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家人 下

    古时的圣人都说,人孰能无过?现代的大家也讲,知错则改就是好同志。父亲也时常这样告诫和勉励我,但在每一件具体的事上,又总是要求做到尽善尽美,同样的错误不得再犯一次,更是不容争辩的金科玉律。谁不想永不犯错?每天的功课作业是新的,每天出现的事要做的事也是新的,出错自然也与往昔大厢径庭,想必父亲不会不明白这浅显的道理,只不过他拥有要把石头琢成玉器、锲而不舍的精神与毅力,量未满七岁的儿子也不敢挑战他家长的权威!

    我把查阅过的作业整理后,小心翼翼地收入洗得发白的军用书包,转向父亲请示有何需要交待,他吸了一口香烟,将身子靠到太师椅上,然后把左手指夹着的半截香烟伸向陶瓷灰缸轻弹了一下,才不紧不慢地说:“抬张凳子坐下吧,站半天也累了。”

    得到许可,我快速地走向墙边取方凳。在这过程中,父亲已和蔼地说起话来:“学校工地那边的事务实在太多,容不得我分半点心神。独自在家习惯吗?没有啥怨言吧?”

    “我很好的,勿需担心。”我坐下后,又乖巧地接着说:“只是个子矮了点力气不够大,水只能一次挑两个半桶,做吃的尚可凑合。倒是阿爹你,比上次回来又消瘦了许多。”

    “嗯,学会关心人了。但挑水要量力而行,宁可一次少挑些,千万不要闪了腰。”

    “我会注意的。”刚答完,我的脑海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便脱口而出:“阿爹,你不是领导吗?”父亲莫测的双眼瞬间闪过狐疑。我“嘿嘿”笑了两声,就解释不是要说领导与挑水的关系,是现在想起电影上当官的,无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安排下属去干事,然后就看看书喝喝茶,等干完事的人回来报告;你要是也这样,就不会太累了。

    “呵,”父亲抚摸着我的脑袋,笑着说:“想当我的军师呀!不把书柜上的知识全装入这里面,免薪幕僚的位置都没有。如果,官都像银幕上那么好当,就不会有‘官头’这头词了,看我的头发还剩几根?芝麻大的坦克(虱子)开到上面,都找不了隐蔽的处所。”

    我不解地望着似有几分得意的父亲,他凝神了一下,估计是在权衡这话题对我当否讳莫如深,随即简明地说:“这叫劳力者流汗,劳心者脱发。其实,领导挑水也是门学问,早几年我在‘干校’还挑过粪桶呢,因为挑得好挑得与众不同,就提前毕业了!”

    我露出一脸的迷惑。父亲问“觉得奇怪?”我点点头以代回答。他便认真地提醒我,大的明显的事物,人瞧一眼都能讲出个一二三来,但千万不要小看低级的问题,低级中往往包含得有大道理,没有敏锐的眼光还发现不了呢。我一下子像悟到了什么,不及细想就欣喜地说:“阿爹是要告诉我吧,小问题积的多了,就成了大问题,所以,面对再大的问题,只要进行分解,就容易处理了的。”

    这回答虽与所提醒的不太搭界,但父亲却高兴地说“正解。”还夸赞我的这种想法就叫做逆向思维,要学好数学,这是必不可少的;又说我先前提到的办公室会也有的,像香喷喷的烤面包一样,但眼下他还只能与一帮子的工作人员,共同挤在牛毛毡盖顶的临时工棚里,把规划的图纸变成一间间宽敞而明亮的教室。在我甚感轻松之时,父亲的话锋突然一转“你对学校的仇云老师感觉怎样?”

    我摸不清这问话的用意,心颤了一下,忐忑地回答:“谈不上有什么感觉,见面我都主动打招呼的,像对其他老师那样。她背地里对我说过,在没有外人的时候称呼她仇云阿姨,但我改不了口。”

    “有什么改不了口的?又没有外人。”

    “正因为没有外人,我才觉得很别扭,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那在人前称呼她阿姨,你就乐意?”

    “当然不是,我觉得称老师更加亲切和自然些。”

    “噢,听说你在课堂上曾给她难堪?”

    我耳根一烫,心想谈话的主题要到了,便在心里盘陀好了一阵,但父亲却静静地等待着,让人只好选择主动开口:“事情是这样的,阿爹,上星期有次课堂上让同学们背诵古诗,我第一个就背了;我问仇云老师背完后能不能到外面玩一会,她没有说行与不行,我就玩去了。”父亲还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出现怒气,但让人感到更加压抑和害怕,我定了定不安的心神,又接着说:“回教室后,仇云老师批评我不遵守纪律,上课时间擅自进出;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理直气壮地申辩,老师你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行与不行就是默许,所以我才敢出教室放风的。”

    “后来呢?”父亲还是静相以待,只简单问了一句。

    我暗地叫苦,话已说到这份上再不和盘托出,纯粹是不识时务,便以讲了也坦然的语气继续交代:“后来,仇云老师的脸都气红了,好半说不出话来,她举起教鞭恨不得连抽我几下,讲桌平白代过挨了一鞭,我则被罚把刚背诵的古诗抄写五十遍。那天,我工工整整地抄了,连一个错字掉字都没有,抄写的本子至今都还没有还给我。”

    父亲刚要开口,“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熟虑方言的思绪,便举手示意我先去开门迎客。我暗自庆幸这时候有人来访,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简直是老天爷派来的大救星,我连答应一声都惟恐太耗时,就飞也似的奔去开门。

    大伯家歌晓风一进屋,就快速地走到家父跟前,张大嘴好半天才腼腆地说出:“幺叔,你买回的那些菜好新鲜哦,我妈与二婶都洗好切好做好了,我爷(耶)和二叔也把纸拆好打好分好了;现在请你和海流弟弟过去,大家吃了中午饭就好去上坟啦。”

    父亲皱了下眉头,拍拍晓风的肩膀,和颜地说:“都准高中生了,说话还涨红着脸,幺叔又不是东北虎,再则,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语言表达式?两三句话竟说了八个‘好’字,比‘声声入耳’还多出三个连缀。好,我们享口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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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享口福 上

    中午饭甚是简单。三家联长幼老少十二口人,在大伯家堂屋摆了两桌,长辈晚辈分别各坐一桌,菜都一样,五盘炒菜和一碗红辣椒漂汤肉。

    这样的席面被父亲称之为“享口福”,竟被这一家子当成一个新词津津乐道,大伯更是反复地催促大家,享口福快一点,享完口福我们好去转坟山了,慢条斯理享完口福,十多个山头恐怕转到天黑也转不完!

    估计除了我在心里想过父亲随口而说的享口福,根本就是言过其实,不会再有第二人如此去想,更不消说敢斗胆质疑了。我很领教过父亲横竖都能辩出理来,让人无懈可击又无坚不摧的金玉良言,所以在抓紧吃饭的同时,大脑里一直在琢磨享口福这个词,当如何正确理解和诠释。吃着吃着,我突然顿悟似的,把碗一放,大声地问同桌的歌晓风,是否完全知道享口福这个词的意思?他被突然一问,把正要伸向盘子里夹菜的竹筷悬在了半空,莫名地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大声问话,其实是想引起父亲的注意,待如愿后,便一本正经地高谈起来:“享口福嘛,意思是多重的,比如吃一席很丰盛的大餐,可称之享口福;比如自己不动手,吃别人做好的,也可称之为享口福;比如赶远路的人要渴死了,想象前边的梅林果实累累,也可称之为享口福;又比如――”

    我连说了两三次“又比如”,语塞了,扮起鬼脸自己解嘲。几个哥哥姐姐正等着下文,突然“烧卷”了,便多少有点惋惜地齐声对我说“海流,快点享口福吧,菜都要没有啦!”

    这时,父亲的犀言利语从邻桌朗朗飞来,让我感觉很扫面子,但又深受启发。“歌海流!给你说过了多少次,总不长记性;吃饭时不要看书看报,不要考虑深层次的问题,否则既有损肠胃,又让人的思维变得更加愚钝!”

    父亲顿了一下,然后一气呵成似的一说一大通。“看你把‘享口福’这个词践踏得像个啥样?你们几个娃仔也都给我听好了!海流刚才比如的虽不能说全错,但至少还只停留在一个吃的范畴;食物层面的吃称‘享口’,精神层面的吃叫‘享福’,合起来叫享口福。”

    我在心里念道,管它什么层面还不都是吃?

    “关键在后者,人要享福就得先祈祷,西方洋人向空虚的神祷告,因为他相信万事万物包括进口的食物,乃神所生所赐;咱们中国人则向自己真实的祖先祈福,因为我们无不认为,我们的祖先是勤劳勇敢而睿智的,我们今天所享有的一切都是祖先所赐予的。”

    我在心又念道,人要为恶行――不,那是忏悔。

    “祈福也就是时刻不忘记感恩,所以我们清明要上坟,纪念、缅怀和感恩我们的先人,因为他们曾无私地给予我们馈赠。”

    我的思维追随父亲稍纵即逝的言语,好像来到了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边,心里一亮,啊,感恩的词意的确好太多了。

    “可以这么说,所谓享口福就是感恩;我们每个人需要感恩的很多很多,只是现在感恩这个词,很少有人知道,很少有人提及罢了!”

    父亲发布“家训”的时候,晚辈的一桌人人都把碗筷放下的,这像似一条习惯成自然的规矩,但在我的印象里,从大伯二伯到父亲,从来并没有暗示或要求过。父亲刚说完,二伯很奉承地与他碰了一杯酒,父亲随即就把小酒杯反扣在桌面上(表示不再喝了),并对二伯说:“你自己倒起喝,我就三杯的量比不得你,先盛饭了;你也掌握好时间,今天的事还多着呢。”

    父亲说要盛饭,未等我离开座位,二伯家歌梦可已很敏捷地跑去帮家父添饭了。这时,大伯已经吃完,从腰间取出了旱烟斗,父亲便从上衣兜掏出香烟发一支给他,并打趣地说:“你的那个太呛人,抽这现成的温和些。”

    大伯接过香烟,先用鼻尖嗅了嗅,然后划了一根火柴把烟点起,抽了两口,故意干咳两声让晚辈们注意,就开始发言:“你们那桌的不要只顾埋头吃饭,幺叔刚才所说的话意思是很高深的,都要把它给记牢了,并在心里好好琢磨琢磨。琢磨什么呢?呃,呃,就是你们要好好理解和弄明白的问题。”

    大伯明显属于心明而语言表达欠佳的类型,说了两句就打住了。我隐约的感觉到几个哥哥姐姐都暗自乐在心里,因为今天挂纸,吃的是尽白米饭,而且每样菜都带得有肉,就像春节那几天一样。父辈们也很解理子女们的馋劲,都故意放慢进食的速度,让三升米(合九斤九两)做的一大甑饭被七个娃仔掏空了三分之二,要是再多有两盘菜,估计这甑饭还不太够呢。

    说到孩子们这么饥饿而能吃,这里也附带说上几句。

    公元1974年了,在我居住的西部地区,公社社员(农民)们还不知道杂交栽培为何种新鲜事物,粮食年均亩产量不超过600斤,待晒干簸净,上公粮上余粮后,人年均能分到260来斤(相当于大米180多斤),一日两餐吃个半饱,七成以上的家庭春节未至,就要籴粮过年了。

    党和政府不会无视这缺粮的问题,从春节前后至秋收,每月都有救济粮和返销粮的。只是传统的农业生产,粮食产量实在是太低,国家能从粮库里调出的粮食也相当有限。

    救济粮嘛,每月不超过10%的家庭家可以获得,每个人头也就5斤的样子,而且都是高粱、玉米,甚或木薯片。返销粮也一样,每月不超过15%的家庭可以得到,且得了名额还不一定有钱买呢。

    5斤粮食如何够一个人吃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呢?这是有诀窍的。先把这粮食磨成粉沫;每次做饭时烧一大锅水,放少许的粉沫调成很清的浆汤,洗十多斤厚皮菜(一种产量极高、人吃多了会脸上会生癣的蔬菜)放到这清浆汤中煮熟,一家人就可填肚子了,虽然清汤寡水,但多少还是有些粮食的成份,比没有的强太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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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享口福 下

    这时期,每家每户都努力打野菜养猪,猪无不养得像野猪似的毛耸耸瘦翘翘,一年才能长到120多斤毛重。养一头的,必须上调给国家,能得到30来元人民币,这也许就是一个家庭一年所有的现金了;养两头的,上调一头,自己可以杀一头过年,70多斤肉一家(普遍七八口人)要吃12个月,但能够杀年猪的家庭,十家也只有一到二家的样子。即便能杀年猪,将这70多斤连皮带骨的肉用火烟熏成腊肉是必需的,若非逢年过节或招待客人,一家上下那怕是眼睛都饿绿了,也休想开荤!

    每年春节前后至秋收,两三个月没有吃过一顿尽白米饭尝过一次肉腥味,是见怪不怪的事情,孩子们(其实大人也同样)不饥不馋那才奇怪,只是大人们似乎都像开篇提到的燕子,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先顾及只要有食物与水就能成长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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