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也算是大半个王氏泰州学派的弟子,但他是个俗人而非雅人,心学说深刻一点那就是某种哲学,他能够理解体味一点皮毛,再深入就兴趣不大了。所以,他反而是心情最轻松的一个,纯当今天是在游览风景名胜。
好在崇正书院中也没那么多破规矩,一路看到他们的书生士子,有的会笑着问两句打个招呼,有的则自顾自拿着书卷不理人,至于洒扫照料花草树木的仆役等等,也都很自觉地不打扰他们这样的参观者。然而,崇正书院终究并非占地极其广阔,小半个时辰后,能够进去的建筑他们都进去瞻仰过了,不能进去的也在外看够了,徐思诚终于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终于来南京参加过一次乡试,终于来过一次崇正书院,于愿足矣!”
“哟,徐兄你这要求可真够低的。不过也是,中了秀才之后这多年也就够格参加过一次乡试,来过一次南京,也是该回去了!”
听到背后传来了这等刻薄的话,徐思诚不禁气得直发抖。他霍然转过身,当看清楚身后的人时,他登时更是眉头倒竖:“是你!”
“是我。”说话的乃是一位青衣公子,他哧笑了一声,摇了摇手中扇子,气定神闲地说道,“如果换成是我,乡试一次不中,那就三年后再考,三年后不中,那就再等三年,古语说得好,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雕,徐兄既然是心头没了这口锐气,回乡也罢。”
“董其昌,我和你无冤无仇,你竟如此刻薄辱我!”
“辱你?当初是谁当众讽我董氏家道中落,乃是子弟不用功所致的?”
“我不过无心之言,你却耿耿于怀!”
汪孚林在旁边听着这番极其没有水平的争吵,忍不住有些想翻白眼,心想偶遇徐光启已经算是很有运气了,可紧跟着没几天之后竟然又偶遇了董其昌?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看到些记载,说是徐光启和董其昌这两个全都出自松江府的才子交情不错,可这会儿怎么徐父和董其昌反而仿佛有天大仇怨似的,就在这种地方仿佛乌眼鸡似的争吵了起来?
见徐光启在那拼命拉着父亲劝人少说两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去当个和事老,正犹豫的时候,却不想那边厢传来了一个轻浮的声音。
“哟,这崇正书院果然不愧是书香之地,连女子也不像别地那样,尽是庸脂俗粉!这位小娘子,小生有请了,可否请你同游玄武湖?”
汪孚林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小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正好远离了他们这边的吵架二人组,正在一棵桂花树下站着出神,而搭讪的年轻公子身边簇拥着好几个随从,衣着华贵,显然出自什么大户人家。面对这俗套的戏码,他正打算上前去,却只见小北似笑非笑地说道:“哦,你是谁?”
“小生盛祖俞,人称金陵十三少。”年轻公子一面自我介绍,一面竟是直接伸手上去想要拉小北的袖子,“小娘子既是到这崇正书院来,想来定然爱慕风雅,我家中珍藏典籍无数……”
汪孚林前世今生都没少见过登徒子,但此刻在崇正书院里碰到这种样人,他第一感觉不是愤怒,而是滑稽——这就好比堂堂清华大学里有纨绔子弟公然调戏漂亮女生!然而他也顾不上去想这事有没有什么阴谋,当看见小北敏捷地躲开那只咸猪手,却是往自己看了过来,他就立刻走了上前。
“我家夫君就在此处,这位公子还请放尊重些。”
“你夫君?”自称金陵十三少的盛祖俞今天到崇正书院,乃是替自己背后那人来传话,警告耿定向和焦竑师生,因此根本丝毫无惧。在山脚下偶尔听闲人说起今天崇正书院里有女眷出入,素来好色的他本就春心大动,这会儿听到对方以夫君二子来推搪自己,登时面色一变。
待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施施然朝自己走了过来,虽说衣着质朴,但容貌俊雅,嘴角含笑,他登时有些挂不下脸来:“昔日罗敷也是拿着罗敷自有夫的借口搪塞有心人,我却没这么好骗。小娘子难不成会告诉我,你家夫君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我家夫君自然不能和盛公子这样的金陵十三少比。”小北微微一笑,等到汪孚林已经站在了身边,她才扬了扬下巴说,“他不过是今科举人而已。”
徐思诚和董其昌一老一少原本正你眼瞪我眼,冷嘲热讽吵着毫无技术水平的架,但听到那边的动静,他们已经默契地停下了争执。尤其是徐思诚想到今日雇车也好,其他开销也好,全都是汪孚林出的,而且自己因为卖出书画有钱结账付房钱,汪孚林还送了儿子一套文房四宝当礼物,他怎么也不能看着人吃亏,赶紧一把拉着徐光启赶了过去。董其昌也就是讥讽两句过过嘴瘾,瞧见有人在崇正书院调戏妇人也觉得火大,可两人刚过去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别看董其昌贬损徐思诚颇为起劲,可他今科一样落榜了!却没想到汪孚林看着比他还小些,竟然能够桂榜提名!
盛祖俞见小北一面说,一面亲昵地挽住了汪孚林的胳膊,他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不由得冷笑道:“举人又如何?这天底下三年就得出一两千个举人,可三年才出多少进士?这崇正书院的代山长焦竑中了举人快十年了,可进士却就是考不上!而就算是进士,又能几个官进三品?便算是三品官,得罪得起我干爷爷南京守备太监孟公公?小娘子,你不炫耀你家夫君便罢了,你既如此炫耀,我不妨给你一句实诚话,今科南直隶乡试,结果算不算数还未必可知!”
耿定向和焦竑刚赶到这里,正好听到了最后半截话,耿定向顿时气得直发抖,焦竑赶紧一把搀扶了这位老师,认出盛祖俞的他一下子就醒悟到了某些玄机,一颗心也不禁沉了下去。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那边厢却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今科南直隶乡试结果不算数?”汪孚林自打昨天鹿鸣宴后,因为江文明曾经和某个金陵十三少起过冲突,甚至还差点被东城兵马司抓走,就再次让人打听过这位盛祖俞盛公子的底细,甚至连要抓走江文明的应雄这等小人物也查了个底清。此刻,他从对方这讽刺中品味出了某种隐伏的危机,一时眯起了眼睛。
“敢问盛公子这话从何说起?是听你经营风雅产业的父亲说的,还是听你那位乃是南京守备太监的干爷爷说的,又或者是主观臆测,就拿出来在崇正书院这种公众场合大放厥词?”
盛祖俞一下子被噎得愣住了,这才醒悟到自己今天是得知耿定向到此来见焦竑,匆匆过来代孟芳警告,这一席话应该是要私底下说的,却不想竟然当众露出了口风!可还不等他想办法遮掩,就只见汪孚林冲着自己微微一笑,竟是又抛下了几句话。
“话说回来,我倒是还有另外一件事好奇得很!想当初那桩烧了意文书肆,意图挑起应试秀才和孟公公之间矛盾的案子之后,东城兵马司曾经搜查到了新安会馆,在拿不出丝毫证据的情况下,竟然想要抓走如今是新科解元的江文明江兄,据我所知,那位发号施令的应雄应七爷,正是收了盛公子你这金陵十三少不少好处,因此这才故意抓人欺辱,我说得对不对?”
说到这里,汪孚林发现四周围已经有不少崇正书院的学子以及今日前来瞻仰游玩的士子聚集了起来,顺势又提高了声音。
“盛公子,意文书肆明明是你家的产业,出了事情你家却退居其后,把孟公公给拱了出来在前头顶灾,欺辱应试士子不说,更买通兵马司中人要诬人入罪,你这个金陵十三少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还竟敢当众大放厥词说今科乡试的结果不算数,难道你就没看到耿大人这个主考官自打到了南京后,在乡试前后从不外出从不见人,立身公允凛然正气?难道你就没看到崇正书院今科总共也只出了一个举人?如此狂悖大胆,莫非以为南京城中就没了王法!”
要说汪孚林这一世的翻身第一仗,就是从歙县学宫明伦堂上那场功名官司开始的,要说打嘴仗的功夫自是炉火纯青。不少官员都被他斩落马下,更别说盛祖俞只不过是纨绔子弟,此时此刻被连番讥讽抨击,简直都要被逼疯了。气急败坏的他完全忘记了今天来的正经用意,暴怒之下竟是大喝道:“来人,给我打,给我好好教训这该死的小子!”
见盛祖俞终于被自己骂得气昏了头,发出如此命令,汪孚林这才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可惜,他的拳头虽说不比嘴硬,可也差不到哪去。但这要是一打,乐子就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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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8章 被捅破的窗户纸
一句故人子弟,在汪孚林和小北听来,自然比明面上更多一层含义。耿定向和汪道昆是有点关系不假,可真要说起来,他和胡宗宪的渊源更深。汪孚林与小北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还是从容行礼,携妻子一块登上了马车。他才和小北刚刚坐定,就只听耿定向突然出口吟道:“三台中坼,大星告殒,夷夏同悲,黄稚走哭。耕夫为之释耒,织妾爰以下机。贤伉俪知道,此言出自何处?”
小北只觉得整个人都一下子僵了,而汪孚林则伸手按在了她的手上,沉声说道:“知道,乃是老师当年送胡部堂灵柩回乡之后,抚棺痛哭祭祀时说的。据说,老师当初回到南京之后,形容东南子民闻听胡部堂故去的反应,还曾经用过这几句话。因为老师当年义举,徽州府绩溪县龙川村胡氏上下一直铭感五内,呼之为胡氏恩人。”
耿定向听着汪孚林的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小北,见她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哪怕汪孚林伸手盖在她的手上,却依旧遮掩不住那微微颤抖的动作。此时此刻,他原本的怀疑几乎变成了确信,顿时长叹了一声:“虽说我因为得罪严嵩丢官,在胡公幕中总共还不到一年时间便已经起复,不为人所知,但当年胡公抱幼女于膝头,与人纵论军略时的情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昔日稚子已经谈婚论嫁,倘若胡公泉下有知,定然会心中欣慰。”
小北万万没料到耿定向竟然会这么直接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若不是汪孚林改按为握,她只怕立时就坐不住了。然而,低着头的她却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那大颗大颗掉落在手背上的眼泪。她紧紧咬住了嘴唇,竭力控制自己发出抽泣的声音。
“我和内子成婚过后,曾经去绩溪龙川村的胡氏祖茔祭拜过。”汪孚林直接代小北回答了一句,见耿定向那凝重中带着几分责备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他才继续说道,“当初胡公蒙冤入狱,不久自尽身死,原徽州知府何东序出于私怨,捕拿胡氏家眷入狱,令女眷跣足上堂加以羞辱,以至于胡公妻女早逝,此事广为人知。然而在兵围练水之畔的西园之前,也许有人侥幸逃出,却也未必可知。只可惜那时候朝中力主清算的是徐阁老,纵使奔走也无济于事。”
尽管汪孚林说得含糊,但耿定向还是大致听明白了。他虽出自王氏泰州学派,骨子里却并不像王畿罗汝芳等人那样自由散漫,而是致力于维护人伦,用一句后世的评价来说,他是个道学先生,对小北这种逃出胡家之后竟未曾归宗的行为非常不认同。因此,接下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马车再次停了下来,他打起车帘,见面前是一个清净的茶摊,这才淡淡地说道:“下车说话吧。”
车夫乃是多年老家仆,跟车的同样如此,但耿定向毕竟不想今天这番见面对谈让外人知道。下车之后,见茶摊的主人已经由仆人们给了钱暂时退避,周遭再也没有外人,他方才看着小北痛心疾首地说:“胡公当年何等宠爱于你,甚至不顾人言为你延请名师教授武艺,可你逃出胡家之后,这许多年有的是机会归宗,更何况去年胡公冤屈已然昭雪复旧职,你怎可不归宗?”
小北虽说感谢耿定向当年的情谊,但听到对方以人伦大义责备,她顿时抬起了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愧疚:“若先父仍在,我当然会认祖归宗,可我二位兄长是何等样人,耿先生会不知道吗?一个为自身安危弃灵柩于半道,一个过驿站勒索供给而为海刚峰逮治,我嫡母嫡姐又是如何死的?我当年和乳母逃出胡家,只是为了求助于当年故旧鸣冤救人,可为何没多久就传来了我的死讯?甚至于当初父亲五周年祭祀的时候,我那次兄都差点与人做了交易!”
见耿定向沉默不语,小北便继续说道:“于他们来说,名利最重要,我既然是死人了,何必还要回去烦扰他们?不瞒耿先生,汪孚林便是父亲当年为我定下的夫婿,只没想到我随现在的爹娘到歙县上任之后,竟然能够遇到他,也算是父亲在天之灵护佑。我如今有不畏权威,敢拼敢说的爹,也有视我如己出,悉心爱护的娘,更有照顾我多年的姐姐,敬我爱我的弟弟,我为何要费尽心机死人复活去回胡家认祖归宗?”
汪孚林见小北都把话说出来了,他便接口道:“所以,去年我和小北成婚的时候,何夫山先生,鹿门先生,新安吕公子,不少胡门旧识都来了。我认为,情义在心,不在表面,胡公如若在世,绝不会责备我们二人。”
听到这里,耿定向面色已然不是早先那光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尽管那茶叶很粗,茶水更是带着几分涩味,但他没有太放在心上,而是还沉浸在刚刚那些话语中。良久,他摇了摇头说:“虽说我着实不敢苟同,但你们的其他长辈既都知道了,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
他眼神复杂地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胡公后继无人,世人皆知,哪怕你名义上并非他的女婿,可毕竟是娶了他的女儿。只希望你能一步一步踏踏实实,不要堕了他当年东南柱石的名头!言尽于此,你二人好自为之吧!”
见耿定向就这么站起身来,随即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茶摊,扶着仆人的手上了马车,不消一会儿,车马就消失在了视线中,汪孚林便揽着小北的肩膀,低声说道:“好啦,别管他怎么说,我们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人活一世是为了自己活的,可不是为了别人怎么说而活的。”
“我一开始挺伤心的,可后来就不伤心了。”小北抬起头来,眼睛虽说微微红肿,确实正明亮,“刚刚说到爹娘和姐姐弟弟的时候,我觉得那和天上的父亲一样,都是我最亲的亲人。别人若不理解,那是别人的事,我只知道,生恩养恩一样重,没有厚薄之分!”
“这话说得好,让岳父岳母,还有姐姐小胖子他们听到,一定会觉得没白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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