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轻轻舒了一口气。马自强是标准翰林院出身,和隆庆年间的首辅李春芳同榜,也一样是三甲进士――由此可见哪怕以阁老来论,三甲同进士只要能够选了庶吉士,然后留馆,入阁的可能性也是丝毫不逊于鼎甲和二甲的――而这位按部就班从翰林院起步,又是万历皇帝的日讲官,当了礼部尚书方才辞了日讲官,领经筵官,万历皇帝还一度对马自强不管日讲而有些依依不舍。

    这是先后掌管翰林院和国子监的老上司了,马自强出面相求,许国正在朝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国子监祭酒这种阁老必经职位努力,身为侍读学士,又怎么可能不给老上司面子,还真是不想来也得来!

    果然,他们在旁边等了片刻,许国和王篆就已经谈完了。只不过,从两人的表情来看,汪孚林也好,程乃轩也好,许之诰和金宝也好,全都看不出两人到底有没有谈出个结果来,显然比起城府来,许国和王篆都非比寻常,不是年轻人能轻易瞧出端倪的。

    不过,许国到底只是走马观花逛了逛,在程乃轩死活请自己题正堂时,他本待推到王篆头上,可到底在对方几句翁婿的打趣之下没有办法,最终摇摇头道:“汪、程、许几家,全都是歙县数得上的大族,分支既多,堂号却都只有数的几个。你们如今是当官的人了,为了不被别人说是数典忘祖,这正堂还是宁可随大流,只用祖宗留下的就好。照我看,锦华,你就用你们槐塘这一支程氏最常用的庆余堂便好。”

    尽管许国的学问在翰林院那也是首屈一指的,但此时此刻汪孚林简直实在忍不住想吐槽――哪怕程氏真有堂号叫庆余堂,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胡雪岩那赫赫有名的庆余堂,第二时间想到的是庆余年――没办法,联想太过丰富就这么不好。可是,见程乃轩非常审慎地点头答应,而王篆竟然也满脸赞许,他就知道,程乃轩这正堂的名字是敲定了。

    而给程乃轩做了主,许国却不肯在汪孚林这继续越俎代庖了,而是推给了王篆。王篆细细一思量,许国让程乃轩不要数典忘祖,却不肯让汪孚林起一个祖传的堂号,恐怕和汪孚林直接气走了汪道昆不无关系。想想汪孚林真够冤枉的,他也不推辞,到了汪孚林书房中,泼墨挥毫写了浓墨重彩的三个字。

    新安堂。

    新安十姓九汪,这正堂之名乍一看是不过不失,其实追根溯源,却也是敬天法祖,就连许国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两位高官这么一联手,汪程两家新居中但凡有点意思的院子又或者楼阁,全都安了个不错的名字,等最终殷勤待客宾主尽欢之后,汪孚林和程乃轩非常主动地奉上了非常丰厚的润笔。

    当然不是金银俗物,而是如今有价无市的印章石……

    许国出身贫寒,在京城又一直都在翰林院体系,油水根本没有,出门基本靠走……倒不至于,毕竟他是现在许村出来的最大的官,别说刚过世的许老太公那些子孙也还有继续资助他的,就连姻亲程老爷也没少为其隐隐提供各种方便。他不是孤高的性子,但只收不太过分的资助,这些也只能够让他在京城过上比较普通的生活。哪怕是他的儿媳妇叶明月陪嫁丰厚,可他从不肯让儿媳贴补家用,唯一收过的也就是儿媳妇借着他几次过生日时送的一点寿礼。

    其中多半是字画,但今年刚送的是一方鸡血石。

    而现在,程乃轩这个女婿也依样画葫芦送了这么一方鸡血石,他拒绝又觉得不合情理,只好开口说道:“之前我得了一副好中堂,来日让你舅兄送来,正好悬挂在堂中。”

    程乃轩早知道岳父不肯沾自己的光,这回过来的东西绝对便宜不到哪去,只能赔笑连连,硬是说这是润笔,不是孝敬。而王篆则是看着自己手里那方田黄,直有些哭笑不得,趁着那边翁婿正在打擂台,他便板着脸对汪孚林低声道:“早知道你竟是借机送礼贿赂,我就不来了!”

    “这是我和程兄早就准备好的,送给二位也算是不辱没了好东西。古话说得好,宝剑赠英雄,而且,我又不在刑部,不过是孝敬尊长,和贿赂二字八竿子打不着。说实在的,我对王司寇说一句实话,程兄的东西也许是祖传,我却不一样,只要找对了地方,这种百金难求之物,有时候却能不费多少就能得手,毕竟,天下变卖祖上珍玩的不肖子孙多了。我又不是刮地皮的人,王司寇留着自用也罢,给小儿辈赏玩也罢,不过是玩意。”

    王篆刚刚转了一圈,只觉得这两座宅邸位于京城地价比较低的地段,而且外表看来很低调,内里也是质朴,摆设更不显奢华,所以竟也忘了汪孚林和程乃轩是徽商世家出身。所以,对于汪孚林这番狡辩,他也着实挑不出理――他才刚进京不久,论理汪孚林应该打听不到他好田黄才对!再说了,许国不是也得了一方价值不菲的鸡血石?

    于是,再想一想许国回赠中堂画,他略一思忖,便爽快地说道:“既如此,我见你书房也没好砚,正巧之前得了一方澄泥砚,回头便送了你。”

    这些老大人们,全都不肯沾光占便宜啊……不过也好,都是挺有品行的人!

    汪孚林压根没提自己家乡的歙砚也是天下名砚之一,自己桌子上却只一方凡品,便是因为知道王篆那正好多了一方没用的。接下来,他亦是只字不问这两位大佬商谈的结果如何,就笑着把人送了出去,对许国临走时邀请王篆莅临金宝的拜师宴,他也乐见其成。而许之诰当然不可能父亲走了还留下来继续逛,他还有读书科举的重要任务要完成,金宝却终究留了下来。

    对于之前许之诰透露的消息,作为许国记名弟子的金宝还额外提供了一点补充说明。

    “马尚书走的时候,老师亲自去送的,我那时候正准备好了要出门,刚巧听到马尚书说……就算许学士此行不成功,他也会上书救吴中行和赵用贤。毕竟,他们只是上书委婉表示首辅大人夺情不好,词意并未过激,所以,充军实在是太重了,至少也要争到革职才行。”

    PS:第一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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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九章 不可逆转的大潮

    尽管马自强这个翰林院的前前任掌管者,申时行这个翰林院的前任掌管者,再加上许国这个声望很高的翰林侍读学士,三人先后出马,马自强和不少翰林院官员明着上书,申时行则是偷偷给张居正写了一封私信,而许国干脆通过汪孚林迂回找王篆打探求情,可最终,翰林院体系的这三人也只是小小替同僚挽回了一点,吴中行和赵用贤最终没和那两个六部主事一样被充军,而是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就这还是看在他们言辞不算太激烈的份上。

    在此之前,王锡爵上了张家一趟,却是衣衫凌乱地从大纱帽胡同出来,这就更加显示出了身为翰林官们的无奈。

    百无一用是书生,哪怕他们被人称之为储相,可终究在没有大用之前,也就是储备干部而已!

    因此,吴中行赵用贤这两人离京的时候,科道一片缄默,翰林院去送的人却颇多――马自强和申时行许国没有出面,王锡爵却当仁不让地挑起了大梁,带着大批翰林去送,捣鼓出了不小的声势。然而,他当初带着好些翰林去堵张居正家门的举动竟未成功,这也小小降低了一些他的声望。如沈懋学和冯梦祯,便是在给同僚送行之后,眼见众人渐渐散去,有些不以为然地扫了王锡爵一眼。

    冯梦祯甚至哂然一笑讥刺道:“今天来人中,有几人是真心为了吴赵两位,又有几人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名望?”

    “不用说了,反正我们已经上书告病,到时候眼不见心不烦。”话虽如此,想想两人一个会元,一个状元,如今却什么都不能做,沈懋学还是有些锥心刺骨的不甘心。他顿了一顿,这才开口说道,“明日许学士在家中正式收金宝为弟子,金宝是我未来侄婿,我不能不去,你如何?”

    冯梦祯踌躇片刻,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压低了声音说:“你想想当初汪世卿送汪仲淹时,对我们俩说的话,再想想此后汪司马告病回乡,汪世卿旗帜鲜明地站在元辅这一边,你就没有觉察出什么?”

    “人各有志……汪世卿机敏练达,他做得到的事情,我们做不到。”沈懋学何尝不知道冯梦祯的意思,事实上,他早就隐隐猜到了,此刻便垂下了眼睑,“对于我们来说,清白无瑕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哪里及得上汪世卿不惜毁誉的决心?从前我只觉得他是胆大心细,兼且深谋远虑,可现在才知道,他这行事狠绝,认准的事情就绝不回头,比我们这种说是爱惜羽毛,实则畏首畏尾的人却强多了。”

    “不要妄自菲薄嘛!”冯梦祯却比沈懋学看得开,他笑着拍了拍好友的肩膀,随即满不在乎地说道,“回乡著书立说,交游志同道合之人,未必不如在这污浊的朝中沉浮。而且,说一句不好听的,我们如今好歹都是进士,也对得起家族这些年不遗余力的支持了。再者,在如今这种风口浪尖上立足于朝堂,非得有大毅力不可,我自忖不是这种人。再说,你难道不知道,王荆山也在找机会病退?当然,他会选择更好的时机,把名声推到顶点。”

    金宝的拜师宴非常低调,除却许国和汪孚林之外,许之诰和程乃轩凑了个热闹,王篆算是身份最高的宾客,然后是沈懋学和冯梦祯,再加上被拉来观礼的陈炳昌,就再没有什么外人了。而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许国给金宝起的表字,竟然也是维辛。他可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心有灵犀的巧合,等到众人拉着金宝在那说话的时候,他便找到许国问起了此中原委。

    “是金宝特意求我的。”许国笑了笑,见汪孚林顿时愣在了那儿,他便不以为意地说,“师长送学生表字,自然要他甘心情愿才好,更何况,我之前想的也有一个辛字,与其到时候两个表字起重了,何妨就用你这个?对外便说是父亲和老师心有灵犀,却也是一段佳话。”

    “许学士太纵容他了……”汪孚林实在是大为不好意思。别说许国在翰林院那也是赫赫有名的博学者,多少人想要拜在其门下却不可得,就按照两家的辈分来说,金宝这次也是大大沾光,却还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怎么对得起人家这么长时间的提点教导?

    “他虽是少年神童,天赋异禀,但却是这个身份,最容易患得患失,最容易长歪,结果多亏了亲朋长辈一直都看着扶着,这才有现在的学问品行。我哪怕是看在同乡前辈的份上,多提点一下,那也是应该的,更何况如今又当了他的老师?”说到这里,许国便若无其事地看向那边正在应付几位长辈的金宝,复又问道,“沈冯二人告病的奏疏已经准了,你打算让金宝也跟随回乡完婚?”

    “政见是政见,婚姻是婚姻。”汪孚林见许国似笑非笑,说不定也已经品出了他和汪道昆反目的其中三味,毕竟两家人素来有交情,不比汪道昆和殷正茂,除却同年同乡之外,还有一层多年少见面的隔阂,他就干咳道,“家乡父母都在,再有拙荆操办,我虽无暇分身嘱咐佳儿子妇,可想来婚事总能办得平顺稳妥。”

    许国对于汪孚林这老气横秋的说法不觉莞尔。事实上,如今朝中多有人诟病汪孚林和金宝这父子亲缘,甚至有人说汪孚林是看金宝天资卓越便奇货可居,很多话说得极其不堪。反正,这年头看人不顺眼就可以给人乱扣品行低劣的帽子,他对此向来嗤之以鼻。他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那他成婚之后,你是将他留在徽州读书,还是令他再上京?”

    “还请许学士能够书信多多指点他,京中这几年多事,我打算留他在徽州,也好让他们夫妇替我尽孝。”

    “照这么说,三年后的会试,你打算不会让他参加?”

    汪孚林见许国问得这么直接,而沈懋学也已经悄然走了过来,他就当着这位好友兼姻亲的面,点点头道:“我当年应试,其实目的纯属功利,只因松明山汪氏自伯父之后再无进士,也就碰运气试一试,谁知道正好走了运。可金宝不同,他经史功底比我更加扎实,制艺做得更比我当年老到。而且他年轻,哪怕等六年也才二十出头,到时候不论二甲还是三甲,只要能通过馆选庶吉士,便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对于这番话,不但是大器晚成的许国,就连沈懋学也为之动容。他们全都是翰林院体系的人,深知庶吉士和寻常的进士有怎样的不同。同样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多少人还沉沦下僚,许国却是常常出入御前侍讲,这哪里是区区政绩能够比的?只要金宝能耐得住这六年苦读,那么将来也就能熬得住翰林院多年名为清贵实则清苦的生涯。而在那个体系中,少年神童一抓一大把,更多的是岁月的沉淀。

    难得汪孚林一点都不指望靠着与张居正的特殊关系,为金宝求个方便,早点金榜题名,他们自然心中赞许。

    这才是真心为金宝着想!

    自从那次汪孚林送走汪道贯时见过一面,沈懋学连日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汪孚林。此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你放心,金宝回乡之后,我和开之会常常去查问他的功课。”

    许国顿时笑了。他和申时行往来甚密,之前申时行过府时,也常常会饶有兴致指点金宝一二,那可是王篆同榜,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如今更有沈懋学和冯梦祯这一个状元和一个会元肯指点金宝,小家伙何其有幸?

    这一场欢宴尚未散去,许之诰就被外间仆役给叫出去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满脸阴霾的他方才快步进来,也顾不得父亲仍在和汪孚林说话,径直来到其身侧,紧贴着父亲的耳朵低声说道:“爹,又出事了。”

    许国现如今是一听到出事两个字就心惊肉跳,看了一眼面前的汪孚林和沈懋学,想想就算有大事,这两个也迟早会知道,他就沉声说道:“都不是外人,直接说。”

    汪孚林暗赞姜是老的辣,到底是四十出头才进士及第,而且名字还在三甲,却依旧稳稳选进了翰林院一路留馆的人物,知道如何在这种细节上让外人产生好感。而沈懋学则是对许国这种不避自己的言行肃然起敬,以至于见许之诰有些尴尬,他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许大公子那别扭劲也就是瞬息之间,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刑部观政主事邹元标上书弹劾元辅夺情之事,其中有些话说得非常过分,甚至贬损其为猪狗禽兽。”说到这里,记性很好的许大公子就将自己刚刚收到的那张纸片上,邹元标的奏疏原文一字不动地复述了一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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