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臂太细,太瘦,这十三岁的少年用尽了吃奶的力气,那打磨的尖尖的箭头好像钉子一般把它几乎穿透,瘦子万万没想到默不作声的孩子有这一招,他的枪吧嗒一声落在草地上,咧开满是黄牙的嘴大叫起来。
大个子先是吃了一惊,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弯腰拾起了抢,对准了米宝。米宝往地上一趴,子弹擦着头皮飞过,这时他已无路可走,他紧紧的闭上眼睛,向草甸子旁边那看不见底的深沟滚去。
谷底镇,最深的地方在荒草地的旁边,孩子们叫它大黑沟。高耸的山峰延伸到这里树就稀少了,草却茂盛的蔓延开来,不知什么年代,相邻的两座山似乎闹了矛盾,彼此拉开了距离,就形成了这深不见底的大黑沟。趴在上面只能听见哗啦哗啦山泉水流动的声响,却看不到它连绵不绝的模样,若是对着它喊上一嗓子,它也会及时的把你的声音变个调送回来,好像在下面住着一个巨大的脾气古怪的怪物,连你的声音都懒得要,喜欢安安静静的自己个呆着,所以镇上的孩子在心里勾勒出怪物绿眼红舌满身披着哗啦乱响的盔甲的形象,鲜有人到这里来。这也是和尚为什么选中这个地界让孩子们练习射箭的原因,一是怕伤着人,二是想练练孩子们的胆量,没想到会出这么一档子丢魂索命的事情。
夜已经很深了,几颗稀疏的星星在眨着不知疲倦的眼睛,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树梢。
打着松明火把、提溜着马灯的谷底镇人已经散去,带着他们心惊胆战的孩子,搀扶着筋疲力尽的孩子们的先生。
和尚已经连着三次腰间系着绳索从米宝滚落的地方下探大黑沟,三次都无功而返。被大家拉上来的时候身上被下面尖利的乱石和横七竖八的酸枣刺刮得伤痕累累,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绝望,攥着小斗大的拳头拼命捶打着地面,人们叹息着劝阻。其实在米宝滚落下去的同时他已经冲了过来,大个子的子弹在他粗壮的胳膊和肩膀上钻了两个洞,却也没有阻挡住他扑倒大个子的决心。
愤怒的人们冲将过来,两个黑衣黑裤见事情不妙,丢下他们生死弟兄,拖着瘦子钻进了树林,一般这种偷鸡摸狗的小强盗是练就了逃窜的本领的,转眼工夫就鼠窜的没了踪影。
桃子的嗓子已经喊哑了,陶金宝和小国子也拼着力气对着大黑沟不计前嫌的连喊带叫,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沟里哗啦哗啦流水的声响和自己变了调的回声。
米宝醒来的时候望见了眨眼的星星。从深沟的旁边伸出的粗大的树根恰到好处的接住了他的身体,米宝伸手摸了摸盘扭在一起潮湿粗大的根茎,想不明白山上的树根怎么就绵伸到这里,而且还像手臂一样托住了自己,他感觉是娘在天上庇护着自己,不让他死呢。这样想着,就来了精气神,他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硬的胳膊和腿,落下来的时候脑袋撞在凸起的石头上了,渗出的血已经凝固,黑黑的像一块烤糊的贴饼子一般粘在脑门子上,稍一触碰,钻心的疼痛,他想喊一声,但嗓子眼似乎堵着一团棉花,吞不下去,吐不出来,一点声儿也发不出来,身子下面的流水依旧哗啦啦的响着,听到这声音,米宝更感到饥渴难耐,他转过头,两只手抓紧了树根,用嘴寻找着稍微细一些的根茎,终于触到柔软的部分了,他张开口用劲儿咬了下去,树根的表皮被撕咬了一大块下来,米宝用肩膀帮忙把它填塞到嘴里,和着潮湿的泥土开始咀嚼,树皮被他坚硬整齐的牙齿切断,再切断,直到变得细碎,细碎的可以去推动堵在嗓子眼儿的那团他想象的棉花,树根里带着些甜丝丝的味道,有些像小时候娘给做的麦芽糖,再咬第二口的时候,那断裂的地方渗出粘稠的树根的汁液,米宝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直到伸直了脖颈子,踮起了脚尖也够不到了才停下来。
吃了东西,感觉手和脚不再那么酸困稀软,身上也有了些力气,他攀着树根向上爬去。米宝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体是这么的沉重,以至于两只胳膊有两次挂不动往下坠的身子。
他紧紧的贴着几乎是垂直的大黑沟的沟壁,忽然想到是不是沟底那绿眼红舌的大怪物嫌自己惊扰了它,窜上来拖他下去,他在心里喊道,怪物啊怪物,你休想把我拽下去,我娘在天上呢,好人死了都会飞到天上,我米宝也是好人,我死也要死在上面,才不会和你呆在黑乎乎的沟底呢!
终于,米宝的头顶吹过了凉丝丝的风,他的两只手也扒到了沟沿的蒿草上,他拼着最后的力气翻身爬了上去。
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米宝睡着了。他看见娘坐在窗前的镜子前梳头,镜子里的娘又年轻又漂亮,乌黑柔顺的长发瀑布般的从肩上垂到腰际,娘一边用桃木梳子梳着,一边给他讲故事,这个故事已经听了好多遍了,每次都让娘再讲。娘讲的是在大山的老林子里有一个好心的神仙,他盖得房子结实又漂亮,多大的风也刮不走,多大的雪也压不塌,他种的大白菜有洗脸盆那么大,土豆大的赛过西瓜,女孩子吃了白净又聪慧,男孩子吃了高壮又勇敢,老人吃了健康又年轻。但是他住的很远很远,要找到他学到他的本领得付出很多辛苦才行,好多人都去找寻,有的人找到了,但是受不了艰辛的劳作;有的人半途受不了磨难就返回了。娘每每讲到这里总是说,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是凡人心不坚。米宝说,娘,我心坚,长大我去找。娘笑了,说,好啊,娘等着。米宝看见娘站起身,走到镜子里,不见了,他急忙伸手去抓,不小心碰翻了娘梳头用的桂花油,清甜冰凉的撒了自已一身一脸。
米宝猛的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清澈透明的露水正从草叶子滴落到脸上,他伸着舌头接了,甘甜清冽。他翻了个身,手指触到了硬硬的光滑的东西,凭感觉米宝知道是弓,他记起那是昨天瘦子踢过来的,此时不知是他碰到了弓,还是弓找到了他。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模模糊糊看到盛着箭的灰白色的羊皮桶在草丛中隐现,他把弓背到身上,走过去,将箭桶提到手里,眼望着晨雾缭绕的镇子,心里默默和它告别。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他想。他要像鸟一样自由的飞走,飞到娘讲的故事里去,去找那会盖房种菜的神仙。
他走上山坡的时候,再一次回头看他住了三年的谷底镇,眼睛在高高大大的桃子家的房子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向着密密的树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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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路遇
已经过了谷雨,但林子里还是有些森森的凉意。但空气却比谷底镇要好的多了,湿润清新,好像随便抓一把就拧出水来,深深吸上一口能把五脏六腑都冲刷的干干净净。地上堆积着厚厚的松软的落叶,藤蔓和野草盘根交错的铺盖在落叶上,白桦树已经披上了淡绿色的衣裳,红松傲然的挺立着。太阳慢慢升高了,雾霭渐渐散去,阳光从树的枝桠间射进来,仿佛伸进来一把把金色的梯子。
米宝站在一棵红松下出神的看着,想着是不是顺着那金色的梯子能上到天上去。但此时肚子咕咕的叫起来,眼前的阳光变成了金色的小星星到处飞舞着,前面那细窄的羊肠小道像绸带一样晃动起来,他觉得脚下发软,实在迈不开步子了,于是靠着身边那巨大的红松坐了下来。
他想起三妈妈做的苞米面摇球儿,这东西是把苞米面和得跟擀面条的面一样,用刀切成拇指盖大小的方块儿,在撒上干面,然后在盆子里用力的摇动,那小方块不断的沾上干面,就变得跟弹球蛋一样圆滚滚的了,三妈妈就让米宝帮着摇过,那一盆子黄澄澄的圆球骨碌碌的满盆子乱滚的样子煞是让人喜欢。摇好了,就倒上油,葱花炝锅,烧上水。等水开了,就把摇球儿“辟哩啪啦”的倒入滚水中去,盖上盖煮着,再开锅的时候香气已经随着变幻着各样形状的水蒸气冒出来了,三妈妈往往在锅里撒上些野蒜叶子,撕几片他们从山上林子里采来的蘑菇,用大勺子搅动几下就好了,他和两个堂哥还有三大爷每人岗尖儿盛上一大碗,蹲到院子里“希里呼噜”吃着,摇球儿有些硬,但顶饱,汤是最好喝的,甜甜的,稠稠的,香香的。
米宝想起了这平时最普通的饭食,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三妈妈平时虽然经常给他脸子看,但是管饱还是做得到的。这样想着,米宝心里对三妈妈结着的那块冰疙瘩慢慢开始滴水融化了,他对自己说,挺住,只要找到娘说的那个神仙,跟他学会了本事,一定天天请三大爷一家吃摇球儿,而且还是用肉汤煮的,看三妈妈还给不给脸子看,还说不说自己是废了的。
他的手从身体上滑落到旁边,手指触碰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就在红松的根部,落叶的缝隙里发现了一蓬白白的小馒头一样的蘑菇。这种蘑菇他们采过的,平时都是洗净了煮熟了才吃,但现在饥饿使米宝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他连根采下,大朵大朵的送进嘴里,那蘑菇像棉花糖似的,入口就变得软绵绵的了,还带着汁水,甘甜里略略有一丝丝的苦涩,就像小时候咳嗽娘给熬的梨水里加了橘子皮和杏仁的味道一样。
太阳升到头顶了,米宝平躺在厚厚的落叶上,自从跟三大爷进了那泛着老箱子底味道的谷底镇,就没好好让阳光这样洗过了。他觉得人真是很奇怪的一种活物,一见了太阳,一见了瓦蓝的天就会忘了黑夜里让人揪心的事,想不通的仇恨、想杀人的**、想跳崖的感觉统统的给晒化了,眼睛里尽是美好的、鲜活的东西:梅花鹿竖着耳朵灵巧的在林间尥着蹶子奔跑,小松鼠在红松的树枝上蹦蹦跳跳,花花绿绿的小鸟亮着悦耳的嗓子唱着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懂的歌儿,米宝想,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景儿,要是能像画一样定在这里永久不动该有多么好,但太阳不听他的,慢慢向西边滑过去了,小鸟也扑扑楞楞的回家去了,米宝翻身起来,望着那通往密林深处的小道,心说,神仙哪神仙,你的家是不是在最里头住着?娘是不会骗我的,我也跟娘保证过,心要坚,一定要把好心的你找到!
米宝把弓重新背好,正在整理羊皮桶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肚子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刚才躺着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立起来活动,肚子里好像钻进了一条大泥鳅一般,来回搅动,说疼也不是疼,说胀也不是胀,他连忙抱着肚子躺下,感觉稍微好一些,但一坐起来,那大泥鳅又开始折腾,正在一坐一起间,忽然听到一阵“沙拉沙拉”的响动,他停止了动作,猫下腰来。
没进学堂的时候,他经常跟着堂哥他们进林子采蘑菇,套野鸡,所以辨得出这不是梅花鹿的声音,也不是松鸡和小松鼠,这是人走过来的声音。
越来越近了,还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米宝扒开密密的树藤和野草,看到一个人正向这边走来。
这人个子不高,可以看出是个女的,因为头上蒙着深蓝色的底绣着黄色菊花的头巾,穿着肥大的蓝色寻常粗布对襟夹袄,黑色的宽腿裤,扎着裤脚。也可能是背上背的包袱过重,她走路不是很利索,一会儿被脚下的藤蔓绊住了脚,往前趔趄几步;一会儿被树枝挂着衣服,往回扽半天,不像是常走山路的人。
米宝的心放下来,因为他看穿着觉得来人不是匪也不像盗,倒像是可以结伴而行的人。于是,他开口问到:
“大婶儿,你到哪儿去呀?”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对方吓了一跳,她先是抬起被头巾包的只露出眼睛的脸,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慌慌忙忙像旁边的大红松后面躲去。可是她身体太胖了,粗大的树干也没能掩护好她,前面露出撅起的衣襟,后面露出凸起的半个包袱。米宝笑了,他一下从矮树丛中跳了出来,说:
“别躲了,我早看见你了!”
这一跳在平时就像玩儿一样,可现在对装了一肚子树根和生蘑菇的米宝来说,就如同用棍子把这些软软硬硬的东西奋力搅拌了一下,疼的他忍不住哎呦哎呦叫着弯下腰来。
叫声把躲在树后的那个女人唤了出来,她放下后面背的大包袱,一步跨了出来。当她看到面前这个面色苍白身体瘦削的大男孩时松了口气,她走到米宝身边,俯下身问道:
“小兄弟,你这是咋啦?”
这声音显然不是大婶那么仓桑,而是绵细透亮的,米宝抬起头来。
她的头巾已经滑落到肩上,露出一张皮肤雪白的圆脸。厚厚的刘海下面,长着一对又细又弯的眼睛,翘起的鼻子下面那犹如菱角般的红嘴唇半张着,很容易让看到她的人联想起过年贴在墙上的年画福娃娃的形象,看年龄,好像比桃子也大不了几岁。米宝还想再多看她两眼,但肚子里的那条“泥鳅”已经钻到嗓子眼儿了,他忍不住一口呕了出来。
他刮风下雨般的吐着,感觉到耳边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那“福娃娃”用莲藕节般白胖的手在米宝背后轻轻拍着,嘴里咕哝着:“都往肚子塞了些啥呀,倒霉的熊孩子!”
米宝吐着吐着,把天就给吐黑了。
“福娃娃”没走,她好像觉得自己就该留下来似的,把包袱从大红松树的背后拖了出来,从里面抽出黑白格的单子铺在干树叶子上,扶米宝躺下,撩起宽大的衣襟,从里面摸出一个牛皮水壶,用牙齿咬开木头塞子,把壶嘴递到他的嘴唇边。
米宝喝了一口,那水带着“福娃娃”的体温,冲刷着他因呕吐而变得苦涩的口腔,浇熄了他嗓子眼的**辣的火苗,毫无阻挡的流了进去,让他感到通体舒畅,他坐起来,接过壶,大口大口的喝起来。
“慢点,慢点。喝两口润润就行了,空着肚子不能喝那么多!小心再漾上来!”“福娃娃”在旁边一叠声的说着,伸手把牛皮壶夺了过去。
米宝瞪大了眼睛望着她,想问她是谁,为啥只身一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还背着这么沉重的东西,走又走不快,跑又跑不动,不怕被熊瞎子拍了?不怕被胡子抓了?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是从画中逃出来的福娃娃吧?”
她愣了一下,“噗嗤”笑了,说:“你这孩子头好像被摔坏了,怎么说话这么不贴铺陈儿?”
米宝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心中暗暗责怪自己平时太爱天上地下的胡思乱想,对着一个帮助自己的陌生人,怎么说出这么没礼貌的胡话来。于是接着她的话说:
“对对,是我从大黑沟上滚下来,把脑袋碰坏了,说话不着调,你大姐别怪罪啊!”
“唉,”她叹了一口气说,“这世道,谁怪罪谁啊!你说的也没错,我是叫福子,别叫我福娃娃,叫我福姐吧!”她说着像变戏法似又从怀里摸出一个蒸熟的土豆,递给米宝,“吃吧,你一定饿坏了,吃饱,饱了好干活。今晚,怕是要在这儿过夜了。”
米宝咬了一口温热的土豆,嚼着说:“福姐,我叫米宝。娘活着的时候叫我宝子。”看着旁边拾掇包袱的福姐,心里忽然感觉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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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福姐
虽然已过了谷雨的节气,但森林的夜晚还是冰凉袭渗的。福姐和米宝用捡来的干树枝在背风的空地上拢起一个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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