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在南京有名的皮货行买了四顶帽子,三顶捎回去给金宝和秋枫叶小胖,还有一顶就送了徐光启,她却不像汪孚林那样老气横秋,轻哼一声道:“什么婶子,叫姐姐!下次我们去松江府的时候,你带我们去吃松江特产就行了,某人就是好吃,否则也不会遇上你们父子!”

    徐光启忍不住咧嘴一笑,慌忙答应了之后,就跑过去拉了父亲的手,这才对着汪孚林和小北招了招手告别。

    眼看着三人上了骡车,渐渐远行,汪孚林方才打了个呵欠说:“我们也该回徽州府去了,再呆在南京,再惹事,我怀疑就有人忍不住要对我剥皮拆骨了。”

    小北见汪孚林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她一下子有些尴尬。这次在南京的事情要说都是她惹出来的,难道是她嫁给汪孚林之后,身上也开始沾染了惹是生非的特质?她只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就回去呗,爹娘也一定想我们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守在身后的碧竹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人径直朝这边过来,赶紧迎上去打算问个究竟。可她都还没开口,那人却是长揖行礼,极其客气地说道:“这位姑娘,我家老爷想见一见你的两位主人。”

    碧竹狐疑地往不远处看了一眼,见是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她也没顾得上一身男装却被人认出是女子,想了想便转身回来禀告了汪孚林和小北。

    虽说汪孚林也觉得诧异,但那前来传话的仆人垂手而立,乍一看去显得很有教养,那马车也不是前呼后拥的势豪做派,他想了想也就带着小北缓步过去。等到了车前,之前那仆人便躬身说道:“老爷,汪小官人和娘子已经来了。”

    “嗯。”

    车中淡淡一声答应后,便有人揭开了车帘,就只见偌大的车厢之中,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端坐其中,此时的脸色赫然有些复杂。汪孚林一眼便认出,那就是今年乡试主考官耿定向,而小北则是迅速瞅了一眼便立刻低下了头。从前听苏夫人提起耿定向的时候,她并没有太多印象,可今天这一见,分明是脑海中颇有印象的人,至少从前来胡府绝不止一次!

    “既是故人子弟,上车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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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5章 古道热肠李小侯

    临淮侯李庭竹自从年轻的时候出镇湖广开始,就一直有礼贤下士的美名,可到了他嫡长子临淮侯世子李言恭的身上,这份美名反而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想当初这位世子小侯爷名下的别业白雪山房刚落成,络绎不绝的贺诗就堆满了白雪山房,到如今短短两年,这座别业简直成了南京城内文人墨客聚集的新地标,素来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之前忙着参加会试,程乃轩是只听过没见过,就算他老爹执两淮盐业之牛耳,可和人家临淮侯这样的世袭勋贵比起来,自然不是一个层面的人,他也不可能找到一个人带着自己上白雪山房去逛逛。所以,和汪孚林出来找书,竟然偶遇临淮侯世子李言恭,然后被人热情地请去了白雪山房,他只觉得这际遇实在是太离奇了。尤其是汪孚林张嘴成诗,又煞有介事在那说是什么纳兰公子所做,他忍不住撇了撇嘴,心里有点可怜李言恭。

    想当初在状元楼英雄宴上,汪孚林曾经拿出类似的一招,让找茬的人全都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现在竟然又拿来糊弄人家临淮侯世子。直接说是自己做的不就完了,这要是李言恭打算托你找人,你上哪找去?

    然而,踏入白雪书房那大得过了分的书斋,程乃轩才恍然大悟,汪孚林干嘛非得要藏拙。就只见书斋中满满当当尽是书架,他翻了两本,近五十年来那些文坛名流的文集一应俱全。除却大书桌之外,屋子里还见缝插针似的摆着好几个大卷缸。他征得主人同意之后去翻了几卷出来看,全都是这一二十年来有名文人墨客的手笔。

    其中有文名更胜汪孚林伯父汪道昆的王世贞的贺诗和书画;有隆庆二年武状元,也是尚书杨博之子杨俊卿的书法;还有什么胡应麟,喻均……反正放眼看去进士满地都是,名士一抓一大把,他们两个年轻举人那就是小字辈中的小字辈。

    他和汪孚林那点经史文章的水平若是拿出来,非得贻笑方家不可!

    汪孚林也看到了程乃轩翻看卷缸中的名人字画,而后那牙疼似的表情。事实上,从潘二爷和张喜张兵口中打听到李言恭平素往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就知道,这位不是拿蝇头小利就可以打动的人,得从一个雅字着手。然而,他自己顶多只能算是附庸风雅,若是把一首首诗全都往自己身上揽,回头李言恭给他发张帖子,邀请他参加什么海内名家云集的诗会,命题做诗也就罢了,赌一赌碰到难题的可能性就行,万一再限韵呢,他岂不是立刻就要露馅?

    当初他到南京之后应付那些文会诗社,可都是有选择的,而且有柯方两位先生当后援,有时候人还没去参加,题目就弄到了,可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汪孚林把某位纳兰公子的经历改编捏造,顺带参照某种小说家言,生生编造出了一位出身富贵境遇坎坷的有才公子形象。若仅仅只是故事,这当然蒙骗不了李言恭这样见多了才子的贵公子,可汪孚林将其诗词信手拈来的那份从容,渐渐让李言恭生出了更大的好奇。当得知人已离开隐居之地,缥缈无定所,他忍不住扼腕叹息道:“如此才子,简直是杨升庵(杨慎)再世,只恨缘悭一面,汪公子日后若是见到他,务必请他到我这白雪山房来,我扫席以待!”

    “小侯爷之邀,他日若能见到纳兰兄,我一定转告。只可惜不知道他是否化名,他说话又不带口音,只是单纯的燕地官话,否则倒是可以请人代为寻访。”

    汪孚林见李言恭问完之后,竟是按捺不住,亲自提笔记下了自己吟出来的几首诗,他就知道,今日至少已经达到了结交的目的。接下来,那才是他和程乃轩的自我介绍时间。果然,李言恭对于徽州府汪程两家,并没有太深刻的认识,可汪孚林提到伯父汪道昆时,他还是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南明先生子侄,怪不得谈吐不凡,能够结交名士,今科又年纪轻轻便通过了乡试。”

    见李言恭没什么架子,汪孚林又妙语连珠,说起这几年行走各地的见闻,程乃轩就轻松多了,只要在旁边插科打诨。两人虽比不上李言恭平日结交的那些名士,但年轻风趣,谈吐自然,再加上有汪孚林之前抛出的纳兰公子作为诱饵,李言恭自然而然便对他们另眼看待,中午竟是留了一顿午饭。而趁着这个机会,汪孚林方才渐渐引导话题,提到了之前浙军旧部险些被人算计得和科场士子起冲突的事。

    程乃轩可不知道汪孚林那些弯弯绕绕,一说到此事便是满肚子气,尤其是提起那位因为养病尚未启程回乡的婺源解元江文明,他更是一拍大腿说:“小侯爷,你不知道,江文明这人从前颇有几分傲气,可这次险些折辱于隶卒军余之手,又被人逮着这条戳脊梁骨,再听到那次在崇正书院有人说今科乡试不公,他这病就一直好好坏坏,一直都没能下床,更不要提彻底痊愈了。要说我从前也不喜欢他,可想想他这次的霉运,实在是觉得气不过。”

    尽管南直隶每三年就出一个解元,放眼天下,解元就更加不算什么了,但李言恭是什么人?他是礼贤下士的临淮侯世子,年方三十出头,就已经有三卷《楚游稿》刊印问世,这还是隆庆三年之前跟着父亲在湖广时的诗稿,这两年白雪山房落成,和文人唱和的诗词那就更多了去了。所以,之前他刚刚听汪孚林提起过徽州那点夏税丝绢纠纷,知道歙人和婺源人的那点龃龉,此刻却帮婺源才子江文明说话,他不禁觉得这两个年轻少年很有意思。

    横竖他现在没有官职在身,乡试也已经结束,他便笑着说道:“都说江郎才尽,这位江郎可别才高八斗,刚得解元却又薄命,我正好和朱临淮有些交情,他乃是杏林世家,一手妙手回春的好医术,家父推荐了他去太医院,日后再要他看病就难了。我们这就去找他,请他为江郎诊治调理一下!至于你们所言浙军旧部一事,我回头对家父提一提。昔日既然都是上阵杀倭寇的英雄,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沦落成泥。”

    李言恭如此好说话,汪孚林简直是意外之喜。他当即替江文明道了声谢,等到他与程乃轩和李言恭一道出门,到了朱家,就只见李言恭亲自进门,直接把衣衫不整的朱某人给拎了出来,饶是他之前见识过李言恭偶遇之后就把他和程乃轩给请回白雪山房的做派,也不禁对这位妙人小侯爷颇为心折。

    气急败坏的临淮名医朱宗吉在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吩咐家中老仆回去拿外头大衣裳和药箱,整理了一下领子,便冲着李言恭冷笑连连。

    “叫人看病就这么个态度!有本事以后你别生病!”

    “朱兄,看病是十万火急的事,总比你睡觉重要。”李言恭一面说,一面还指了一下汪孚林和程乃轩,“再说,不止我一个人在等你,汪程二位贤弟也一样在等你。”

    “和你混在一起的,就没好人!”

    朱宗吉没好气地撇了撇嘴,待见汪孚林和程乃轩一脸诡异,他便恍然大悟,当即拆台道:“你们两个恐怕是刚认识这位小侯爷不久吧?他名声好听,为人也不错,可要是给他认识了,就别指望他会客气,差遣起人的时候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杨俊卿那还是尚书公子,如假包换的武状元,竟然被他三言两语就给挑唆了去驯烈马,险些没从马上掉下来,他为此几乎被杨尚书给念死!不过他李言恭也有一个好处,不是真心相交的人,不会拎来见我。”

    这种只有亲朋好友才能知道的内情,汪孚林当然不可能打听出来,此刻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可今天的半日交情就让人真心认可,不容易啊!

    “那是因为汪贤弟程贤弟与我相交半日,于自己几乎只字不提,于好友也好,同科解元也罢,却不吝大费唇舌,说话又直截了当,半点不矫饰,这样的朋友交来自然省心。”

    李言恭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汪孚林提到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名字恐怕都是假的,如今在不在还不知道的纳兰公子,那几首好诗又不为人知,如果汪孚林品行差点儿,全都安在自己头上,谁能知道?而且要结交这等雅人,自己没几斤几两,又只是庸碌人,谁能看得上眼?再说到江文明,世人都羡慕解元风光,要不是古道热肠,谁又会给一个合不来的解元讨公道?

    至于那程乃轩,才学暂且不提,他又不是乡试主考官,只看其在书肆也好,在自己家也好,想到什么说什么,也是个很有趣的妙人!

    朱宗吉嘴上和李言恭过不去,心里却知道这位小侯爷交友素来只看是否交心,不问家世,因此打趣两句之后也就一如平常了。他虽是杏林名手,却也不坐车不坐轿,提着药箱就上了马,等到了新安会馆前停下,他就哟了一声:“敢情你们是徽州府的人!徽州那地方就是邪门,本地一府六县贫瘠得很,出来做生意的却是富得流油,但要说起读书,却又不逊苏常应天,我一直就琢磨着,徽州府到底是怎样人杰地灵,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行啊,要去不妨趁早,我们不日就要回乡,朱大哥你一起来?”程乃轩为人不要太自来熟,立刻邀请道,“到了徽州我和双木给你做向导,保准一府六县带你逛个够!不说别的,孚林老家松明山和对面西溪南的那些园林,可是不逊南京城和苏州扬州!”

    “这可是你说的!”朱宗吉丝毫不客气,笑吟吟地说道,“李小侯,你给我听到了?让令尊老大人晚点推荐我,等我到徽州府回来之后再说!官身不自由,民身却大自在,就这么说定了!”

    ps:大家知道我这两天在干啥?无意间被人提起,然后翻出了我十年前写的《凌云志异》,看了四卷之后唯一反应就是,这是我写的,咋像看别人的书呢?所谓十年,就相当于大四看六年级作文,居然还挺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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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6章 纨绔子弟的悲哀

    金陵盛家并不是从大明建国之初就发达起来的,崛起至今还不到三十年。当初那会儿正是朝廷禁海最严厉,乃至于逼得倭寇肆虐的时期,盛家人紧紧攀附着官府,从低买高卖各种紧俏物资开始起步,而后在胡宗宪拼命搜刮东南世家大族的时候,又不惜血本讨了欢心,从而进一步站稳脚跟。胡宗宪失势之后,他们则是立马靠上了松江的徐家,徐阶一倒,他们又再次改换了门庭。

    总而言之,见风使舵的本事,南京城里盛家要是敢认第二,那就没人会认第一。

    正因为如此,认了南京守备太监孟芳为干爷爷的盛祖俞,在外号称金陵十三少,声势最盛的时候敢和魏国公府的公子抢女人,和南京六部尚书的子弟争灯船,却一向都是稳稳当当无人敢招惹。可这一次重重一跟头跌下去,那顿作为教训的板子打得他半个月都没能下床,至今还只能俯卧在那养伤。唯一让他好过一点的是,孟芳在打过他之后,好歹还让人送过一次伤药来,这至少说明,他还没完全在那个南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面前失宠。

    此时此刻,趴在那儿的盛祖俞正让丫头们给自己那伤痕累累的臀腿上药。尽管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可药粉又或者手指碰到伤口的时候,他仍是忍不住龇牙咧嘴。据他事后听来的说法,这还已经是下手轻了,可即便如此,他都被打得昏过去两回,那所谓的廷杖该有多重多难捱?当一个丫头毛手毛脚地碰到了某块最敏感的地方时,他终于暴怒了起来,猛地挺身一脚把人踹了下去,随即咆哮了起来。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养着你们有什么用!滚,都给我滚!”

    这些天盛祖俞脾气暴躁动辄打骂,丫头们也都习惯了,此刻连申辩都没有,几个人立马溜了个干净。可把人赶出去了,盛祖俞方才想起药才上了一半,可这时候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怒火的他哪肯再叫人进来,一时便在屋子里破口大骂,无论是那会儿躲过一劫的耿定向,还是害得自己被抓了实证的江文明和应雄,他全都骂了一通,但他骂得最凶的,还是在崇正书院把他那些打手全都打翻在地,当众让他出了大丑的汪孚林夫妻。

    可一通骂完,他有气无力地趴在那儿,却不免心中窝火。偏偏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恼将上来的他不禁怒骂道:“都说了滚,还敲什么门!”

    “十三少爷,是老太爷那边传话,让你去正堂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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