当老师当得太投入,甚至有过这一届不去会试的念头。而这一次大醉,他硬把汪孚林给拉出了屋子,死活磨着汪小秀才唱了当初他听过的那首小芳后,方才大笑开怀,指着房顶说道:“汪贤弟,你可在房顶上睡过觉?”

    汪孚林看了看那屋顶的瓦片,想想自己前世里小时候够皮了,上房揭瓦爬树下河游泳什么都干过,可屋顶睡觉这种事还真没干过——万一摔下来怎么办?看到李师爷左顾右盼,仿佛正在找梯子,他只能赶紧拦住这只醉鬼。

    “李兄,明天就回乡了,这上房的事咱们下次再试吧?”想到人家明天还要走远路,汪孚林干脆把这个踉踉跄跄的家伙扶到了小厨房,让张婶给人做了点酸汤解救,等李师爷显然眼神清明了些,仿佛稍稍醒了点酒意,他才搀扶着人回房。可一推开房门,他就听到李师爷又悠悠说起了话。

    “小时候爹科场连败,被人骂一辈子考不上举人的穷酸,那时候我心里不忿,又嘴笨吵不过人,就干脆跑了出去,后来浑浑噩噩从一处梯子爬上了房。也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柯先生。他那时候正在房顶睡觉,我一时兴起也跟着睡,可战战兢兢地怕掉下去,根本就没睡好。后来先生醒过来,和我搭讪了几句话后,就决定收我当学生。他教了我三年,那三年我从童生都不是,到县试府试道试小三元案首,再到南直隶乡试亚元,于是再没人敢笑话我爹了。”

    汪孚林这才明白,李师爷写信把柯先生给找来,这是怎样的人情。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不防肩膀突然被人死死扣住。

    “我这次一定会金榜题名!我等着你!”

    “好好,李兄你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汪孚林当然不会徒劳地和醉了的人讲道理,当然连声答应。因为最近的强化训练,因为柯先生和方先生至少都是培养出举人的牛人,他对于最初毫无把握的岁考,总算也有了几分自信。至于那几个小家伙,哪用得着他操空心?金宝自律自控,秋枫一心上进,叶小胖……好吧,即使是看似资质性情最初很糟糕的叶小胖,也在好同伴的带动下收起玩心读书,总之明年童子试大可期待期待。

    当这一夜过去,又一个大清早来临,启程的李师爷脸上看不出半点宿醉痕迹,也没流露出半点软弱茫然又或者不舍,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回宁国府的归途。汪孚林代替不能缺席早堂的叶大炮,和其他人一块去送了一程。而等到他们回来,叶大炮刚刚结束了新一天平淡无奇的早堂,立刻笑吟吟提出了双双礼聘柯先生和方先生为门馆先生的请求。

    当初还纠结于怎么二选一的他被苏夫人一敲脑袋,立刻恍然大悟。其他师爷都能有几个,门馆先生为什么不能留下两个,他又不是出不起钱!

    二十年游历诸省多地,即便不能称为大名士,可也能够被人称一声高士,柯先生和方先生都不是迂腐的人。既然看得顺眼叶大炮,又有几个有趣的学生,又能拿到丰厚的束脩,两人便慨然答应了下来。至于汪孚林……反正叶县尊的门馆先生,就是金宝秋枫的老师,就是他的客座老师,还不用他掏半分银子当束脩,他干嘛要反对?不论怎么说,他和叶大炮一样,全都觉得运气好极了。

    县衙这边和汪家正喜气洋洋的时候,斗山街许家却弥漫在一片微妙的气氛当中。就在三天前,年逾六旬,却仍旧带着长子奔波在两淮盐业第一线的许老太爷,突然从扬州回来了。方老夫人以及其他儿孙自然都吓了一跳,等得知许老太爷将扬州的基业直接交给了长子执掌,家中上下自然暗流汹涌。就连方老夫人,也没想到一贯亲力亲为的丈夫会突然如此决断。最初几天的缄默过后,这一天,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庞都宪这次巡理九边盐务,闹得沸沸扬扬,看这情形要出事,我就干脆躲了回来,交待老大在扬州闭门谢客,先看看风色。”许老太爷握了握老妻的手,随即笑了笑说,“我又不是程任谦年富力强,都已经到了被人称作老太爷的年纪了,也该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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