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什么?部堂又不是背负冤屈一天两天了,当初蒙冤下狱的时候你们怎么不闹?当初在狱中自尽的时候你们怎么不闹?去年朝廷昭雪之前你们怎么不闹?不是我小瞧军中袍泽,打仗可以,用心眼绝对不行!这种利用秀才闹事煽风点火的事,你们怎么想出来的!”

    严妈妈守着窗口,手里却还拿着两个纸筒,听清楚小北这番话时,她不禁心中一动,连忙侧头去看这位二小姐。当初护送小北从徽州逃出来的那个乳娘,乃是她的堂姐,早年病死之后把人托付给了苏夫人,无论看在哪一重情分上,她都颇为照顾小北,没想到当年那个倔强的丫头成了如今这样子。不论是因为事涉亡父而让其如此警觉,又或者因为在汪孚林身边耳濡目染,苏夫人终于可以放心了。

    屋子里的三人被这一番话问得顿时有些猝不及防。在好一阵子迟疑和沉默之后,方才有人低低说道:“小四,这主意是你出的吧?你说是在东城兵马司中听到了孟芳干的那件事,又说他的意文书肆在很多读书人身上狠狠赚了一票……”

    “对,小四你早早就说这次主考官出的题目非同小可,那些所谓押题也好,绝密的范文集子也罢,肯定落了空,所以要找个生员去闹,我为了你说的,早些天就找到了一个出身贫寒的凤阳府秀才,果然他这次乡试之后感觉糟糕,所以才豁出去放了那第一把火,还留在了现场,给了我们逃跑的机会!”

    “小四,咱们好歹兄弟一场,你不会真的坑我们吧?”

    见两个兄弟的矛头倏忽间全都指到了自己头上,那粗短汉子登时面色赤红,张嘴就骂道:“你到底是谁,为何冒充昔日袍泽意图挑拨我们兄弟!”

    “这却奇了,是你自己认出的软麻烟,觉得我是浙军的兄弟,现在却又说我意图冒充?当初胡部堂身边幕僚众多,如果有他们在,想出这种驱狼吞虎的伎俩倒也不足为奇,可就你们三个臭皮匠,竟然算计几千个秀才,算计守备太监,甚至算计什么张居正冯保,不觉得太自不量力了?别的不说,那位丹阳邵大侠是怎么死的,想来你们全都应该心里有数!”

    见两个兄弟果然全都死死瞪着自己,那粗短汉子心中一寒,当下一咬牙便嚷嚷道:“救命哪!”

    可他这话方才刚刚出口,就只见门外一条人影倏然窜入,二话不说直接窜入了屋子里,一脚狠狠揣在了他嘴边。这一下很不轻,他登时右脸肿起老高,整个人也一下子昏死了过去。而其他两人面对这一幕,登时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自己想想,这些事情若是败露,那会是个什么下场!”

    小北刚刚也只是认出了那粗短汉子曾经是父亲胡宗宪被押解去京城时随身带的亲兵之一,所以想要追问此人京城那段往事,却没想到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学着汪孚林往常提到的那些思路随口诈一诈,竟然会牵扯出这样的事。此时此刻,就连她自己也已经心中打鼓,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偏偏还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撂了这话就转身往外走:“总而言之,剩下的你们自己收场!”

    结果,她才刚走到门口,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兄弟,眼下我们已经六神无主了,求你给拿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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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3章 路过的幕后黑手

    李庭竹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后裔,昔年祖上乃是国公,嘉靖的时候续封爵位却只封了侯。而就是这个临淮侯,原本也根本轮不到他。嘉靖十一年初封临淮侯的是他堂兄李性,可这位侯爷贪图享受,乐极生悲,两年后就一命呜呼,连子嗣都没有留下,爵位便落在了李庭竹的父亲李沂头上。

    李沂也是袭爵两年便过世,二十一岁的李庭竹便承袭了临淮侯爵位,三年之后才二十四岁,就挂平蛮将军印出镇湖广,三十四岁提督操江,率水师抗击过倭寇,在淮安当过漕运总督,后任南京中军都督府掌印,隆庆五年接替了徐鹏举担任南京守备。要知道,这一职位几乎长久以来都是被魏国公一系把控,旁人插不得手,即便这次是因为徐鹏举废长立幼,袭爵官司打到御前,爵位给了徐邦瑞,但南京守备落在了李庭竹身上,仍是因为朝中对他的看重。

    哪怕没有太过辉煌的战绩,不能和戚继光俞大猷这样出身民间的英雄相比,但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功臣子弟走到今天,李庭竹自有过人之处。此刻一句话说得孟芳和张佳胤齐齐色变,他却从容自若地说道:“我今年已经六十了,倚老卖老说一句,此次风波,在背后挑事的人却一点行迹都不露,自然是居心叵测。烧了孟公公的产业,激起孟公公的怒火,然后抓秀才,再激起秀才们的公愤,如此两边对掐起来,不利的不止是孟公公,还有其他更多的人。”

    他毫不忌讳地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继而又沉声说道:“皇上登基不久,虽是首辅张阁老和冯公公精诚合作,内外都算稳当,这时候东南突然发生这种乱子,传上去让人怎么想?要查可以,但不能再和之前那样大张旗鼓,而是应该暗地追查,二位认为是不是?孟公公是怀疑有秀才暗中作祟,而张巡抚是认为有人故意挑拨士子,这些想法都没错,可没有证据,就不能结案,而且那一个自首,一个要跳河的都声称是怕被人灭口,那就很简单了。”

    李庭竹顿了一顿,把手中把玩的小酒杯放在了案桌上:“杀了那个被人丢出来,只说受人指使,却问不出到底是谁指使的何四!这人坑害旧日袍泽,挑唆秀才放火,显然又对孟公公别有用心,既然什么都问不出来,留着干什么?抛出去平民愤就是!至于放火的那个秀才,以及另两个首告的,上书朝廷的时候给他们说两句好话,从轻发落。只要命人满城贴了相应处置的告示,然后安抚全城,民愤士怨就能够渐渐平息下去,追根究底就放在暗中好了!”

    孟芳登时额头青筋毕露。然而,一想到深不可测的冯保,他只觉得当头一盆凉水泼下,犹豫良久,最终只是轻哼了一声,竟是表示同意了。

    而张佳胤自然比孟芳更识时务得多。毕竟,他受高拱提拔,又在张居正进位首辅之后仍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受到重用,当然更不希望牵扯到某些最最麻烦的党争里头去,比如这一桩最初只仿佛像是纯粹泄愤的纵火案。故而,他对李庭竹的建议就表达了明确的意思。

    “侯爷如此悲天悯人,下官自能体察,当立时知会五城兵马司以及府衙县衙,早日结案。”

    上头的大佬们既然达成了初步共识,下头的官员得到上意,动作自然更快。不过一日,案子就已经有了结果,何四竟是和当初的邵芳一样,被扣上了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将上报朝廷斩立决。至于那两个被他蒙蔽的昔日袍泽,不过是充军之罪。哪怕何四当堂大叫大嚷,喊破了三人密商被人闯入的事情,却依旧于事无补,最终反而因为咆哮公堂挨了二十小板。犹如死狗一板被人拖回监房的时候,他的下裳满是鲜血,整个人竟是快虚脱了过去。

    他当过胡宗宪的亲兵,也曾经陪着胡松奇下过天牢探视胡宗宪,又久在东城兵马司,深知这种用刑手段。最初被堵上嘴挨打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顿小竹板来得厉害,哪怕筋骨强健,当他被扔到那一堆烂稻草上的时候,也已经支撑不住了。他知道此时此刻若昏厥过去,只怕真的会把命送在这里,不得不横下一条心硬顶,为了不睡着,他竟把舌头咬得鲜血淋漓。就在他苦苦忍耐的时候,突然只听得牢房外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生怕有人灭口的他最提防的就是有人对自己不利,当即竭尽全力扭头看了过去,果然看见外间站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灰衣人影,可不是那给了自己二百两银子,出了这样一个阴毒点子的神秘人?他只觉得浑身汗毛根都立了起来,可想要叫人,偏偏舌头被咬得几乎发不出声,喉咙也是干涩难耐,用尽全力也只能迸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绝望之下,他就只见那人冲着自己冷冷一笑。

    “这么好的主意,竟然能让你捅出这么大的纰漏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事到如今,你该死了!”

    看见有人开了牢门,抬着东西朝自己走来,何四不禁吓得魂飞魄散。奈何他眼下身上手铐脚镣严严实实,又挨了板子动弹不得,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重重的袋子压在自己的脊背上。等醒悟到那是沙袋,他已经连一声都哼不出来了。等一个又一个重重的沙袋压在身上,他更觉得整个人连呼吸都困难,眼神恍惚之中,只瞧见之前说话的那人似笑非笑看着他,竟是笃定他绝熬不过这一关。果然,他只苦苦支撑了一小会,就感到眼前发黑,心里早已悔透了。

    早知今日会被人弃若敝屣,何苦因为贪图那银子就一时昏头?

    那灰衣人眼看何四断气,动手的狱卒又保证绝对不留任何痕迹,这才出了牢房,悄然从应天府衙后门出来上马,在金陵城中犹如自家后院一样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坐骑也换了,衣衫也换成了青衣小帽,这才来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门,不是别处,恰是南京守备太监府。

    此人提着袍子匆匆上了台阶,笑着与进进出出的人打了招呼,等穿过几道门,进入一座精致的小院时,他就只见院子中央正有个锦袍中年人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看着一株已经完全绽放的桂花。

    他连忙快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垂手叫道:“七爷。”

    “都办好了?”

    “是,沙袋压人,我看着他断气才回来的。”

    “死得好啊,本以为胡部堂英明一世,总该还有些刚烈聪明的部属,却没想到只剩下了这些货色。”说话的锦袍中年人突然伸手掐下了一枝桂花,这才转身过来,“此人信誓旦旦说可以说动同伴,没想到最终竟会被人识破。公堂之上你也应该听到了,他说是被人撞破后,两个同伴硬赖在他头上,这撞破的人可问出来了?”

    “那两个家伙也用过刑逼问,那却是两个硬骨头,什么都没问出来。”

    “问不出来就算了,这时候各方关注,多做多错。”锦袍中年人一朵一朵将手上那枝桂花上的花全都掐落下来,丢了一地,声音依旧淡淡的,“你确定去收拾何四首尾的时候,绝对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七爷,您尽管放心,那狱卒是我之前就找好的人,拿的又是孟公公的腰牌,还特意乔装打扮过,身材体型全都和眼下不同,他就算万一说漏嘴,孟公公也就自己吃哑巴亏吧。再说,我今天就跟着七爷您去江陵,十年八年都不会再踏入南京城半步,断然不会让人察觉。”

    “也罢,你赶紧去叫上其他人,把东西收拾好了。我亲自去禀告孟公公一声,向他辞行。”

    锦袍中年人吩咐了一句,等到人悄然退了出去,他才回房去又换了一套衣衫,恰是朴素的蓝色绸袍,继而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就这么出了院子。他在这守备太监府住了已经有十余日,上上下下全都熟稔,一路上遇到的仆役下人无不垂手让路,口称七爷。而当他到了书房门口时,门房这个在南京城中呼风唤雨的守备太监竟是亲自等在了门口。

    “游老哥这是就要走了?”

    “这次我本来就是奉阁老之命到南京来送信,到时候再顺流直下到江陵拜见老夫人,在南京城已经逗留时间够长了,却还要多谢孟公公款待。”

    知道游七乃是当朝首辅张居正的管家,此次到南京来,捎带的又有冯保的亲笔信,让其留心东南士林动静,孟芳之前刻意多留了对方几日,着力打听了一下京城那边的事。虽说确定冯保的位子稳若泰山,又有张居正在宫外,可谓高枕无忧,可这次自己被人算计,他终究心里大不痛快。因此,让了游七进屋子之后,他半真半假抱怨了老大一通,又告了张佳胤的刁状,然而游七最初一味打太极,到最后才轻飘飘提点了几句。

    “这些秀才全都想着桂榜提名中个举人,张佳胤那边如此硬顶,还不是因为乡试主考官耿定向也护着他们?这要是今科乡试有个什么猫腻,这些秀才还怎么横?”

    对于这样的提点,孟芳自是喜出望外,等游七一行人离开时,他竟是亲自把人送到了大门口。

    直到在外金川门外码头上了前去江陵府的船,坐在船舱中的游七方才露出了几分愠怒的表情。

    正面设计冯保他自然不敢,但设计孟芳这种草包,他却自负绝对不会让人看出来,谁会想到住在家里的贵客却在谋划着坑自己?他早就瞧出张居正对于东南一带书院林立,生员动辄评议朝廷政令的风气很不满意,想着事情一闹大,只要孟芳去向冯保哭诉,自己再跟着上点眼药,张居正就能顺理成章地对这种自由散漫的士风加以钳制,反正查来查去也就是几个胡宗宪旧部,谁曾想情势陡然直下!

    只可惜他没空留在南京太久,否则非得把那搅乱了一场好局的家伙揪出来不可!接下来就看孟芳的了,毕竟他只是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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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4章 桂榜发榜喽

    一场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大案,随着东城兵马司的何四死在狱中,最终草草结案,放火的那个秀才被督学御史谢廷杰革除了功名,但念在受人蒙蔽,其他的处分则免了,至于另两个被何四挑唆放火的浙军旧部,则是杖责充军。对于这样的处置,尽管被无辜波及的秀才们很不满意,尤其是五城兵马司在之前的搜查中还抓了不少人这一点,遭到了许多愤怒声讨,甚至还有孟芳干孙子暗中公报私仇之类的传闻,但最终还是被压了下去。

    毕竟,值此乡试放榜前夕,大多数人最关注的是即将出来的桂榜。如果能跻身一百三十五人之中,便意味着越过了一道天堑,哪怕接下来考不出一个进士,可屡试不第的举人也是一样能做官的,哪怕多数止步于同知通判这样的佐贰官,可不是也曾有海瑞这样的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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