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上下数百口,三奶奶知道我是哪根葱啊,怎么可能点名派我?”

    “那是三奶奶她老人家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你别跟我扯这扯那,点没点名派你,你可以去问。嘿,不过呢——,那也得你够得上跟三奶奶说话不是,哼哼……”

    尹韵得意洋洋的继续说:“这事我反正通知到了,去不去由你,西角门有辆驮马车在等你了。”说罢,尹韵扭着芊芊细腰往内宅走。

    尹韵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暗道你们不让我痛快,那么就是自找不痛快,这就叫初一对十五,针尖对麦芒。中午,三奶奶着人传话来,让她随便找个一个粗苯的丫头去伺候人。她开始不明白,去伺候人为什么要个粗苯点的人,难道不应该机灵点的。后来听说是到府外一家卖豆腐的人家,就明白了,那些肮脏的穷人岂是府里姑娘伺候的对象。——对她来说,或者对大多数华府的丫头们来说,府外的那些人家就是火坑,自己宁可死也不能出华府。同时她也知道,三奶奶吩咐的事不需要自己明白,需要的是自己去执行;而关于执行,自己有自己的理解,执行就是主子给了你权利,这个权利执行起来一要讨好主子,二是利用这个权利使其有益自己。当下这个权利可利用处就是整治自己的冤家,真是意气风发啊,令箭在手,逮谁做刀下亡魂?她想起了自己在抚育院里的那几个朋友与冤家。

    梁爱莲?不行,他是二少爷乳母朱嬷嬷的干外孙女。

    孙业珍?也不行,四小姐房里的大丫头了,四小姐的丫头去伺候外面的男人,你尹韵想死得有多难看就可以多难看。

    安青芸?更不成了,虽是六少爷燕哥儿的小丫头,但燕哥儿护自己房里的人像护着蝎子药一般。六少爷是华府老祖宗最宠的孙儿,老爷太太也当做掌中宝,动他的人就是老寿星上吊作死。

    景娥眉?那事可是她偷偷告自己的……

    哎哟,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手头这点过后没有后补的小权利现在不用就浪费了。对,不是那个场子上还有路经的仝桶吗,——那个左脸上长着一块据说家族辈辈遗传的、不规则的大胎记的丑八怪。从小就看她丑的不顺眼,这次就用她填坑了。

    权利是把双刃剑,可以刺伤对手,同时也可以使自己获得利益。尹韵先利用它搞掉仝桶,但要使这点权利谋到十成的利益。尹韵要去找梁爱莲、孙业珍、安青芸、景娥眉去卖个乖,让她们知道欠自己一个情。自己真是聪明,尹韵路上不断表扬自己。

    看着尹韵婷婷袅袅的渐行渐远走出院门,仝桶气得把手帕重重的摔在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似乎一下子耗尽了。她明白这事尹韵在搞鬼,但又有什么法子。上一次,她无意赶上了一场别人在议论尹韵长短的场子,虽然她没讲任何说长道短的话,但却被尹韵撞上,由而被怀恨。她不怕去伺候人,不过换个差事,但尹韵说是个瘫了的男人啊,而她是个女孩子。吃喝好伺候,拉撒若也有她来,岂不羞人。

    无论多么不情愿都得去,主子的意思是不可以违背的。在理学渐成道德藩篱的东黎,主子就是天,就是太一神,能让你生,亦能让你万劫不复的死。据青芸从六少爷那里听说东黎律书里规定“奴婢贱民,律比畜产”、“婢产子同马生驹,生产蕃息同属主家”。其实,就算不听那律书里的话,仝桶也完全知道自己这等人的身份,私奴婢在主家看来是不用礼仪考量的,理学次圣方夫子说“礼不下贱民”。听主子的话,让生则生,让死则死,忠心不二,是奴婢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刻在他们灵魂上的神魂烙印。

    仝桶收拾好小包裹,行经数条道路,走到西角门,果然有一辆驮马拉的通幌车在等着。仝桶听说,驮马是一种没有奔逸血脉的驮兽,只适合拉车、干农活,做长途奔袭骑乘需有奔逸血脉的驮兽,独角牛尾白身的孛马就是骑乘。奔逸血脉在骑乘身上也有浓有稀有薄,它决定骑兽的速度,在宜阳城贵族以所骑孛马的奔逸血脉浓厚程度来标榜自己的身份门第。马车前车辕上坐着虬髯满面的马夫,看到仝桶惊愕的看了一下,又偷偷的深看了一眼仝桶那被胎记占满了的左脸,颇为不自然的说道:“请问你是仝桶姑娘吗?”仝桶点头称是。马夫连忙打开车帘子,把仝桶让进车厢坐下,便吆喝着驱马而前行。

    通幌车车厢在这临夏时节很是闷,不过比之水房里的灶火相差有云泥之别。通幌车在普通民众来看已很高贵。因为风黎国朝廷规定,车是按官员品级、家族门第来定标准的,但是在这偏远小城谁又管谁僭越与否,百姓那里知道这些,仝桶当然也不知道。华府丫头出门都是坐这种车子,仝桶出门虽少,但也不是第一次坐。她听说府里的太太奶奶们出门坐的不是这种车,而是一种在其间可以坐卧休息温凉辒车。

    仝桶隔着车厢里的纱向外看,午后的街道空旷,天上的太阳很大,炙烤着这座石头城的城池街道。听人说这座城市已经建城数千年了,要比东黎的宗主过大郑还要久远。城池管辖方圆数百里的大小城镇,但宜阳城外的那些城镇是什么样子,就不是仝桶所能知道的了。她听说宜阳城外的山上有凶猛的野兽,有的凶禽可双爪抓着牯牛展翅飞向云霄,有的走兽可以跺脚使山野动荡,人在它们面前犹如苍鹰对小鸡。马蹄嗒嗒作响,车轱辘咕咕噜噜转动,仝桶杂念如一团解不开的针线在紧紧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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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灶房烧洗澡水的丫头 下

    林扶苏听到有人在喊门的时候,是龙纪十二年五月初一下午晡时。

    当时老祖父给他擦拭完了那些没有敷药或用夹板夹住的身子,用热帕子捂着脸,好促使血液循环,使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恢复。祖父的那混浊的眼泪没干过,一边流着泪,一边低声咒骂华府的那些奴仆:一群活该八辈子都是贱民,下手如此狠,简直不把孩子当人看,他妈的,都是些失去人性的疯狗。

    林扶苏感觉浑身无处不疼,但依然忍着,且温言安慰老祖父。说是自己不好,添完油剪灯花的时候突然想起昨日玄敬师傅教的“鹭浴盘涡势”弹琴手法,太过于入神了,没听到那些人入门;又说自己是少年人的身子骨,骨肉正发育成长,伤养养就好了,不要担心。

    老祖父却不信这些,非常难过的说:“教观里的小师傅说了,老神官说可能或落些残了。你的身子本来就弱,虽说近几年随守一师傅学了些采形练体的养生法门有所好转,可毕竟先天元炁不足,武道可强身不足以养气啊。唉,若是有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你娘。哪些天杀的!”咬了咬牙,眼中闪出不甘,低声说道:“陆隆林家的人就这么被人欺负了,老太爷肯定骂我没出息。”

    林扶苏皱着眉低着声劝:“爷爷——,这口气从我而来,由我来消,你放心我记得!”

    林扶苏正欲进一步劝导祖父时,门外响起了一声:“请问这是林家吗?”声音悦耳,如琴音中的泛音,清澈明亮。扶苏一怔,感觉这似乎不是认识的人声音,忙让祖父去看。

    仝桶正在打量这这个家,柴门青瓦屋,贫困而不衰败,柴草利利落落四四方方堆在院子的一角,一匹驮马在草棚下的槽子里吃草,圈粪的上面垫着一层干土,院子里没有牲口的骚臭味。正房的门敞着,门楣和两框有过节残留的已经褪色了的红纸对联,字迹已经模糊,不过不模糊仝桶也不认得——她不识字。在她准备喊第二声的时候,从门内走出一个发须花白、身体高瘦、衣虽旧却洁净的老丈,她不禁心里惴惴起来。难道是这老丈的儿子?若是应当也得三四十了,伺候一个三四十的男人……虽然心里在打鼓,仝桶仍不失礼数的忙走近老者跟前,温声问道:“请问老丈这是林家吗?”

    林山看到一个小姑娘进入院子,他有些奇怪,边上下打量边回答道:“正是,姑娘你找谁?”小姑娘十二三岁,颇为瘦弱,穿着青色婢女衣,是个不协调的阴阳脸,左脸被一块大大的红色胎记遮住了容貌,右脸微黄,一双眦部睑缘充血、肿胀且浸渍糜烂的眼。林山昔日跟人走镖见过各种畸人,倒也没有大惊小怪。小姑娘答道:“老丈,我是华府的丫头,奉管事的命,来伺候卧床的某位先生。”林山一听到华府,又听到卧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气愤的道:“把人打成这个样子,再来伺候,扮慈悲善人?”

    “嗯?!”仝桶一阵疑惑,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她搞不懂什么情况了。

    “请你回吧。观里的师傅虽然曾说过华府有人要来,不过我们并不需要。”林山压了压气,在大家族生活过的他明白这事跟眼前这个小姑娘没什么关系,善良的人不会无故牵连怪罪不相关的人。想想华府这些年在宜阳城的蛮横霸道,也不是当下的他们爷孙能够惹的。刚才自己那一刹那没按住火气,不知这丫头回去会不会给自家惹来麻烦,唉,自己这把老骨头死就死了,无所谓,但是小星若有个好歹,自己死也不甘心啊!——凌晨五更就跑去教观帮忙的孙子,过了没几个时辰,竟然胸骨腿骨折断,鼻青脸肿的被人用担架抬了回来,老头恨不得躺在床上的是自己,而不是孙子。

    “老丈,不经府里召回,我不能走的,来时执事已经再三说了。”

    “啊!这——”

    双方一时僵持了。

    仿佛为了验证自己说的是实话,仝桶还向院门外看了一眼早已经消失不见的驮马车。

    “爷爷,您请那位姑娘进来吧。”正在这时林扶苏孱弱的声音自窗内传来。

    一个小孩的声音?仝桶再次犯起了疑惑。

    林山领着仝桶进堂屋。迎门一间,约是吃饭的地方,谈不上什么布置,简单的几件家具,桌椅板凳,墙上挂着些竹木器具的生活用品。门屋左右各一间,声音是从右边的,他们走进,一张粗竹床上躺着一个九岁左右的男孩,头上还梳着未曾散开的道髻,膝盖到颈下用一层薄被单盖着,右腿被数块短木板夹着,左腿上有青紫相间的伤痕。

    仝桶侧眼去看他的面时,他也正在看她,眼神不小心对上了一次,仝桶枯黄的右脸上涌现了一丝羞红的血色。而她看到他是一张被打伤犹如烂茄子的脸,紫青之外正常的肤色大约有些黧黑,故而推测面色黧黑,双目却是有神,大大的,黑白分明。林扶苏看到一个长着一块胎记的女孩走过来,他不知怎么地就觉得那块胎记有点意思,好像一只红色的鸟,似乎在仰首愤怒而啼。他越看越觉得像,这图案似乎有一种魔力,引导着他的精神陷入其中。他如下死眼看姑娘的轻薄少年,仝桶虽然习惯了被人惊愕得看或嘲笑,但被这种非惊愕有些发痴的目光看还是第一次,尤其还是个九岁左右的男孩子,她尴尬的不得了。林山拉拉椅子请仝桶坐的声音传来,才把林扶苏拉回了现实。

    林扶苏尴尬一笑,牵引着脸上的伤,在仝桶眼里有些像狰狞的小鬼。大约脸上的伤委实相互牵骨带筋,这小鬼不得不放缓表情,缓声细语的说道:“姑娘,若是的确不能回华府,倒也不妨在这里住下。不过我家甚是简陋,饮食也甚是粗简,勿要嫌弃。”

    这时林山说道:“小星,你怎么?唉——”林扶苏道:“爷爷您不必担心,送我回时,老神官爷爷跟我说了些内情。”林山还待说,仝桶已经直接应承了这话:“奴婢谢谢少爷,谢谢老太爷。”她内心一下子放松下来了,原来是个九岁的男孩,不是男人,尴尬事就会少得多,吃住再粗糙也无所谓。

    林扶苏牵了牵嘴角,浮现着一丝笑意道:“你看我们家,还有我,那用的上那称呼,唤我名就行。”仝桶神色放松,却依旧慎言慎行的接口:“老太爷和少爷都是良人,奴婢是贱民,可不敢称少爷的大名。”在东黎国,贱民分为两种,一为官贱民,二是私贱民;私贱民中又分四等,自高而下曰随身、客女、部曲、私奴婢。

    林山道:“我们寻常百姓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也就没那么多忌讳,什么样的称呼都无所谓。你大小既然跟小星差不多,就唤我林爷吧。姑娘,还未请教你怎么称呼呢?”“回老,老,林爷,我叫仝、桶、灵犀。”仝桶有些慌里慌张的回答。

    林山仿佛耳背之人重复了一遍:“童童灵犀?童童?这姓很稀罕,第一次听到。”仝桶想了想答道:“我姓仝。”然后,用手比划着她唯一会写的这个字,继续道,“叫仝灵犀,先父说是心有灵犀的灵犀。不过,因为在华府水房帮工,大家都叫我仝桶,青芸说是水桶的桶。林爷你们叫我什么都可以的。”说完后,她谦卑的一笑,笑里似乎含着无边的婉转。

    林山是个普通人,自然不晓得什么“心有灵犀”四字成语典故,林扶苏躺在那里轻轻默念着名字道:“真好听。”随即又一笑道:“挺搞笑的。”林山肃然的说道:“叫人外号可不好,每个人的名字都应当得到尊重。”林山的话使仝灵犀内心一动,眼睛有些酸感,泛着一丝亮色。林山紧接着转过身子准备外去,边转身边说道:“灵犀姑娘,既然要住下,我们收拾清扫一下耳房,作为你暂时客寓卧榻的地方。”在进屋时灵犀已打量了这间房,故林山刚说完她就微笑的说道:“林爷,我是奉执事的命来伺候小公子的,不能别居一室。此外,这卧室地方颇为宽绰,公子的床在北墙下,桌椅在东墙下,西墙下就是再放一竹床中间仍有几席活动空间。小公子夜间喝水或有事需帮忙,我也方便随时照应,完成家主的吩咐。林爷直接唤我的名字就好了。”

    “好。灵犀,哪能真让你做这事,小星晚上我来照应就好。白天若是你方便的话就照看一下。”林山老实而诚恳的说。

    “这是我们丫头应当的。此外,林爷您上了年纪,日间还要忙活,要休息好才是。”

    “爷爷,我看就按灵犀姐姐说的吧。你凌晨晨就要起来磨豆去渣煮浆点盐卤等,晚间睡不好可不行,再说晚上我也没什么事。”

    “那好,就按你们说的。灵犀,我们虽然暂时在一个家里生活,也就不客气了,你自己要随便点。稍后我把耳房的竹床擦洗收拾过来。”

    仝灵犀在这不大长的接触时间里,有一种渴望融入这个家庭的感觉。在这个破落的普通人的家里,她的心情有说不出的愉悦和轻松,如沐春风,仿佛十多年前父母还健在的时候在自己家。如今那个依附在华府之外的小家已经不存在了,父母死后那觊觎自家的人串通执事把那三间棚户似旧房收回,分给了觊觎的人家了,为了吃相不至于太难看,把她撵到了一间窄而霉的小房里,对外说是一个小女孩一间房子足以。

    林家的孙子受伤的消息很快遍传附近的几道巷子,那些与林山老人相熟的人,及和林扶苏自小一块玩的小伙伴和他们的父母,接二连三提着各家觉得能补身体、有益身体的食物过来问候。林山打发着这些人,有些进房间来,林扶苏便强撑着喊爷爷、奶奶、大爷、大娘、叔叔、婶婶等各种称呼。那些人无不充满了诚挚的怜惜,不少妇人还落下了泪,都宛如对自家孩子。他们的神色里都有一种愤恨,但基于全灵犀在都不敢说什么,不过神色已经表达了心中所想。

    仝灵犀在想,这些人在华府的主子眼里是上不得台面的,是次圣方洛川的天礼亦不下于他们的人,却是最有真实色彩的人。在接待这些人的时候,灵犀有时候会不着痕迹的避开一会,让他们方便畅所欲言的聊聊。无目的日子,有时每一天看来都如失眠的慢慢长夜,有时候如春风马蹄迅速的奔来奔走,这几个月对灵犀来说当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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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补书是一场寂寞的生涯 上

    十一月的宜阳进入了初冬,阴冷的空气时常裹着宜阳城,但是离下雪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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